友希那x纱夜(总之不是爱情向的故事。
凑生来便不能发声,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她的双亲遍访名医无果,最后不得不向神明求助。她自幼安静得宛如一株植物,面上从来不见同龄人的神气,只知道沉默地祷告,希望自己能够说话。
很遗憾我无能为力,也不对她感到同情。神明有太多不可为之事,譬如强行扭转人的命运。世间永远不缺悲惨之人,神明从不把谁看作特殊。我见过更可怜的人,尤其是在战乱年代。然而帮助他们毫无意义,我已经充分吸取了教训。
我曾经不相信命运,救下数以百计的人,把他们安置在神社避难。起初他们尚能和睦相处,但日渐显露出了贪婪的本性,无休无止地争夺匮乏的食物,怨恨我为什么不能给予他们更多,似乎我是致他们遭受苦难的祸首。依稀记得他们无人善终,死因不外乎饥饿和暴力。我至多延长他们的寿数,却无法改写既定的结局。所以神明并非无所不能,自从认识到自身的局限,我便不再聆听人的心声,也不再回应他们的愿望。
我初次见到凑时,她尚在襁褓之中,却既不哭也不闹,犹如仿真的人偶。她的父母谨遵习俗,向我报告她的诞生,姓名、性别、生日、隐疾——我这才明白她为何如此乖巧,郁金色的瞳仁仿佛死水一潭。我残忍地推断,她恐怕会夭折。
她的满月仪式格外耗时,进行到一半我便离开了。站在神社的屋檐上,我俯视着他们全家,忽然冒出一个猜想,假如她幸运地长大,却依然不能够说话,我赐予她一副嗓音,一副难听的嗓音,她必定会怨恨我,甚至觉得不如原来,请求我把嗓音收回。这便是所谓的命运,兜兜转转殊途同归。
仅仅有一个细微的差别——从未拥有过和得而复失,哪种命运更为不幸?我的想象力太贫乏,唯有亲历者能解答,我开始期待她长大。
春去秋来,她一岁时,眼眸远比先前澄澈透亮,学会了摇摇晃晃地走路,但大多数时候仍由母亲抱在怀里,看到狐狸雕像便会把脑袋埋起来。难道我的模样真的十分凶神恶煞?毕竟她不是第一个被吓哭的孩子。但我绕着雕像反复打量,衷心认为它再完美不过。
到了三岁时,过七五三节,她披上了缀着山茶花的被布,长发被扶桑花发饰盘在脑后,牵着青梅竹马的手,在神社里停停走走。我知道那孩子,生于盛夏时节,像一只活泼的猫咪,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得知她害怕神社的狐狸雕像,便鼓励她鼓起勇气克服恐惧。那孩子捉起她的手,贴上了柔软的雕像——我滥用了一点权力,试图修正她的印象——以狐狸光滑的皮毛,取代了坚硬的岩石。
“等等等等,说慢一点!我看不懂了啦……什么很温暖的?你说雕像是温暖的?摸起来像在摸猫咪?怎么可能嘛,我来摸摸看——不还是硬邦邦的嘛!友希那兴奋过头啦!”
她沮丧地咬住嘴唇,又一次触摸了雕像。这一次我没有显灵,她困惑地眨着眼睛。不应当令她被误会,而且是被朋友误会。
“怎么样,友希那?果然还是硬邦邦的吧,刚才肯定是你的错觉。”
当时我并未意识到,她会一生记住这件小事,后来每到神社参拜,指尖总是有意拂过雕像。
七岁时她穿上了正式的和服,从此不再是属于神明的孩子。[1]她和父母顶着细雪,在午夜来神社祈福。那年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心声,她为家人朋友许下一堆愿望,却一句也不提自己,临走才在心中默念:“但愿一觉醒来,我就可以说话。”
她的愿望年年落空,十岁起便不再来了,但偶尔拗不过今井,会在门口耐心等待。我坐在围墙上,偷听她们交谈。
她用手语告诉今井:“向神明祈求最无用,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凡事都要自己争取。”
我不仅不恼她渎神,反而想称赞她一番,莫非她已经觉察到,自己在被神明玩弄?
“啊哈哈,是是是。但总有一些事,人力所不能及——”
“所以你刚才祈求了什么?”
今井的脸一直红到耳根。
“没有什么……很普通的……”
我也不知道今井的愿望,但无非是一些少女心事,为恋爱,为升学,如她自己所言,都是“很普通的”。凑并没有追问,只是沉默地笑。
我不由自主地挥手,衣袖带起一阵微风。那时候是深秋,今井解下围巾,裹住她的脖颈,嗔怪她不注意保暖。她却与我四目相对。那天是我第一次发现,她一直知道我的存在。幼年时只能隐约感知到,年岁渐长便清楚看见了。
“友希那,怎么啦?在看什么呢?该回去了哦。”
她越过今井的肩膀,向我点头示意告别。
身为神明的我,竟然动弹不得,如同攀上树的顽皮猫咪,找不到返回地面的路径,僵硬地跌下了围墙,听见她在心中窃笑。看来她已经怨恨着我了。分明是切实存在的神明,却对她的苦痛无动于衷,哪怕一次也不曾满足她。
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是成人,被雨淋得湿透,却不愿意进来。
我忍不住问她:“不进来避雨吗?”
她向我比划道:“待在这里就好。”
我同她无言地对望,趁机窥视她的内心——因为父亲罹患重症,绝无治愈的可能性,所以她才想起神社,但又不向神明祷告。是人过于复杂了吗?我从来不能理解她。至于那个关乎她命运的猜想,我没有找到适当的时机证明。或许我已经知道了答案,又或许我不再想知道了。
我们最后一次会面,是在她行将就木时。今井小心搀扶着她,颤颤巍巍地来见我。她们不在神社成婚,我是有一点失落的。今井虽然看不见我,也不了解她的意图,但仍自觉地退避了,任凭她与自己独处。
她的尖锐被手语弱化了:“我想你是一个无能的神。”
“无法回应人的期待,对你来说是痛苦吗?”
“终其一生,你都要这样度过吗?太辛苦了。”我听见了她的叹息。
我好像明白了,她温柔地误会了我。
“也许我有能力……可以弥补你的遗憾。”
少女清润的嗓音,我终于赐予了她。
她在弥留之际笑道:“你这只狡猾的狐狸。”又说她曾经想唱一支歌给我,母亲教给她的关于狐狸的歌。
那支歌我是知道的,我们一齐哼出旋律。
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得而复失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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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本谚语“七岁前的小孩子都是神明的小孩”,认为七岁前的小孩都不是真正诞生于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