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情形不止令那孩子此生难忘,估计在场目睹一切的人们都再难忘怀了。
那是墨翞对这个小孩儿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需要。”
闻言,那孩子刷地一声抬起头,只捕捉到墨翞脸上那平静地似乎不参杂任何情感的淡漠面容,和一个更不留情面的背影。
她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挥袖离开了,徒留下原地被惊得不知所措的师兄妹俩。
——和那个孩子。她怔怔地朝那人潇洒离去的方向望着,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臂想要去抓,可惜她连墨翞离去时衣摆掀起的风流都未抓住,随后就被吹来的寒风冷得一激灵,清醒了过来,连忙收回手团起来在自己胳膊上搓了搓。
“你们都走吧。”老掌门从厅里走出来,叹了一口气。墨翞的行为果然在他的预料之内,只不过没想到她会如此开诚布公地说给那个孩子,“她会有自己的决定的,阿翞聪明,她明白我的意思了。”
慕青连忙过来搀扶老掌门,一脸忧虑地说:“师父!可是万一……墨师妹她……”
老掌门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扶也不必再说:“你在门派里待的少,你不知道……阿翞啊,她最识得大体,不必说什么‘万一’,亦不用忧虑此事了,去忙你说的另一件事吧……阿妧?”
“诶!师父!我在呢!”在后面默默打量着那小孩的阿妧快速地应了话。
“带那孩子先去洗洗,之后的事你知道怎么做的。”
老掌门交代完毕,就先离开了。慕青向阿妧致意之后也忙去了,就剩下阿妧和那个孩子。
小孩儿看他们人散的散走的走,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一边的阿妧。
阿妧此时才见到那双清澈透明的蓝色眸子,轻轻地“啊”了一声,似是大彻大悟,摇头晃脑地兀自嘟囔着:“怪不得师姐那态度呢……这孩子还是纯净至极根骨极佳的水灵根啊……啧啧啧。”
“她不喜欢我吗?”阿妧拉着孩子瘦弱的小手走着的时候,听到边上她轻声的疑问。
那孩子许是许久未说话或者喝水了,略带稚气的孩童嗓音显得无比喑哑,嘴唇上的皮都是干裂开来的。见阿妧在沉思问题的答案,小孩儿觉得自己绝对是问了一个不太该问的问题,便低下头认真地跟着阿妧的步子登上一阶阶石台。
“师姐她啊……我也不太好说。”阿妧沉吟半天,迟疑地回答,“她很多心事和情感都不太会摆在面上的,我看不透她,大家都看不透她,只见她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像是什么都不在意。”
“我印象里师姐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她曾经练功都特别刻苦,加上师姐她本来就天赋异禀,连称尊的几位前辈一起跟她过招都不太是她的对手。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才变成这样……不过我记不清了……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呀,我告诉你哦,她能力是真的很强噢!把你托付给她你也可以变得很厉害!”
变得……很厉害吗?
小孩认真地把阿妧说的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她迷茫地抬起头,看向上方不见尽头的长阶,她从未想过变得怎么样,她以前的目标就是在山野里活下去,活过一天,那就再活一天。虽然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想活下去,是由于自己的异色眼睛使她被人们称为“怪胎”、被亲人抛弃而心生不甘的原因吗,还是因为想见见山林外面的世界呢……依稀记得曾有人告诉自己,山林外啊,有繁华的城镇,有很多新奇又美妙的事物,有机会一定要走出去看看。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真的有机会走出那片山野。
她又想起那张冷漠的面容,她不是说“不需要”吗,为何身旁这个姐姐却说要把自己托付给她呢。
“我明白你在怀疑什么,”阿妧握着孩子的手紧了紧,“师姐她说不需要可能也不是真的不需要,即使她再不喜欢小孩啊,你也是特别的。”
貌似是第一次有人会这么说她,小孩儿惊异地抬起头看向阿妧,脑海里回放着那句“你是特别的。”
“好啦!你不明白也没关系!日后就会明白啦!来,到浴池了,我先领你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给你领到师姐那里去。”阿妧松开小孩的手,双手搭在她的肩上领她进了浴池。
小孩儿身上的确很脏,来来回回搓了好几遍,连水都换了数桶。阿妧不禁暗叹,这是在泥土堆里长大的孩子吧,不由得更可怜她了。小孩儿一边洗,阿妧一边跟她说门派里的一些重要的条条框框,还有些练武修仙的事情。毕竟她看来,按好师姐方才的表现以及长久以来自己估摸出的脾性,休说教她什么武功了,扔这孩子随便在仙山上自生自灭都是有可能的事儿,至于她跟小孩儿说的“特别”,大多数都是自己编出来蒙骗那孩子的。阿妧心里说了几百遍对不起她的好师姐了,如果她不这么说,指不定这孩子见师姐的第一面就心生什么间隙,再干些什么讨人厌的事情,那她的好师姐绝对会不由分说地把那孩子赶出山去,连自己也免不了被师姐冷落了。
阿妧苦着脸想着,她可真是难办啊。
待小孩儿洗漱完毕,都快过午了,阿妧细心地帮她梳顺了头发,简简单单地挽了一个双丫发髻。她满意地打量着镜子里的孩子,不错,这才是干净利落的乖小孩儿的样子呢。
水灵根的人都生得漂亮,何况是这种眼睛都是清水般蓝色的天灵根,只不过年纪尚小,也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这样打扮好了再去见师姐,师姐的态度也许大概应该……?会好一点吧。阿妧转念又想了一想在议事厅门前这孩子的邋遢样子,嗯……她的答案变成了肯定。
阿妧看着镜子,轻轻地叹了一句,轻得那小孩儿几乎没听清,她眨了眨亮晶晶的大眼睛,问道:“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阿妧笑着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最近你还属于往师姐的刀口上撞的时间段呢!所以记住了!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忤逆她!能怎么乖就要乖点,让你做什么你一定要干净利落地做,明白了吗?”
阿妧数不清第几次跟那小孩儿说这句话,这是她仅能给她说的最简洁明了的“保命要点”了。阿妧在心底暗叹一口气,再有什么事情,那可就真是她爱莫能助咯。
小孩儿点点头,她一直听得分外认真,阿妧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儿,对这孩子的好感度一层又加了一层,甚至有些油然而生自己是学堂里受人敬仰的先生的感觉,便在孩子肩头拍了拍,说出自己的豪言壮志。
“你放心!小师叔罩着你!在我师姐那儿有什么事情,找我说就行!”
话都说出口了,阿妧才发觉不对,师姐尚未确认收徒,自己就先把“小师叔”的名头给自己按上了,着实非常不恰当。
“小师叔……?”
但是一听小孩儿这么叫自己,阿妧突然就把自己的疑虑抛之脑后了,很受用地点点头:“嗯嗯。”
“那今天早上那位……我以后该……叫她师父?”小孩儿抬起头看她的小师叔,小心翼翼地问。
阿妧笑了起来:“嗯,理论上是的。”
她并未解释何谓“理论上”,这时再让她改口也不太合适,她想,还是到了师姐那里看看她的反应,回头再做定论吧。
墨翞独自住在一座山峰,称为竹笑峰。那不是她的,本属于他们的大师姐——人们尊称的“竹笑尊”。不过大师姐的话题在门派里和山脚城镇中都极为禁忌,在墨翞面前更是。于是阿妧只告诉了小孩儿这么多信息,并且嘱咐她千万不要问任何不该问的问题,要是分辨不清“该问”和“不该问”,那就干脆不要问。想在墨翞身边好好活下去,看起来真是不太容易的样子。
之所以称之为竹笑峰,顾名思义,那座山上有大片大片的竹林,曲径通幽,风景也是一等一的好。阿妧带着小孩儿边看风景边向师姐的住处走去。
其实一般情况下,她都是御剑来的,不过是为了让小孩儿先熟悉熟悉环境。这么一走,阿妧才发现这条路是真的好长啊,师姐竟然会不带佩剑去逛晨市,这么一想突然好恐怖,果然你师姐还是你师姐。
小孩儿当然不知道小师叔都在想些什么,她发现自己没见过的事物真是太多了。不止是今天刚见过的几个性格各异的前辈,还有这样庞大的、郁郁葱葱的竹林。以前见得多的是成片的树林,可是她发现,竹林和树林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她耳畔是清风徐来青竹笑,泉水缓流翠鸟鸣。阳光正好,竹叶层层叠叠,透出深浅不一的远远近近的绿意,斑驳的碎金撒在大地上,流进潺潺的小溪里跃动着……甚至让她遗忘了自己正身处冬季,因为这里是一片盎然生机、春光和煦。
她不由得看呆了。
她想。
这里真是美得不像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