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司令沉吟了半响，最终打断了两个年轻人的争执，“这要求也合情合理… 宁儿，接下来的事情，我和几位副总司令会解决，你就先去医务处瞧瞧伤势罢。”
方佑宁向来不会违逆他的话，也懒得和吴景湛一般计较，转回身去，朝方司令恭敬敬礼后就往门外走去。
“喂，你给我站着！”
听见身后吴景湛急切的话音，走到门口的方佑宁没有停下脚步，因为她知道方司令的耐性也到此为止了，不会再由着他胡来。
“你再吵就停职待办！”
身后，方司令又拿停职来说事，果然再没人吭气，她轻轻蔑笑，只是刚才被他踢的那一脚，现在她每走一步，小腹就传来一阵疼痛，但她还是咬着牙跟着自己的下属离开。
到了医务室，那些军医和来送备用军装的女官都被她赶了出去。
反锁了门，又反复确认没人能从外面把门打开后才放心，她刚脱下脏了的衣服，又觉得耽误太久会惹人生疑，便随手拿了块止痛药贴往疼痛处贴去，就忙换上备用军装，前后没过五分钟。
可不是她太紧张，而是这些日子她真的吃尽了苦头，已经容不得她再掉以轻心。
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崭新的军装，和自己刚来时没什么两样，心里突然有那么一丝恍惚，总觉得这一天发生的事有点不大真实。
哪有人第一天入职就遇到这么多事情的？
‘叩叩叩！’
门外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微勾了勾唇角，笑得格外自嘲，明明才过中午，她就觉得自己身心交瘁得不行。
一边想着，一边走过去开了门。
刚打开门，方佑宁就愣了一下，门外竟然是方司令。
“您怎么来了？”
又侧过身来让出位置，方司令只淡淡扫了她一眼，便板着个脸进了医务室，背对着她也不说话。方佑宁也知道方司令定还恼怒着她和吴景湛的事情，又瞧见几位副官守在门外，也无人敢随意靠近。
关上门，重新上了锁，方佑宁才转身望向父亲。
沉冷的医务室里一点阳光都透不进来，方司令就背着手站在窗前，身板挺直，光一个背影就让人觉得威压重重背在身后。
她打起精神来走到方司令身边来，轻声:“总司令。”
方司令没有搭理她，只瞧着窗外阳光正暖，透过枝桠树叶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是司令部大楼外栽种着的一棵百年老树，枝叶繁茂，浓荫蔽日。已然是司令部的至宝。
在医务室这个位置看去，也就只能看到老树的一小部分，若是在方佑宁的办公室的窗外看去，那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朝气蓬勃，生机无限。
在选这里作为司令部大楼的时候，他就曾悄悄拿着方佑宁的生辰八字去讨问过前来作法的风水师。
那个风水师在北平很有名气，直说过那个办公室不仅风景好，风水更好，是极旺方佑宁的，所以他很早便保留了那个屋子来给她作办公室用途，如今被那臭小子这么一搅和...
方司令敛眸看了一会老树，像是叹气一般，不悦道：“你怎么就招惹那小子了？”
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突然就对我动手，我也躲不过，就和他打起来了。”
听了这话，方司令布满皱纹的老眼中不禁泛起了一丝兴致，转过身，侧目盯着在他身边的方佑宁，语气半真半假:“那小子这样对你，革职都是可以的，你为何还要护着他？”
此刻他面上怒气不显，只那眉心一处，原是拢着一层郁色，如今却淡了许多，惯来识时务的她却明白，在这里，她是他的下属，那她的答案，必不能是敷衍的。
方佑宁斟酌几番才开口，“我在想，您不愿意惩罚吴上校。 ”
她一副过度谨慎的姿态看得方司令眉角直跳，刚消下去的怒气又猛然蹿起，再开口时连语气都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话？我还成了是非不分的老东西了？”
他这样带了几分委屈质问的语气落在方佑宁的耳里，竟觉得向来威严的父亲多了几分可爱，她笑眯眯地看着方司令，弯唇笑道:“您才不是什么是非不分的老东西，您精明得很呢。”
方司令挑了挑浓眉，让她继续说下去，他倒要瞧瞧这个小丫头能说些什么大见解来。
是下属之余，她也是他的孩子，撒娇与正经并存，方司令是最吃这一套的。
而且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明显是无辜遭殃。方司令在办公室时也表现的非常信任她，也是震怒的，却并未对吴景湛有过多追责。若说后来真的是因为她寥寥数语就可以让方司令饶过吴景湛，她是不相信的。
“虽然这件事来得突然，不，也未必是突发的，也有可能是有人事先预谋，让所有人都以为猎物是我，吴上校要针对我，是要把我赶出司令部。可是很明显，吴上校才是那些人的猎物。所以我想，不该让那些图谋不轨的人得逞。”
方司令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不禁大笑起来，脸上喜悦之色尤增。
“宁儿，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因为你明白什么是将在谋，而非勇。这才是一个领袖该做的事情。 ”
可不是哪个年轻人都这么谨慎清醒的，那个跟在他身边学习多年的吴景湛就偏偏没这些心眼，活该被人陷害。而这丫头留意到了，做父亲的哪能不自豪？
方司令的肯定，让她眼睛扑闪扑闪，瞬间亮了起來，更加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推测，“可是为什么呢？您为什么没有偏袒吴上校？看在吴副总司的面子上，您应该出言维护才是。”
对啊，方司令说过他和吴副总司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那怎么可能会由着那些副总司令教训和嘲讽吴景湛，那一定会伤了吴副总司令的心。
本来陈副总司就不是方司令这边的人，其他人又墙头草似的，难道方司令他不担心吴副总司会倒戈吗？
就在方佑宁的思想上准备钻牛角尖的时候，便听见方司令用略带严肃的语气道:“你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她惊讶地抬头看向方司令，方司令脸上的笑意微敛，表情严肃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方司令看着她娇嫩的小脸儿上满是不可置信，心里多是怜惜，知道她还是太年轻了些。
他扭头朝窗外扬了扬下巴，胡须下唇角微勾，“树下的草永远都是最旺盛的，可是它们有时候也会忘乎其形，妄想成为大树，而大树的职责就是要时刻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来，提防着。”
方佑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一棵枝柯交错，浓绿如云的参天大树，枝干虬曲苍劲，想必也有一定年纪，而老树周围的青草绿盈盈一大片，比远于老树的青草看上去更强劲些。
她自然明白方司令的话中话，只是吴司令可是他出生入死的好朋友，难道也该这样被猜忌？就一点都信不过？
她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不禁侧目看向方司令，看着他细纹横生的侧脸，方佑宁心里更是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中。
所以他才借着自己的话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吴司令，顺带又可以压一压陈司令的风头，两头不耽误。
真是河蚌相争，渔翁得利。
如果这一切并不是方司令所策划的，却又能轻易的扭转了本不利于他的局势。
她不禁心底一颤，连疼痛都忘了，那她自己呢？方司令是不是也已经将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摸得一清二楚？
她的父亲，未免太会玩弄人心了....
方司令叫了她好几声都没听到回应，一转头，见她正认真地盯着自己发愣，不免笑起来：“ 什么身份就要做什么事，不该做的，打死都不能越界，你明白了吗？”
方佑宁这才惊醒，垂在两侧的手心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她收紧了双拳极力稳住情绪，微微低头笑道:“我明白了。”
方司令眼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话锋一转道:“那个小子下手没轻没重的，今天下午开始你就放假吧，修养好了再上班也不急。”
方佑宁一怔，抬头看着他，一时慌神。她有自己的使命，急迫而不容懈怠的使命，可方司令的话无疑像是给她判了无期徒刑一样，有那么一瞬间，想反驳。
转念一想，办公室上的事情，无疑是给整个司令部打了一剂兴奋剂。吴景湛这狂野又突然的做派，加之他本身就是个话题度满满的人物。而且方总司令最终竟没有对吴景湛进行处分或明面上的处理。
这种种刺激又新鲜的事情无疑是部下小兵们最热门的谈资。
虽说清者自清，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身为当事人，还是避一避的好。
最终，方佑宁缓缓松开了紧握的双拳，只是弯着眼睛笑，应了下来，“好，我会好好养伤的。”
方司令再次侧目看去，大片大片稀薄的日光下，她的眉眼认真又执拗，偏又恰到好处地带着笑容……方司令一下子又心软了。
到底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娃。
他摇头失笑，语气略微复杂：“你放心，爸爸会好好教训那个小子的。”
话毕，方司令还有公事在身，也没有久留。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方佑宁抿了抿唇，转回身看着窗外的古树，外面阳光正好，她心中却五味陈杂，她自然明白成人的世界里没有朋友二字，唯一有的便是相互牵扯的利益。
想来自己也是，这么多年却没有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不，好像有的，在很久以前有过的。
恍惚中，她想起了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却怎么也记不清那个人的模样，更别提那人是谁了。
方佑宁不由得一拳捶在窗台上，发出闷闷的响声，一直在门外等候的麦秘书忙上前问:“您怎么了？”
她淡淡地吁了口气，转身看着他笑道:“我没事，我知道是你去找总司令的，不过也多亏了你，我才能平安无事。”
麦秘书面上静如止水，颔首回道:“总司令下令过我们必须要保护您的周全，属下不敢疏忽，只是....”
“有话不妨直说。”
他低下声来，“是，只是属下准备去找总司令的时候，正好碰见总司令赶来，想必是有人比属下早一步将这件事告诉总司令。”
这倒让方佑宁彻底疑惑了。
来不及深究，又听麦秘书推心置腹:“属下想提醒您，吴上校是出了名的小霸王，得罪了他，恐怕他日后还会来找您麻烦的。”
“确实，若是和这种人成为敌人，那才是大麻烦。”她若有所思了片刻，含笑，“你拿一瓶铁打酒给吴上校的副官送去吧，免得吴上校气在头上，连累了你。”
又道:“对了，王副官也受了伤，你记得让他上药，如果还是不舒服，也可以让他放几天假。总司令让我这些天也放假，所以你们不必跟着我。”
于她或于王副官，吴景湛那一脚都是不轻的。
麦秘书恭顺低垂的眉眼闪了闪，低声应道，“是，属下明白了。”
既然事情都交代了，她也没必要再久留，迈步往外走去，突然看见还恭敬立在门外的王副官。
王副官见她出来，忙敬了一礼。
她自然没有忘记这个在关键时刻，挡在她面前的青年。
虽然最后.....嗯，也没起啥作用，可她也不是不知恩义的人。
不过该说的都和麦秘书说了，那她也懒得再重复一遍，只笑了笑，便离开了。
王副官正想跟过去，就被麦秘书一把拉住，麦秘书无声摇头阻止了他。
“你和中校在里面聊了什么？”
对于王副官的一脸好奇，麦秘书笑了笑，没吱声，只恭敬地目送着方佑宁的影子消失在转角，才将方佑宁交代过他的事情又说了一遍给他听。
“方中校这都能忍？可太tm善良了吧！”王副官捂着作痛的胸口感慨。
“谁说不是呢？”麦秘书耸了耸肩，又拉着王副官返回医务室，“咱们先上药吧。”
突然被人拉着走的王副官“诶”了一声，十分不适应，挣扎着想要他松手，“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麦秘书却不以为然，“中校嘱咐要我帮你的，军令不可违。”
王副官，“？？？”
……
与此同时，司令部大楼的另一边，陈副总司令办公室里，即使没有开灯，屋里依然很亮堂。
沉默终于被打破，坐在沙发上的陈司令吸上一口烟来，又狠狠吐出，瞪着面前与他对坐的蒋上将，显然很不悦道，“要不是刚才你拦着我，那个混小子早就滚回家去了！”
蒋上将原本还淡然的神色倏然一变，手里的茶杯摆在身前的茶几上，发出一道清脆的撞击声，“陈公，及时止损才是上策。”
陈司令似有些不敢置信，但蒋上将都这样说了，无疑是一盆冷水浇灭他的热情。他皱眉，脸色瞬间就难看了起来：“咱们的计划天衣无缝，怎么就出问题了？”
“天时，地利，人却不和。以当时的情况，你我再坚持下去，只会惹火烧身。”蒋上将玩味一笑，“ 后浪推前浪，总司令的独生子不可小觑。陈公，你以后也要行事小心些了。”
“都是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罢了！”
他重重哼了一声，原本就沉郁的声音也因为吸烟过久而更加粗糙:“难道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只要那个吴景湛还在司令部，他就肯定坐得上总指挥官的位子，他就迟早会成为总司令的一把手。倒不如我现在就灭了他！”
“您别忘记了，总司令一直都明确反对您待在华北剿总司令部的，如果不是蒋总裁抗住这个压力，您觉得....”蒋上将特地把‘明确’这两个字咬重。
陈司令立刻反驳，“我这是为党国好！”
“我自然知道您是为了党国好，不过我希望您能接受，并执行党国交代下来的任务，而不是擅自行动。”
“那你说该怎么办？”
蒋上将盯着茶几上的茶杯片刻，抬眼笑道:“就请您好好教导两个小子吧，为党国培育出智勇兼备的名将来。 ”
他自有他的打算，也没必要什么都和这个老家伙说。
“就这？”
陈司令不敢置信地看着淡定的蒋上将，声调都变了。
又瞧着蒋上将朝他点了点头，气得陈司令撇开头不去看他不为所动的模样，片刻后，见他还坐在位置上没有动静。
陈司令一脸无奈，“好，好，好，你说怎么样就这样吧！”说到底，他确实还得靠蒋总裁帮衬着，才能在北平肆无忌惮的走下去。
他稍有不放心，又问:“那个人你处理好了没？我可不想被那个混小子找麻烦。”
蒋上将又呷了一口茶，“嗯，已经派人带他们一家人上了去台湾的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