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沙耶加和杏子剛經歷精神結合後不久的事。
「那麼花凜ちゃん的事就拜託沙耶加ちゃん了。」
「交給我吧!圓這陣子也累壞了吧?還得應付那些惹人厭又愛找茬的政府官員們。」沙耶加皺著眉說。她一向不怎麼喜歡那些老是高高在上又老奸巨猾的政客,尤其經過中央廣場事件後他們囂張跋扈的態度更是變本加厲。
「不要緊的,畢竟這也是領袖的職責之一,更何況還有焰ちゃん和我一起。」圓輕笑著表示不必操心,接著話鋒一轉,歡欣地道:「說起來,沙耶加ちゃん和杏子ちゃん能順利完成精神結合真的是太好了呢。婚禮的日子已經定下來了嗎?對了,還要挑婚紗!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去挑吧!可以先從焰ちゃん和我結婚時選的那間開始看——」
聽見本來還一本正經地談論公事的親友忽然間就提起了自己的人生大事,沙耶加險些就把手中的濃縮咖啡都打翻在眼前的病歷書和文件堆上。她不久前才接到焰的調侃電話(順便抱怨了下一直和她炫耀個不停的杏子),替渚精神檢測的時候也被問起這件事,沒想到現在竟然連圓都⋯⋯
「等等等圓妳突然間在說什麼啊!婚禮什麼的也太心急了吧!」
而且不要用機密通訊聊這種事啊這位領袖閣下!她們現在可不是在課堂上傳紙條聊秘密的中學生啊!
「咦?杏子ちゃん不是已經在精神結合的時候和沙耶加ちゃん求婚了嗎?八雲さん和梅露ちゃん都聽見了哦。」
果然女人多的地方就是可怕,八卦消息往往不脛而走,加油添醋的本事更是不容小覷。沙耶加這回總算是領會到為什麼酒吧的人和記者們老愛跟調整屋套近乎了,對以情報買賣和花邊新聞維生的他們來說調整屋簡直就是間活寶庫。
「才沒有那回事——我們可是連靈魂寶石戒指都還沒做!」沙耶加羞紅著臉喊道,還差點咬到了舌頭。雖然當時杏子確實是說了和求婚台詞差不多的話沒錯啦⋯⋯但求婚這種事總會讓人想追求一點儀式感不是嗎?
只見圓笑容滿面地說:「沙耶加ちゃん原來也是戒指派的呀。」
「唔——圓妳果然是和焰那傢伙說好的吧!」
即使只能透過全像投影見到對方,櫻髮哨兵依然能充分感受得出摯友內心的波濤洶湧。
「嘿嘿,當然是說笑的。不過真難得看沙耶加ちゃん這麼慌張的樣子。」圓喜孜孜地竊笑了會兒,溫軟的目光飄落在羞窘不已的沙耶加身上,接著柔聲地問:「吶,沙耶加ちゃん⋯⋯現在已經找到答案了嗎?」
——有個伴侶是怎麼樣的感覺?
「嘛⋯⋯精神圖景裡還住著另一個人挺新鮮的?」藍髮嚮導微微勾起了嘴角,眼簾微垂,心頭湧上一片暖意,「就像圓說的,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等意識到的時候對方早就已經走進了自己的心裡,成為了不可或缺的存在。」
那隻意外地黏人的獨角獸正在她的精神圖景裡戲水,湖面下的海豚則一邊擺著尾鰭,一邊探出頭來親暱地吻著牠飄逸柔順的鬃毛,整片精神海都被烤得暖烘烘的。自從和杏子精神結合了之後,沙耶加才真正領悟到為何嚮導們總說:和伴侶的精神海相連時的感覺就像在夢裡擁吻。
「說實話,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有和誰精神結合的一天。尤其是恭介的事之後,甚至以為自己這輩子不可能再愛上誰,或是和誰建立起親密關係,就像那些拒絕接受輔導治療的喪偶士兵。」沙耶加感性地說,「而杏子完全就是個意外——或者該說是個驚喜?當我向她坦白自己的過去時,她卻對走投無路的我說了『就算是地獄也會陪著我一起走完』之類的話,簡直就像個笨蛋一樣對吧?但⋯⋯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杏子才會變成對我來說如此特別的存在吧。」
語畢,沙耶加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無意中說了不少肉麻話,不禁感到有些難為情了起來。
圓則是打從心底為逐漸走出過往陰霾的摯友欣悅不已。有什麼能比看著親如手足的摯友獲得幸福還要讓人高興的事呢?
「說起來,我一直就覺得沙耶加ちゃん和杏子ちゃん很像蒼髮姬和奧菲莉亞呢。」圓用那雙溫潤的櫻眸盯著沙耶加的全像投影,眼帶著笑意,「沙耶加ちゃん知道嗎?故事裡的蒼髮姬雖然是人魚,但也有一派說法指出人魚其實是她的精神嚮導,而蒼髮姬本身是個嚮導哦。」
回想起精神結合時的情景,以及意氣風發的紅髮哨兵身披焰火華服騎著獨角獸的英姿,沙耶加有感而發地點了點頭應和。
更別說杏子過去也的確曾飾演過赤騎士的角色。杏子的母親甚至還替沙耶加穿上了形同嫁衣般的手製戲服,再加上那句臨別的話——儘管一切都只是發生在精神圖景裡的幻象,卻都將杏子對沙耶加的珍愛展露無遺。
也正因如此,沙耶加十分珍視著杏子對自己的這份感情。
「不過⋯⋯如果是沙耶加ちゃん和杏子ちゃん的話,一定能獲得幸福的。」
——膽小鬼連幸福都會害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有時也會被幸福所傷。
第一次在課堂上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沙耶加完全無法理解文字裡頭所寄寓的情感。
畢竟有誰會害怕幸福呢?
人們總是歌頌著幸福,在人生的漫漫長路上追尋著屬於自己的青鳥。太宰治的自我棄絕對於青澀稚嫩的她來說實在過於艱澀難懂。直到十四歲那年親身體會了失去的痛苦後,她才終於明白原來幸福就只是一塊易碎的彩繪玻璃,即使曾經如何費心呵護著它,那些濺落下來的碎片依然會毫不留情地割傷自己。
因此她始終不敢有過多的期待。
「⋯⋯可以的話就好了。」
「一定可以的。」像是在回應對方的不安與疑慮那般,櫻髮哨兵微微漾開笑靨,語氣輕柔而堅定地答道,「雖然已經當不成新娘子了,但沙耶加ちゃん的伴娘可要由我來當哦。」
聽見這令人懷念的兒時玩笑,藍髮嚮導不禁跟著會心一笑,「那還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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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圓環童謠故事集》的作者由於年代久遠已不可考,然因其流傳甚廣,進而衍生出許多藝術創作,加上書中記述的多半是古代哨兵與嚮導的神話傳說,故事本身更收錄於被多數哨嚮所信奉的圓環教視作聖經的《圓環之理》中。甚至在塔創建之初,眾人毫無懸念地將女神之翼選作軍徽,由此可見其對哨嚮族群影響有多深遠。
其中,《赤騎士與蒼髮姬》所講述的便是流浪哨兵奧菲莉亞和人魚公主之間的故事。因原著中並未提及人魚公主的真名,故又被稱作蒼髮姬。
故事的舞台是一個名為米塔奇哈拉[註1]的軍事強國。那是個哨兵與嚮導飽受迫害,只能在丘比的引導下四處流亡的混亂年代。因現任國王米塔奇哈拉三世野心勃勃,好戰的他積極收留那些流離失所的哨兵與嚮導成立大軍,以致力於富國強兵,開疆擴土,卻也因國王疏於內政使得米塔奇哈拉民不聊生,怨聲載道。
奧菲莉亞[註2]是以宗教立國的卡札米諾的教團騎士長,卻因她在某次作戰中不慎覺醒成了哨兵而被視作異端放逐,與她的愛駒長年在外流浪,最後來到了米塔奇哈拉以傭兵謀生。年輕氣盛的哨兵也從此對這個破敗的世界感到失望,背棄了曾經奉為圭臬的信望愛——直到她遇見了蒼髮姬。
生性活潑的蒼髮姬誕生自米塔奇哈拉的大海,她熱愛著人類,歌頌著愛與自由,並以助人為樂,深受米塔奇哈拉的人民愛戴。恰恰和不再信任人類的奧菲莉亞相反,冷僻孤傲的哨兵總對那樣天真的人魚公主嗤之以鼻,雙方甚至也曾因理念不合起過不少衝突。
在某個暴風雨夜,蒼髮姬救下了一名被困於沉船上的小提琴家。來自異國的小提琴家不知該如何感謝這份救命之恩才好,喜好音樂的人魚公主則笑著表示只要為她演奏一曲即可,沒想到竟因此對這位才華洋溢的青年為之傾心。
不幸的是,蒼髮姬才剛起奏的戀曲卻因人類的惡意戛然而止。
覬覦蒼髮姬的米塔奇哈拉三世得知她愛上了小提琴家的消息後,便下令囚禁了小提琴家,並警告她若不願成為他的王后,就當即將青年斬首。不過眾人皆知,這位年輕卻暴戾的國王事實上要的只是能夠掌控大海的奇蹟之力。蒼髮姬也深諳若她屈服於王,必定使天下大亂,生靈塗炭。
就在人魚公主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時,惡魔因丘貝塔現身了。他提出了只要蒼髮姬願意以靈魂作為代價,便能一舉拯救小提琴家與米塔奇哈拉國民的交易,走投無路的蒼髮姬別無選擇。這時,將一切都看在眼裡的奧菲莉亞終於忍無可忍,她深知因丘貝塔的陰險狡獪,也深知人類無可救藥的險惡本性並不值得犧牲,從而出面阻止蒼髮姬聽信惡魔的讒言。
然而人魚公主卻依舊執意與惡魔交易。
她義無反顧地獻祭了自己的靈魂,從暴君手中拯救了無辜的青年,拯救了她所愛的米塔奇哈拉,自己卻淪為了散播著詛咒與絕望的魔女,成為了深受她拯救的米塔奇哈拉國民所懼怕的怪物。為愛與理念獻上生命的人魚公主最後卻是換來如此悲哀的結局,似曾相識的境遇令奧菲莉亞不甚唏噓,嘆惋不已。赤騎士已然預見在命運的盡頭等待著她的是什麼,因而選擇與蒼髮姬一同墜落深不見底的黑暗。
漆黑無光的長夜終於迎接拂曉,女神接起了兩個緊緊相依的靈魂,張開了薄櫻色的雙翼,飛向了沒有悲傷的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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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風清的夜,屋外燈火闌珊,秋蟬唧唧,葉影婆娑,本就歷史氛圍濃厚的水名區在入夜後顯得格外幽靜清雅,別具風情。
穿著一身蠶絲睡裙坐在書桌前,正埋頭檢閱著一疊檢測報告的沙耶加看上去已有些昏昏欲睡。直到海豚開始在湖中反覆跳濺,在她的精神圖景掀起一陣陣的浪潮將擱淺岸邊的睡意吞沒。這讓沙耶加忽然想起了白天和圓的對話,並轉頭向在廚房裡泡著熱巧克力的杏子問道:「吶,杏子——妳覺得《赤騎士與蒼髮姬》是個怎麼樣的故事?」
「哈?妳沒頭沒腦地問這幹嘛?」杏子面露不解地反問,放入幾顆棉花糖後便拿著兩個成對的馬克杯離開廚房,來到了沙耶加的身旁一把坐下,「慢點喝,還有一點燙。」
「嘛,只是有點好奇,」朝著熱氣升騰的馬克杯輕輕吹氣,沙耶加小啜了幾口,伸舌舔了舔殘留著可可香的嘴角後便接著說:「杏子以前不是曾出演過《獻給蒼髮姬的花束》嗎?更何況妳的精神圖景裡也出現了奧菲莉亞的戲服⋯⋯難免會想這個故事是不是對妳別具意義。」
這大概也算得上是一種職業病了。意識到自己詢問時的語氣和態度不知不覺間變得像是在跟人問診,沙耶加忍不住在心底這麼自嘲。
精神圖景象徵著哨兵與嚮導的心像世界——無論是什麼,哪怕可能是一顆腐爛的蘋果核,甚至只是一粒灰塵,只要出現在精神圖景裡都具有某種獨特的意象。而從中找出它們的意義並加以解析、診斷、治療便是她們這些醫務官的本份之一。
「所以,這是妳的深夜問診服務嗎?醫務官?」
次席哨兵那副似笑非笑地反問著的模樣在醫務官眼裡看來更像是調情。
「妳想當成那樣也行,次席閣下。」沙耶加挑了挑眉,稍稍一個傾身湊近了杏子的臉,表情誠懇地柔聲說道:「妳是我的哨兵,我當然會想要了解妳更多⋯⋯再說,我們現在是真正的伴侶了。」
伴侶輕柔的聲音落在了自己的心尖上翩翩起舞,從藍髮嚮導身上飄散出來的樹莓香氣與房內瀰漫著的巧克力甜香交融成詩,讓紅髮哨兵情不自禁地盯著那雙透澈的水瀅星眸愣了好半晌,彷彿整個人都被吸入了名為美樹沙耶加的宇宙。
「⋯⋯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代表了什麼。」杏子覺得自己的聲音乾啞得就好像她才剛從撒哈拉沙漠繞了一圈回來,途中還吞了一顆仙人掌解渴止饑,「《赤騎士與蒼髮姬》是小桃最喜歡的故事,到了睡覺時間都會吵著要我唸給她聽。但小時候我認識的字也不多,所以到最後還是換媽媽唸給我們聽。」
往日的回憶讓杏子不覺莞爾。
「不過我自己倒不怎麼喜歡這個故事。」
「咦?為什麼?」沙耶加倍感意外地驚呼,「嘛,結局雖然是有點悲傷,但至少挺淒美的?畢竟兩個人還能在天國裡相聚⋯⋯」
「最初的版本可不是那樣。」
雖然杏子出生自天主教會家庭,不過由於她的父親本身就對圓環教深感興趣,因此收藏了許多圓環教的經典,當中還包括了《圓環童謠故事集》的初版手抄本。
「奧菲莉亞想要救變成了魔女的蒼髮姬,可是米塔奇哈拉的士兵們卻搶先用莎拉曼達的火焰把魔女給活活燒死了。於是奧菲莉亞也跟著陷入絕望——故事的最後沒有人能得到救贖,女神也從未露面。」
出乎意料的結局令沙耶加瞪大了雙眼,一時間啞口無言。
「⋯⋯這樣的結局也未免太殘酷了。」
「不如說這才趨近於現實吧。」杏子聳了聳肩,語調寡淡地說:「所以我才沒很喜歡。現實世界裡狗屁倒灶的事已經一堆了,故事還是快樂結局好,就像那些愛與勇氣勝利的故事一樣⋯⋯妳笑什麼?」
只見杏子話都還沒說完,沙耶加便忽然輕聲發笑道:「畢竟從來沒想過會從杏子口中聽到這些話嘛。」
「唔!妳這話是什麼意思啊?」杏子略顯不滿地伸手捏了捏沙耶加軟呼呼的臉頰。
沒想到沙耶加乾脆就這麼順勢撲進了杏子的懷裡,並伸出雙臂環抱住她的頸肩,彼此的身體隔著一層單薄睡裙緊貼在一起,哪怕她們身上穿的是頂級的蠶絲衣料,仍然令敏感的杏子感到有些發癢。
纖巧的手指輕輕掠過哨兵散落於肩頭的焰紅髮絲,嚮導一邊用軟嫩的指腹摩挲著位於後頸的結合腺激發信息素的分泌,一邊替伴侶精神安撫,惹得對方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綿長曖昧的輕吟。見狀,嚮導便心滿意足地吻上了哨兵微啟的唇畔。
不知這是否只是自己的錯覺,杏子總覺得自從經歷了精神結合後,沙耶加似乎就變得比以往更加主動積極。
「⋯⋯吶,杏子。」沙耶加在杏子透紅的側頸啄下一吻,有些迷濛的眸光緩緩上飄,夢囈般地柔聲呼喚伴侶的名。
「嗯?」
「能唱給我聽聽看嗎?」她撒嬌般地開口,「奧菲莉亞在《獻給蒼髮姬的花束》裡的那首獨唱。」
突如其來的要求令杏子頗難為情,難掩害臊地咕噥了句:「笨蛋,那麼久以前的事了,我怎麼可能記得清楚。」
「一小段也好,我想聽。」
「⋯⋯好吧,就一小段。」
終究還是拿伴侶沒輒,紅髮哨兵輕聲一嘆,清了清嗓,含情脈脈地凝視著藍髮嚮導同樣情意綿綿的眼,久違地唱起了那首深情而真摯的歌:
「我將拾起妳鏽跡斑駁的心,即便妳已成迷了路的泡沫,我也將成為妳靈魂的歸所⋯⋯」
赤騎士與蒼髮姬的可貴情誼感動了女神,讓兩人最後得以在天國重聚,不再為絕望哀嘆傷悲。那麼不斷在這條嚴酷的命運之河裡跋涉的哨兵與嚮導,究竟又會抵達何方?
事實上,她們並不在乎。
無論是天國還是地獄,又或者是別的什麼——無論是何方,只要有彼此相伴,便不足為懼。
[註1]米塔奇哈拉(Mitakihara)、卡札米諾(Kazamino):分別取名自見瀧原、風見野。
[註2]奧菲莉亞(Opheila):取名自武旦的魔女。性質是「自棄」。外表是騎著馬的蠟燭頭和風衣騎士。在虛幻的步伐中迷失的魔女,在她身邊的馬是什麼,魔女已經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