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姐姐,过了这里,便入华山境了。”李延玉见亓官伶指着道路正中一块巨石,除石面光滑平整外,其上并无篆刻或奇异纹路,暗自诧异。亓官伶见她表情,续道:“这是华山正派所划定的华山界石,为江湖人所认;方才你入山时所见那大山门,上书‘华山’二字的,乃是官府所立,为官家和民间游人所认。”遂带着李延玉绕过巨石。
“如此区别,可有缘由?”李延玉想方才在马车上睡得昏沉,并未见到那所谓山门,顿觉可惜。太华之名,李延玉早有耳闻,昔日从黄欢口中也得悉甚多,无奈未及同游,即遭凤凰堂之事。
“自然是有的。二师兄说,民间之人多于夏秋季游山,入冬后,山上落雪,官府便会向外宣称,大雪封山,不许游玩了,界线便是那山门。然且不说山上华山正派,单论行商脚客,须经华山北上者即不算少,尤往那华州府者甚多,故而于此辟下道路。”
“便是我们所走之路么?”
“从前是,现在不是了。”亓官伶嘴角翘起,似正中下怀,“此路确为贯通南北之利道,然子曰‘欲速不达’。当年开辟此路时,勘人不力,终为峡谷所阻,故现今唯余半截栈道。若有货物,自然不可走此道,便只得由山门处往东北去,沿山而行;这未竟之道,便由华山正派接管,遂设下此石,一则醒过路人正道,二则迎江湖人来访。”
“既如此,前方无路,我等当如何通过?”
亓官伶轻哼一声:“华山正派亦有本事,着人于彼处练功,竟生生寻出一条险路来。但此路不过无中生有,若无些底子,断不可行,故与无路亦无分别。”
李延玉心内担忧,不觉道:“我并无底子。”
“姐姐莫担心,轻功为华阴基本,我虽非绝世高手,带你过去应不在话下。”说完,亓官伶似不在意,不住左顾右盼,欲寻些新奇玩意儿,以资交谈。
李延玉则不然。既闻亓官伶之言,李延玉直觉前路定要飞檐走壁方能通过,脑中摹出一幅背靠岩壁、半身悬空、上有落石而下即深渊的画面来,不自觉打一寒颤。亓官伶见李延玉恐惧,突然跑过来,在她面前蹲下:“姐姐若是不信,可以上我背上来,我带你跑上一段便是。”
“不用劳烦。我自然是信你的。”
听得此言,亓官伶似欢喜不已,面上毫不掩饰地绽出笑来。
自闻方才苏梨之言,李延玉一直留心观察,却不明亓官伶与黎翠儿究竟何处相似。思来想去,只觉大概是年纪相仿罢。如今见此笑容,顿觉似已捕捉至些许蛛丝马迹。她头里想着,嘴上便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亓官伶。一段时间过去,亓官伶似觉无趣,便两步跳到道路边上,不一会儿便提回两根粗壮的树枝,递给李延玉。
“李姐姐,华山道路险峻,南峰亦是,你且拿着,好走路。”
“谢谢。”李延玉微笑道,脑中突然蹦出个念头:不知秦小姐若听说亓官伶与黎翠儿相似,会作何反应。心中觉得有趣,不自觉轻笑一声。
“李姐姐,怎么了,有何趣事?”亓官伶如获至宝,忙凑过来问。
“无事,不过是一些往事,不足为道。”言至于此,李延玉终于回过些神,拄着手上木条仔细前进,目光却仍向亓官伶全身上下飘去——如此明目张胆,纵是呆子亦能察觉。沉默片刻,亓官伶果踌躇道:“李姐姐,我方才便想问,你为何一直看我……”
李延玉见她似难启齿,面有羞赧,心生一言,奇道:“方才你不也一直看着我?”
“话虽如此!”她喊了一声,似觉不妥,便低下头去,忽又转过脸来,“但,常言道‘食色性也’。我看你,是觉你好看,方多看几眼;你看我是为何?”
“那自然亦是觉你好看。”
“此话当真?”亓官伶眼中喜色不掩。
“自然。”李延玉见亓官伶如此直来直去,捉弄之乐余,更觉她与黎翠儿之不动内敛全无相似;又思及自己何苦为苏梨一句话思虑至此,便不再纠缠。不久,她见脚下之路崎岖,踩之时深时浅,对前路之忧重上心头,悄悄叹了一声。
“李姑娘有何事烦心?”抬起头来,辛威略显担忧的脸就在眼前。李延玉向前瞟了一眼,见苏梨和王文忠已并排行于十步开外。
“无事,不过无端伤感。”李延玉自度辛威应不知黄欢之事,故点到即止,不料辛威抬头环视一圈,亦叹道:“此地前后无人,惟周遭山林环绕,加之寒气逼人,的确非怡人之景。”
“辛少侠莫要担心,李姐姐既是我门中客人,自有我从旁照拂。倒是辛少侠,远道而来,不多与大师兄、大师姐交谈几句吗?”
辛威笑道:“我作为晚辈,岂敢过多烦扰两位前辈!初次见面,自当殷勤问候,但亦应摆正位置,终当与同辈并列,方为合理。”
“此话亦有道理。”亓官伶说话间不住颔首,“然华阴门中人少,大家其乐融融,皆得其乐,岂不美哉?”
“自然。然江湖之大,运行至今亦无分崩离析之祸,正赖一套人人默守之规。亓官女侠如今深居山门,见之人、行之事尚有限,若日后行走天下,为人处世之道,仍当铭记于心。”
“辛少侠说得是。亓官受教了。”
“不敢当。不过于此路有所感慨罢。”
李延玉见两人相谈投机,便未插话,自觉辛威所说似有几分道理。自己随黄欢行走江湖大半年,所见之人,确皆守一套待人之道,那粗鲁无礼之人,向来不受人待见。然自己交游之所谓“大侠”甚少,只知愈是德高望重者,其周身桎梏恐是愈为繁重。思及此处,她不由看向前方停下来等待这边三人的苏梨和王文忠,心道:不知华阴于此江湖,说话可有几分分量?
亓官伶本非喜静之人,又得辛威之健谈,李延玉闻两人一路相谈甚欢,竟不知不觉间行至一豁然开朗之地,才知俯仰之间,众人已登上些许高度。李延玉缓步行至崖边,只见面前不知名灌木茂密生长,越其远望,见近山岩壁光滑如刀削成,而山体绵延不断,难望其端。如今天色稍显明亮,如雨后初霁,故远山重叠依稀可见,其上草木成片棋布,周身云雾缭绕,似催人向上探寻。
“李姐姐,此处便是‘烂柯亭’,传言是当年王柯观仙人对弈所在。”李延玉循亓官伶指向看去,果见身侧岩壁下一处矮亭,其内一张圆桌,南北各一顶圆石凳。
“久闻‘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事,不料竟在此处?”辛威正于亭前感叹,却闻苏梨笑道:“莫怪我败辛少侠雅兴,此‘烂柯’非彼‘烂柯’,阁下所言,当是王质石室山观棋之事。梨有幸一游,见彼处前贤今人诗赋甚多,乃铺满一壁,岂如此处般无人问津?”
“晚辈无知,令前辈见笑。”辛威笑道。
“非也,不过当年受石室山人所托,为之扬名而已。阁下若他日一游,莫忘为我邀功。”
那边两人方玩笑,这边李延玉已步至亭前,见亭内地面尚有大大小小山石环绕,边缘已有青苔。亓官伶觉她兴味索然,忙道:“李姐姐莫要灰心。若是欲访名胜仙迹,自北峰出,亦是不少,比如那苍龙岭上韩退之投书处,人尽皆知。不过今日赶路,并不上山,李姐姐若欲登山,开春后我必同你上山一游。”
李延玉本无此意,然见亓官伶面有焦急,不忍拂她好意,便随口应下,并生出一丝期待。她向日常闻华山以“险”显名,然今日所行,不过道路崎岖些,并未觉险于何处;如今方知今日所行,不过穿山而行,不登高,何来险?
然而不过片刻,李延玉便觉世上之事果真不得妄断,正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那“烂柯亭”背靠孤石,众人沿路绕过,竟是别有洞天。只见道路突然缩窄,仅容一人通过;顶上山体外凸不一,高低错落,高时似去天不足一尺,低时须人躬身方可通过;自此处起,由路缘处延伸出凌空栈道,其基底根根木板,或已腐朽,或仍红漆裹身如新,却为这羊肠小道平添出一丝宽阔;行路中途,若偏头望去,便是云海环绕,远处连山浮现如海上灵兽,近处山顶庭院楼阁已依稀可见,颇似世外高人所在。正所谓“古来云海茫茫,道山绛阙知何处?”
“不愧是太华山!”辛威在前不自觉感叹出声。他从前只道世上山水均如出一辙,今日方知太华自有显名之缘由。
“辛少侠和李姑娘注意脚下,此处湿滑。亓官,照看好他们二位。”王文忠回头见众人皆在,高声嘱咐了一番,便率先迈步前行。苏梨续道:“华山之上,如此道路比比皆是。因此处路面朝天,草木不生,雨后积水不易散去,故而须格外小心才是。所幸上有天然石顶,几无落石之忧。”
“苏大侠,晚辈观太华山壁光滑,少有奇石,平日中竟亦有落石?”
“自然是有的。你可知这如刀刃斫下的千万绝壁,正是千万年之风吹日晒雨淋所致?”
李延玉先前尚有担忧,如今见这道路比之想象,已好出不知多少,竟生生生出一股勇气。气上心头,足随心动,竟越过辛威和苏梨,率先跟上王文忠。先是,亓官伶本以李延玉面有惧色,欲好言安抚,胸中腹稿早已拟就;如今见她二话不说抬腿便走,惊讶之余,又疑心她可是乱了心智,忙追上去拉住李延玉衣裾。
“李姐姐,小心脚下!”
李延玉见亓官伶神色慌张,奇道:“劳你费心。然我一手一杖,应无大碍。”
亓官伶跟在她身后,见她确实小心行走,且手中拄杖还是自己所赠,放下心来,不时与身后辛威和苏梨摆谈几句。
五人初至烂柯亭时,已有零星日光穿透云层;如今邻山壁而行数里,只见前路愈发光明,而身旁景色逐一显现,如大幕揭开,顿时海阔天空,天神回车,蛟龙出水,禽鸟伴日,群山列如麻,生出一派恢宏景致。而似为迎合这难得盛景,栈道戛然而止,其下云深不知几何,另自栈道断端,一条手臂粗之铁链如长蛇穿云而过,直接对面山脊;遥看山脊之顶,春夏之翠碧如今换为深绿,其中露出房屋轮廓,隐有烟雾升腾,多出些肃穆感。
李延玉见栈道断处以西乃一裂谷,宽逾一丈,探身下视,目眩非常。西边仍可见道路,然视之愈加难行,且有深谷为阻,此路似已不通;而面前虽有铁链连接对山,却绝非寻常人可行。
“辛少侠轻功如何?”王文忠待众人站定,看向辛威。
闻有此问,辛威已知王文忠意思,原地徘徊数回,眼仍向着那铁链不移,终拱手道:“实不相瞒,晚辈轻功尚浅。”
“无妨。既是左前辈之徒,想来应不长于飞檐走壁之事。此处之法,便由老夫相授罢。”王文忠捋须说完,又看向李延玉:“李姑娘,你便由苏梨带领可好?”
李延玉方欲应下,却闻亓官伶道:“大师兄,我方才已与李姐姐说好,由我带她过这螣蛇链,求师兄允我。”
“不可,你之轻功我再清楚不过,须借力三遭方堪堪可过,何况带人!此途性命攸关,不可任性。”
亓官伶并未出声反驳,只跳至链子边上,望了对面半天,方道:“既如此,我自听大师兄的话。”又转回脸朝李延玉道:“日后与李姐姐同登华山时,我当带李姐姐过此螣蛇链。”李延玉微笑着,低声应了个好。
“亓官有此热情,已是可嘉。虽然,还是应脚踏实地,勤加练习才是。”苏梨笑着拍了拍亓官伶的肩,道:“师兄,那便赶紧过去罢。”
王文忠颔首称是,便向辛威示意。后者了然,亦不磨蹭,立跃至王文忠背上。只见王文忠微将姿势调整些许,回头向三人示意,脚下几无动作,便一跃而出,倏忽间即去了四五丈远,然后轻盈落地。
“自此处向北,共三条螣蛇链,通过后,离华阴便只余不足十里山路。”苏梨向李延玉讲解一番,便侧身拍拍亓官伶后背,“亓官,你今日既可迎接我等,我自是信你能过这螣蛇链的。来,让我看看,你的轻功可有长进。”
“那便请大师姐看好。方才大师兄道我须借力三遭,实非事实。”亓官伶说罢,又向李延玉笑道:“也请李姐姐看好啦,日后亦可为我作证。”言毕,只见她扶了扶头上皮帽,鼓起脸颊吐出一口气,遂后退数步,又冲至崖边,重重蹬地而出。李延玉见她跃出丈余,耳边铃铛声渐远,似融入云间,杳远空灵,不觉微微张口惊叹;又见她缓缓落下,心头一紧;直到她重于链上一蹬,蛇身殊无异动,亓官伶却借力再次腾飞,此番终落在了对山地面。两人见状,均是舒出一口气来;又遥见亓官伶于对面先是蹦蹦跳跳,又向这边招手,相视一笑。
“她轻功确有进步,一会儿须得好好夸她两句。”苏梨笑道。
“我乃外行,只见方才王叔周身轻盈,似飘摇而过;而亓官妹妹动作大而迅捷,似穿云而去。”
苏梨睁大眼道:“所言极是。所谓‘轻’功,正是如你所言,将周身磨炼至轻如鸿毛,方至大成。然正所谓‘未知生,焉知死’,未知重,焉知轻?此乃精进必经之途。”见李延玉似无后话,苏梨略作伸展,向李延玉伸出手道:“轮到我们了。”
“劳烦苏女侠了。”
“言重了。昨夜你为我看刀,今日我带你赶路,不过平常往来罢。”
“岂可相提并论……”
“如何不可?知恩图报,总不会错。”
李延玉仍待再辩,不料苏梨竟不由分说,将她拖至背上箍紧。她还未惊叫出声,回过神来只见已身在云端。向下望去,云海竟并非静止,而是缓缓流动,其间多有空隙,经其可见其下或山林、或河流,与人仍在人间之感;转回脸来,地面恰在眼前,王文忠正捋须微笑,辛威欲悄悄拍掌,亓官伶则笑逐颜开,大声叫唤着。
李延玉于此时此景下合上双目,脑中不觉忆起那日黄欢慷慨所言:“此大好河山,若并得一人同游,乃何其幸事!”
过往事已不清,李延玉惟觉此刻内中暖意,默念道:“河山,我自当继续走过;而所伴之人,亦将尽毕生而寻,以求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