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和你打完电话,他都要咳好久。他不让我告诉你。”
副驾驶座位上,凌湖影把脸埋在掌心,指缝里还有些尘味。她没有眼泪,只是后心有一腔热热的东西往头顶返,堵得她上气不接下气。
何来车开得慢,公路两旁的农田一帧帧向后倒,宝马车顺着一条大路直直向前开。车载广播里是午间新闻,据商业第三方统计机构显示,今年全球新生儿人数再创新高。
“生死有命。”后座上的皮特安猛吸一口烟,把烟吐出车窗外。“老王没遭什么大罪。”
凌湖影点开微信,在和王欧明的对话里写写删删,最后发一句脏话。
两人的对话停留在五天前,王欧明给凌湖影发一条荤段子。凌湖影正和客户谈判,没时候和他瞎贫,随手回个表情。
八月十四,有情人互赠猩红玫瑰的情人节,王欧明在黄白菊花里永远不老。
“人哪,都那样儿,嘴上说着不怕死,看得明白。真到那一步,都他妈一个德行。”王欧明陶醉地吸一口烟斗,在一场商务午餐后。
“我到时候就给自己个痛快,谁也不求。”
“你?”王欧明眯眼看凌湖影。“你就是嘴硬,心里且没底呢。”
“嗡嗡。”陶青云的电话。即便是买了最新的智能机,她还是和所有人打电话。
“晚上吃什么菜?”
“你看吧。”凌湖影看着窗外的S城城市风光喃喃道,她还是没回过神。
“不舒服?”
“回去再说。”
凌湖影挂了电话,她不想把她和陶青云的事暴露给所有人知道,特别是在皮特安面前。皮特安最近对陶青云很在意,把陶青云作品的秋拍顺序生生提到第三位。行内人都知道,大型拍卖场中,第一第二位都是开胃小菜,第三位才是黄金席位。
如今陶青云的名声在外,皮特安自然要抡大刀收割。说得再直白一点,拍卖所得和陶青云本人没有关系,版权被买断后,她能充分享受到没钱的自由。凌湖影劝陶青云和皮特安再争一争,找一个靠谱的律师质证新星计划合同上的违背合同法的漏洞,把授权拿回来。
“不干。”陶青云缩进被子里,把眼镜摘下放在床头柜上。“你这属于出卖你们公司利益,不地道啊凌总。”
凌湖影翻着陶青云登录在册的作品清单,算着要是官司打赢,陶青云的哪一件作品单价最高。
“我都是为你好,帮你办事还帮出毛病了。”凌湖影轻蹬陶青云的小腿。“真的能有不少。”她指着陶青云临摹的梵高星月夜,陶青云的绘画手法这几个月愈发成熟,临摹的作品还原度近乎完美。
“行……行……”陶青云意识模糊,含糊搪塞,仰面睡了。
幸好你长得还凑合,凌湖影看着陶青云的睡脸心想。
王欧明的继任原定在九月到岗,英国总部指派来一个三十三岁的德国人,凌湖影看他简历,艺术相关的资历几乎没有,明显是临时上马,和王欧明完全不是一个水准。艺术圈里青黄不接是个全球问题。
“凌总。”何来在门口敲门,手里握一个小铁盒。“王哥嘱咐我把这个送你,上午一直没找到机会。”何来的眼圈也是红的,眼白都是血丝。
拍卖槌。枣红色的油亮拍卖槌。
凌湖影叹气,差点又绷不住,何来忙递上纸巾。凌湖影刚想开口说话,就听见二楼迸发一阵喧哗。
皮特安被捕,在他的主场,S城雅士藏中国总部。
此前竟没有一丝风声。
今日突发!雅士藏中国接受S城反贪局调查!
三分钟后,S城日报的官方微博证实这一轰动信息。
执法人员客气地表示只有坐在警车里的安仕远是需要带走的人,和其他人无关,具体情况还不方便透露。凌湖影陪着他们调取信息,从藏品记录到财务系统,从九六年到三小时前。
左源的电话打不进来,凌湖影决定雅士藏此刻不要接受任何媒体采访。姬崖高的电话拨不出去,每分钟都有客户打电话要求撤拍。
调查组占用最大的会议室,按照在职人员名单,一个一个请进去问话。章志柔反倒是用时最长的人。小丫头吓坏了,没个头绪,想起什么说什么。调查人员也不厌絮烦,全盘打下每一个字,三十五张白纸黑字打印出来,白花花一摞。
凌湖影是最后一个进那间会议室的人,那时是晚上七点半。她给陶青云打一个电话告知晚归,没说原因,她不等陶青云反应就挂断电话关手机。
“我们开始吧。”
“凌女士,和我们回局里做笔录。”
S城反贪局三号审讯室是一间狭长的无窗小房间,天花板很低,一块长方形荧光灯嵌在上面,屋内气压莫名地低,即使壁挂式空调在凌湖影身后包满防撞软包的墙上以最大力度吹冷风。
凌湖影坐在审讯桌对面的方椅上,等待有人来问她问题。
一支摄像机立在凌湖影面前,深邃的黑镜头瞪着她,不知道是否开机录像。
皮特安手里不干净是圈内半公开的事实,巴结收礼的事他明面上就做了不少,更不用提凌湖影看不见的。凌湖影不是没跟着动过心,毕竟,她在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也知道什么叫风浪,她认为,适当的冒险对此时的她有好处。
更何况,皮特安是她的上司,真出了什么事,她大可以把责任推到他头上去。
王欧明有一句话说对了,选择比努力重要。
她只需要一个机会,可机会却不来敲门。皮特安嘴上说她凌湖影才貌双全,事事人先,和她的谈话却从不超过工作之外的事,私下更是不联系。凌湖影不蠢,有一段时间她走动得特别勤,可皮特安也只是淡然收了,事后依旧如故。
审讯室的门从外面打开了,走进两个身穿制服的检察官,一男一女。凌湖影看清男人的脸,身子僵滞,她像是被铁棍击中后脑,全身麻木又冰凉。
林佩凡。
咖啡店的林佩凡。
在交警队遇见的林佩凡。
何常建游艇上发牌的荷官林佩凡。
卧底在她身边的林佩凡。
“你好,凌女士。”
林佩凡的脸上仍有凌湖影熟悉的笑意。
女检察官冲着电脑,林佩凡的凌湖影的对话清楚记录。
你对自己的问题怎么考虑的?
我是来配合检方工作的。
好。你和王欧明什么关系?
工作同事。
没有私交吗?
没有。
一点都没有?
没……(被打断)
那你为什么有他的内部账号?没有交往你为什么有他的内部账号和密码!
零六年内部系统升级,他把他的信息交给我申请,他没有换密码的习惯。这件事管理层都知道。
他为什么叫你申请不是他自己去?
没多想。当时我是他下属,工作。
那他叫你行贿三千万也是工作吗!
(嫌疑人7号没有回答。)
回答我!
我……我不知道……
(林警监把证物19安仕远提供的银行交易记录递给嫌疑人7号,附录有影印。)凌总,我……小赵,这一段你不要记录。我知道你有些事可能是不知情的,没关系,我帮你回忆。其实零八年之后,你和王欧明的交集反而不多,他和安仕远有很多事你是不知道的,对吗?
(嫌疑人7号不说话,点头示意。)
你接着记(林警监对赵警员示意。)雅士藏的“新星计划”项目负责人是你对吗?
是我。
这个项目开始之前,你认识陶青云吗。
不认识。
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有点累。我能喝杯水吗?(林警监给嫌疑人7号一杯温水。嫌疑人7号喝了。)陶青云和这些事(指借新星计划的犯罪行为。)没关系。当时选她,完全是因为她身后没人,好控制。
控制?
她能服从我的安排。
你的什么安排?
工作上的计划,有些艺术家很有个性。
陶青云的画市场估价多少?
这不是能估出来的,要看潜在买家的购买意愿……
少装糊涂!(林警监拍桌。)我再问一次,陶青云的画值多少钱?
上次的交易的成交价格是十万。
这幅画你熟吗?(林警监出示证物8吴若收受财物中的油画照片)
这是梵高的作品星月夜。
是真品还是仿品?
林警官,没人能从一张照片上看出来真假。
我不用你鉴定,我只问事实。按照新星计划的合同,陶青云先向你们提交了五十幅油画,后来又陆续提交十五幅,十五幅里就有一幅仿梵高的星月夜,这幅画一直放在雅士藏的收藏库里,对不对?
对。
星月夜这幅画你们之前接触过吗?
这幅画是只有记载的画,它在数据库里没有出现过。
那你为什么认证它是真画?
我没有做过这件事。
来,我让你看看。(林警监出示证物86凌湖影的雅士藏内部系统历史记录(部分)。)二零一二年九月十七号,你在藏品确认函里批注同意王欧明的结论。
这是假的!那个时候王欧明退休了!有人陷害我!(嫌疑人7号情绪激动。)有一段时间我的内部卡不能用,他们……在那个时候……(被打断)
陷害你?谁能证明?凌湖影,我实话告诉你,你的行为已经构成协助行贿罪了!我最后问你一次,安仕远用这幅画贿赂吴若,你有没有参与?
没有!我就是没做过。什么行贿三千万,什么确认真假画,我都没做过。你们怎么问,我都是这个态度。
陶青云也是这个态度吗?
(嫌疑人7号沉默后回答。)我不懂你在问什么。
你知不知道陶青云提交的画被安仕远拿去行贿?
我不知道。
你是雅士藏的副总,安仕远平时调动藏品,你说你不知道?
藏品库只有他一个人有权限,我不太关心……(被打断。)
安仕远说你知情,并且是你向他建议用陶青云的画向吴若行贿。凌总,安仕远早放弃你了,你有什么要硬抗的?
他撒谎。(嫌疑人7号闭眼。)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你们可以去查,我没有可隐瞒的。
陶青云平时向你们提交的画,你们对她画的内容还有交稿的时间有要求吗?
我从来不限定她的创作主题或者是时间,十年内交满一百幅就可以。
好。五月九日,陶青云提交一幅星月夜进藏品库,你作为新星计划的负责人签了批准函。五月十一号,这画就进了吴若的门。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我是按规定办事,安仕远干什么我不清楚。
所以你不知道陶青云提交仿画是为了安仕远行贿,用假画冒充真迹而准备的,是吗?
(嫌疑人7号叹气)陶青云对这些事情不知情。她和安仕远没有任何关系。
你和陶青云什么关系?
她是我同事。新星计划前期,我和她几乎所有时间都在一起,她当时的工作排得非常满,没有自己的时间,她没时间和安仕远联络。
你看一下,没什么问题,在上面签个字你就可以走了。(林警监给嫌疑人7号对油画“星月夜”的作伪证明,后被嫌疑人7号当场撕碎,故未加入附录。)
这是什么?
我需要你作证那幅“星月夜”是陶青云的仿品,至于陶青云在这里有没有主观故意,那不用你管。
你们也会调查陶青云吗?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陶青云?(林警监示意赵警员停止记录。)凌总,我们都是依法办事,你一直在说你是无辜的,我现在就是把你讲的话落在纸面儿上了。国内顶尖的鉴定专家也分不清那画的真假,有你出来作证,一切都明朗了。我以我的名誉保证,你的量刑会大大减轻,那幅画从天价直接变成没价。怎么了凌总?这个道理还用我教你吗?别错过机会。
(嫌疑人7号撕碎证明。)
凌湖影!你干什么!
林警官,我说谎了。
(审讯6小时满,第一次审讯依法强制结束。开始于2013年8月14日晚九点,结束于次日凌晨三点二十分。)
是段宇航把凌湖影从反贪局带出来的,在凌晨三点半的时候。雅士藏被彻查的消息在金融圈的各种群里传得神乎其神,到后半夜,不断的八卦的消息提示把段宇航吵醒。段宇航略略看了,第一个想到凌湖影有没有事。他暗骂自己犯贱,一边骂一边拨凌湖影的手机。
手机关机。
他丢开手机,心里莫名轻松,有一种自欺的抚慰。
然后他接到了在反贪局工作的大学同学的电话。
“哥,嫂子在我这儿,别担心。这回是上头派下来的人在问话,这人有点死心眼儿,要不也不能耽搁这么久,你三点来接她吧,一定能结束,我打招呼了。”
林佩凡当然还想接着问,他受不了侦察刚出现突破就得收场。他不懂凌湖影为什么突然推翻对自己有利的局势,他隐隐感到自己抓住了一条关键线索,陶青云在这头,凌湖影在那头。
女人之间,除了嫉恨,还能有什么?
在跟踪凌湖影的这段日子里,他见过陶青云夜半出入凌湖影的住所六十七次,两人一起去逛街八十九次,一起在咖啡馆喝咖啡一百零三次。林佩凡仔细查过两人的利益关系,一无所获。于是他领悟到,这些交往都是女人对同性做的表面功夫,建立虚假同盟,光鲜又僵硬。
凌湖影为什么非要保陶青云?
如果陶青云是男的,还能往感情方向侦察,女人为情牺牲的事他见得多了。可偏偏,陶青云他妈的是个女的。
林佩凡在笔记本上勾勾画画,又捋了一遍,决定等陶青云的口供传回来,再问凌湖影一次,反正凌湖影被限制出城了,等她一天又何妨。
“谢谢。”
这是凌湖影坐上段宇航的车后说的唯一一句。段宇航默然开着车,保时捷朝凌湖影的别墅开。车里是淡淡的柠檬香,车窗外的天上大朵的云。
天快亮了。
“我帮你找了律师,是以前的客户,他明天,今天下午和我一起过来,听听你的情况。我问过他,他说你的case(情节)……”
凌湖影眼睛不眨地望着车上的笑脸摆件,段宇航的声音从她的脑袋里穿过,仅仅是穿过。她说不出话,她不想说话。脑海里随机迸出无数个中文或英文字符,连不上,无意义。
凌湖影的别墅黑漆漆,陶青云应该还没起床,卧室的蛋黄色亚麻窗帘关着。
段宇航把车停在凌湖影的别墅门口,他没下车,凌湖影也没邀他进去。车门内外,两个世界。
“好好睡一下,不会有事的,我保着你呢。”
凌湖影看着段宇航的脸,惊觉自己眼眶有泪。
别墅里一切没变,和24小时前一样温馨。地板上撒大朵玫瑰花瓣,吊灯上挂着几颗气球。米香从一楼厨房里漫出来,凌湖影甚至听见陶青云鼻腔里自在的哼鸣和砂锅里粘稠翻滚的热粥咕嘟。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这样加班下去,铁人都熬成渣了。”
陶青云背对凌湖影忙着,身上围着粉色小熊围裙,陶青云正式搬来家里添的第一件新东西。
凌湖影坐在餐椅上,望着白墙,感觉自己一夜老了十岁。
“我昨天晚上替你收一快递。”
“哦。”
“黄怡寄来的,一瓶红酒。我上网查了,特别贵。”陶青云戴上隔热手套,小心地捧砂锅粥上桌,白米粥正中一颗鲜红盐渍梅。“喝碗粥,再睡觉,空胃可不好。”
“烫。”
“吃一点儿,我特意早起熬的。”陶青云把粥碗向凌湖影移,凌湖影反手一推,白瓷碗倒在桌子上,热粥洒在桌布上。
“怎么了?”陶青云抓住凌湖影的手腕不让她离开,一双黑眼圈对上另一双黑眼圈。
“他们也找你了。”
“谁?”
“你骗不了我。你们谁也骗不了我。”
“我骗你什么了?你到底怎么了?”陶青云从桌上拿一瓶半满矿泉水,递给凌湖影润干裂的唇,凌湖影把水饮尽,一滴不剩。
就像她一度以钻营为傲的人生。
“没事,我就是累了。”凌湖影起身,眼前的景象渐渐明亮,太阳升起,云层退散,今天是个晴天。
“你真不说?”陶青云在她身后问。
“有什么好说。”
凌湖影向卧室走去,走到第三步,她膝盖发软,仰面向后倒去。陶青云一把捞住了她,趁安眠药没完全发挥效果时,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