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斜插于剑山上,枯木横卧在浅水中。几小簇蕨类植物置于白梅枝底,又覆上青苔,佐以乱石,这盆白梅写意在卯之花手中渐渐成型。
今年严寒,时至五月却仍见雪花飘落,也多亏这漫长的冬天,此时还能看到梅花盛开。
清晨卯之花在家不远处的溪边散步,两旁是她种下的梅林。在这不春不冬的日子,还有些反应迟钝的花苞刚从枝条上鼓起来。
“这应是今年最后的梅花了。”
念及,她伸手将枝条折下,又采集了一些其他素材,一并带回家中,下午就成了那盆中景。
或许是太过熟练,人插着花,心思却已飘远。
几年前
“烈,插花与剑道似乎有点相像。”
倚着门看她插花的白毛死神冷不丁的出声。
小小的插花室容纳两个人,腾挪起来还是有点挤。起初烈让她进看,她说会碍事,后来在门边找到了她的好位置,每次都在这,或坐或立。
“哦?勇音为何这么说?”手上动作没停,还差几个步骤。
“同样都是在剑峰起舞,如果花也有知觉,那花是用什么心态立在这剑锋之上呢……什么的……”
觉得自己表达有点含糊的勇音揪了揪她的小辫子。
“是残酷的,却有摄人心魄的美。”
勇音抿着唇,总觉得还是有点词不达意。
“嗯……人与花都是为了追求最极致的那一点,还是说、呃……”
卯之花调整着细节,边听勇音颠来倒去。言词一再切换却总与最重要的那一点擦边而过,笑意渐渐染上眉眼。
「多么有天分的孩子」
「但在某些方面总是意外的笨拙」
作品完成,洁白的小雏菊与青涩的麦穗相映成趣,被固定在圆形托盘的一角上,整体平衡感被调整的很好,甚至水面倒影都被细心的照顾到。
卯之花转头看向仍在纠结措辞的勇音,看着她的眉头越琐越紧,嘴唇越抿越细……
真可爱。
“不拘于形,道在任何地方都有体现。”
她欣赏够了才开口。
“无念无想,顺其自然。”
卯之花把注意力从记忆里勇音的笑容上缓缓收回,这种半教学似的问答,在过去百年内时有发生。
勇音极具天赋,可能是因为她的纯粹,在这些教不会的、原本能卡住人几百年,甚至至死都无法参悟的问题上一路突飞猛进。
真的是太快了,快到她觉得自己舍不得……
把刚插好的花搬到隔壁道场,卯之花经过室外时望了下天,有乌云堆积,似是又要下雪。
「总要来的」
勇音正往家走,近日队里无事,就提前离了队回家,还顺便多绕了两步去买了两壶酒。
逐渐行离平坦的大道,她走进人迹罕至的偏僻小径。这里的路,是她这么多年一趟趟走的多了,生生踏出来的。小路难走,下了雪就会更难,她不想冒着雪回去。
卯之花很会选址,倚山傍水,竹林环绕,甚至还有一口温泉,除了有点远其他的都可以称得上完美。不过,就以勇音现在的脚程,这点距离也无法称得上是远,更不用说着急时两个瞬步就到了,所以这个远也只是对其他的敬仰卯之花烈的队员来说。
勇音不希望她的队长就这样逐渐被淡忘,但卯之花却巴不得。最后俩人各干各的,勇音继续在队里宣传她的完美队长,卯之花则非常配合的把家迁到了荒郊僻岭。
勇音把背后的斗笠扣在头上。小雪不大,落地就成了水。
土路得到了滋润就变得有点泥泞,这样下去脚上这双草鞋估计会撑不住。
路上她感受着烈的灵压,渐渐沉静、平和、波澜不惊却充满力量。
疑惑。
「咦?这种灵压、十几年未见了吧,今天她为什么又……」
勇音加快了脚步。
推开竹篱门,勇音去了主屋。
她先将沾着泥巴的草鞋脱在门口石台,后又取下头顶斗笠,抖抖水,然后挂在了的墙上,旁边同样挂着一件蓑衣,但看样子很少使用。
道场就在主屋的旁边,与之连在一起。勇音抱着两瓶酒左右踌躇,要放下?还是拿过去?
“勇音”
“来啦!”噔噔噔噔噔……
还是把酒抱了过去。
卯之花细细瞧了瞧勇音的脸,这么多年了,总是瞧不够。
微笑。
“勇音今天有没有兴趣陪我练练?”
心有疑惑但勇音还是答应下来,随即走到一旁进行准备。
一个呼吸,两个呼吸,她迅速进入状态。
卯之花在一旁感受着她的灵压,厚实、稳重、就像一座万年的冰川。她越看越欣喜,越看越欣慰,过去的记忆也一起翻涌过来,心情变得五味杂陈。
“勇音不再是那片小雪花了呢~”
好,冰川裂开。
“烈……”
这是纯粹的剑术较量。
为了能够全力以赴而又不至受伤,勇音给两个人做了特殊的练习剑。
用一根竹子,劈成平均的三十二片细竹条,只留下手柄部位保留完整,然后竹条外裹一层厚厚的皮子,制成袋竹刀。
但疼还是疼的。
“直面痛苦,不逃避,不胆怯。
但受伤要尽可能避免,那会影响练习。”
卯之花很多年前对勇音这样解释过。
行礼,蹲踞,起身,试合开始。
小心翼翼的移动试探,寻找对方的动作惯性。
她们之间正式或不正式的切磋对练,已数不清有过多少次。呼吸节奏、眨眼频率、肌肉松紧……互相都了如指掌。剑尖上提是准备切头肩,重心下沉则意图斩腿腹。
就如现在。
勇音双脚左前右后,重心在左,剑尖微沉,双臂稍微内收。
「是刺!」
念刚至,剑已出。
勇音手腕轻转,剑先往左边轻点,虚晃一下试图去骗开防御,紧接着右脚迈出,大弓步刺击直袭咽喉。
卯之花早有预料,并没有被骗到。她先是以小角度偏斜开勇音的直刺,紧接着剑锋一转,右脚跟着迈出,横斩直冲门面。
但勇音的左脚此时已经跟了上来,身体下蹲,双臂上举过头顶、顺劲一拧,砍腿。
下盘攻击最难防,可惜那一剑在空中旋的时间太长,至少对卯之花来说,足够她反应过来。
她连退两步避开了这一击。
再次调整呼吸,寻找下一次近身的时机……
雪越下越大,能盖住整个庭院。室外的清冷与室内的焦灼仿佛两个世界,就算偶尔有风吹过,也没能给这场已经白热化的战斗降降温。
两个人都进了状态。
引诱,逼迫,攻防转换的目不暇接。
此时攻与守,进与退全然交给身体本身,而意识则用来紧盯着对方,看清意图、压制线路、寻找破绽……
练习剑看不到伤口,实际上双方目前应有几处擦伤,卯之花在左腹侧,勇音则是左肩与右小臂,但都不是致命伤害。
「差不多了……」
卯之花用前几个回合做铺垫,只要勇音把剑指向她的左侧,她就会在自己右侧留一个破绽。
很细微,只一瞬。她相信勇音,以她的实力一定会抓到。
但、这是一个饵。
又一次放出这个信号。
「上钩!」
勇音的剑从右上方,斜着向腋下、肋骨部斩去。剑速很快,卯之花觉得她没有留任何回防的余地。
猎物上钩的那一瞬间,她有过一丝的兴奋,但转瞬就变成了浅浅地失望。
迈步躲开,卯之花按照设想线路出刀,这一剑应该停在勇音肩颈处。
「被偏开了!!」
非常勉强但是的确是被偏斜开,剑从银白色的柔软毛发中掠过。卯之花震惊之余立刻补刀,但勇音最后一剑已经逼过来了!
停止。
卯之花的刀压在勇音颈前,而勇音的剑尖正戳卯之花的左胸。
双杀。
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停的,这时候的雪总是这样,下不久也下不大,但过不一会儿就又会再下起来,拖拖拉拉不干脆。
太阳也已经落山,只剩下几丝余晖勾着几朵云不愿放手,但也撑不了多久了。
两人坐在廊上休息。
酒在此刻派上了用场,勇音先给花姐满上一杯,然后给自己开了另一壶。
卯之花口味偏重,喜欢的酒也是度数偏高,口感偏辛辣的那种。而勇音她、酒精不耐受。
“最后一剑很漂亮。”
“嗯,隐约感觉可以,就这么做了。”
“勇音有考虑过收徒吗?”
“哈哈哈、怎会……有四番队就够了。”
“这样。”
“嗯……”
两人都有话要讲,但谁也没说出来。或许是不敢、不愿去面对,只能靠着这些似有似无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杯盏起伏,酒液已消失小半。
庭院里的醒竹再次发出的清脆的叩响,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勇音深知再拖下去也毫无意义,这件事最好是让她先讲,要卯之花来提未免也太过残忍。
她摩挲着杯壁,低头思索该如何开口。
杯里的酒液随着她的动作泛起阵阵涟漪,她望着自己那手中杯,杯中酒,酒中天……
勇音调整着角度,让那星辰透过云层夹缝落入杯中。
半晌,她仰头饮尽那杯星与月。
“烈,我要去把剑八名号拿过来。”
卯之花看着勇音的目光,是那样的澄澈而又坚定,就如她刚回来时,勇音对她说“我不会再次放你离开”时那般坚决。
对视两秒,卯之花挪开了眼睛。她早在十多年前就预感到有这一天,勇音会去争夺‘剑八’这一称号。她有这个实力、这个权利、也有这份理由。
‘剑八’这个名号承载了太多,勇音不可能就这样任由它流落在外人手里。
“勇音……”
“在、在”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怎样都要去,但还是期望着卯之花的答复。
“是跟我在一起太久,勇音觉得无聊了吗嘤嘤嘤……”
“诶?啊不不不、不是……”
“嘤嘤嘤、肯定是嫌人家人老不中用,想用这种方式离开我……”
勇音叹气,她伸手拽住了卯之花,轻轻摇晃但不出声,一副乖巧模样。
卯之花看着面前乖巧的勇音,似有话想说,但话语在心里走了一圈,又缩了回去。她伸手摸了摸勇音的头,然后顺着头发滑落至耳旁、下颌,最后轻轻捏着勇音的下巴亲了上去。
“走吧,去洗个澡。”
从后门出去,沿着竹林小径走不远就到了温泉。两个池子并在一起,一高一低,中间边界很矮,有热腾腾的泉水从上方漫下去。
高一点的池子被一个茅草棚遮起来,两面有墙,用来挡风避雨。而矮的旁边则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上有一棵巨大的樱树,是卯之花迁居此地时与勇音一起种下,如今生长的需要两人一起才能抱住了。
温泉被竹篱象征性的圈了圈,她们俩的衣服就搭在上面。
勇音的脸色微红,她想把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但在热水与酒精的双重作用下,脑袋晕晕的,本就嘴笨的她更不知怎么开口了。
索性不想,她趴在水池边上长舒一口气,就像整个人要化在水里,但水汪汪的眼睛还盯着旁边的人。
天渐渐的又飘起了雪花,只不过温泉温度高,还没等着落下来,就被蒸化了。
卯之花摸索着池底的石纹,她知道勇音在盯着她,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刚刚害怕了,勇音期待的答复让她感到怯懦,她无法回应。慌乱中她就把人拖到了水里,这时候的勇音最安静。
但、她不能一直躲下去。
“勇音你知道……”
“嗯?”
卯之花说到一半消了音。
她张了张嘴,然后闭着眼将额头置于膝上,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脚踝。
「勇音你知道很危险吗?」
「勇音你知道现在的更木很强吗?」
「勇音你知道这一去、生死未知吗……」
但她也知道这些都不是重点,这些不管谁都知道。
实际上她想说的、想祈求的也不是这些,是埋在这些废话之下,被深深掩盖的那一句——「勇音,不要离开我。」
但说不出口。
“烈?”
勇音慌了神,她什么时候见到卯之花这么脆弱过。手脚并用挪过去,勇音伸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勇音四肢修长,把卯之花整个人拢在怀里都轻轻松松。相比起来,此时窝在勇音怀里的卯之花就显得如此娇小。
“那个称号,你一定要拿吗?”
「她肯定会拿的。」
勇音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烈……
“我很想看看,剑道修行到了现在这个境界之后,下一步究竟是什么样,这场战斗会是很好的台阶。
“‘剑八’应该被传下去,而我是唯一有资格去继承的。
“我与更木队长之间原本就有一战。”
卯之花感觉水温都在随着勇音的话一点点地下降。
「我知道、我都知道……」
「但我想要你留下来,我只要你!」
“不过,我相信这些烈都知道。”
勇音的表情变得有点轻松。
“但有一点是烈肯定猜不到的。”
卯之花闻言抬起头,正好对上勇音的一脸柔情。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卯之花,随即把视线投向了不远处的樱树。
“一直以来都是我跟随在你身边,剑道也好医术也好,都是你手把手的教我。
“后来、你离开了,我继承了你绝大部分的东西,番队、屋舍、羽织等等。
“就算有极少数流落在外的物品,随后也被我一一收回。”
勇音收回视线。她直视着卯之花,目光逐渐坚定。
“‘剑八’就应该由我来传承,我才是真正的传人!
“我也不允许有你的东西流落在外面!”
突如其来的直白话语把卯之花镇在当场,都忘了伤心。
一股脑的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后,勇音才想起来羞耻这回事。但又不确定卯之花现在的情绪是否好转,勇音只好盯着她,然后渐渐红了脸。
“噗”
“诶诶诶诶??”
树上的红樱现在都没有勇音的脸来的娇艳。
“你去吧。”
“!”
“要记得回来。”
勇音把卯之花往自己的方向收了收,她轻轻把唇贴在了卯之花的额头上。稍顷,温柔的声音从胸腔通过声带缓缓流出。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阵风吹过,洁白与明艳、纯净与绚烂,雪与樱互相交织在一起不分你我。它们从二人的肩头越过,拂过温泉、小径、庭院、屋舍,之后随着风一起散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