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岛接到工藤的电话时,正在图书馆的走廊小憩。
雨声淅淅沥沥,和谐的白噪音。雨点在窗户上肆意涂鸦,沿歪斜的水痕滑落玻璃。这场温和的冬雨,下得她措手不及。她没有随身带伞的习惯,无论相羽如何苦口婆心,她都不以为意,偏偏运气又好,从来不曾被雨淋湿,永远有人关照着她——同伴会无奈地把她拽到伞下,相羽或者工藤会驾车来接她。她关于雨天的回忆,向来是温暖干燥的。
最难忘的是小时候,春天第一场雨,她急性胃肠炎发作,请假不去学校。屋外大雨倾盆,屋内沉静安稳。母亲扬起绒毯覆盖住她,从背后把她环抱进怀里,下巴枕在她的肩膀,耳朵磨蹭她的脸颊,用最温柔的嗓音,念童话书给她听。加热过的甜牛奶散发着香味,在她触手可及的床头柜边缘。她攥着母亲的衣袖,和泰迪熊玩偶的手,感觉自己躲藏在世界上最安全的角落,角落里有她需要的一切。即使她完全不是喜欢依赖父母的类型,偶尔也会怀念那个雨天。
也记得中学时期经历过的恶作剧。她和前桌的名字被人写在黑板上,顶着暧昧的相合伞,用红心联结在一起。中小学生最热衷的游戏之一,起哄班级里貌似亲近的男女。她一边气鼓鼓地擦黑板,一边自言自语地抱怨说:“我才不喜欢幼稚的男生。”然而他们在走廊上相遇,前桌又绅士地把伞借给她时,她的心里难免涌起一股暖意。“那你就没伞啦,我们一起撑吧。”“会被误会的啦。”前桌诚恳地说,“书包多少还可以挡一挡。”话音未落就冲进了雨里,留下她在原地哭笑不得:“我都不怕被误会好不好!”
还有和恋人度过的日夜。前不久相羽的脚崴伤了,不便出行,在家休养。虽然只有短短一天,却足够她反复回味。她们从早躺到晚,把被单拉过头顶,耳鬓厮磨,说悄悄话。尽管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但谁也不肯第一个下床。最后是相羽打破了僵局,从洗手间探出头对她笑:“现在不快点穿衣服,等下你会后悔的哦。”她不解地披上被单,跟着相羽走出卧室:“你要做什么好吃的?”相羽并不打算下厨,而是停在玄关。她更加困惑了,直到听见门铃响起——相羽偷偷点了外卖。她急忙把自己包裹严实,俯下身跌跌撞撞地逃走,心有余悸地趴在床沿,只露出一张生气的脸。相羽跪坐在地毯上,笑着请求她的原谅。她支起身,张开嘴巴,仿佛初生的雏鸟,等待父母的投喂,然后得到一个薄荷味的轻吻,和一块淋过柠檬汁的炸鸡块。鉴于身心都被满足到位,她决定饶恕相羽的罪行,伸出双臂,搂住相羽的脖子,小心翼翼,尽量不打翻餐具,也不让相羽的脚踝感到负担,以柠檬炸鸡块味的深吻作答。
她不理解相羽对错误的定义——愿意为无关紧要的琐事道歉,却在危害健康的问题上保持沉默,甚至丝毫没有表现出服软的迹象。昨天晚上是她们交往以来第一次产生矛盾,结果是她不知所措地被相羽锁在书房门外。今天早上她起床时,相羽已经离开家了。冰箱上有一张便签:“今天我会晚点回来。不用等我,早点休息。”
事情本来不应该变成这样的,她们本来应该更加珍惜彼此。照理小别重逢可以加深感情,为什么相羽这次出差是例外?是工作方面遇到了麻烦,还是有其他的难言之隐?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分担,是觉得她还不够成熟吗?她是离相羽最近的人啊,难道这么不值得依赖吗?即使她什么忙都帮不上,也可以给予情感的抚慰。难道她没有成功敲开相羽的心门,还是说又被遣返回最初的起点了?但她分明没有任何过错,问题显然出在相羽本人。她及时扼制了自我怀疑,尝试从另一个角度思考。
相羽鲜少参与聚餐应酬,为什么会忽然“晚点回来”?无数种可能性闪过脑海,她选择往最好的方向想——或许相羽是计划找工藤谈心,毕竟工藤最了解相羽的情况。她们是相识二十余年的挚友,工藤几乎见证了相羽的人生。她的感情不论多么热烈,也无法匹敌时间的沉淀。总之面对重要的事情时,相羽不会向她示弱求助。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整个白天都感觉胸闷气短。她开始懂得相羽喜欢仰望星空的原因了——相羽本身就是一颗距她千万光年的星星,相比囿于地心引力的人类,更加向往自己的同类而已。
相羽出差这段时间,东京一直晴空万里,夜晚可以清楚望见星星,可惜她始终只认得火星。虽然相羽也介绍过其他天体,但她转眼就忘记得一干二净。在阳台浇花时她曾经开玩笑:“记住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嘛,它们离我们那么远,不觉得很不真实吗?”相羽没有说话,示意她放下浇水壶。她顺从地照做,享受着相羽的亲吻。她就知道相羽明白她的弦外之音——“把目光多放在你的女朋友身上啦!”现在她却清楚地感觉,相羽的目光越过了她,像一颗耀眼的流星,不知道坠落在哪里。
她讨厌一无所知的被动,直截了当地联络了工藤,发短信问工藤晚上是不是和相羽有约。工藤隔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打电话过来。
“之前在做实验,不方便看手机。你现在在哪里,我过来接你吧。”
她问了什么世界难题吗,为什么工藤是这种反应?告诉她是或者不是就好,她们根本没有必要面谈。不对,她想,的确应该和前辈见一面,还有一件事情得问清楚。工藤和相羽吃烤肉时的争执,是她此前最渴望破解的谜团。
“在图书馆,等我一下。”
“吃饭了吗?没有的话——”
“没有。前辈请我吃吧。”
“嗯哼。我已经买好了。”
“便当啊?”
“寿司啦!”
“在你家吃?”
“不然在哪?”
“所以,她晚上没有要和你见面——”
“没有。这几天我们都没有联系。”
所以答案是否定的,失望犹如火焰升腾。相羽晚归的原因,工藤可能知道吗?
她吸了吸鼻子:“我在门口等你。”
工藤撑着黑色的长柄伞现身。她站在图书馆门口的石阶上,感觉经过伞的衬托,工藤显得格外娇小。
“那是因为我开车不穿高跟鞋。”工藤不服气地翻了一个白眼。
她偷笑着钻进车里,对着食盒虎视眈眈——她被突如其来的雨困住,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饿了就直接吃。”工藤递上湿巾。
“弄到车上就不好啦。”她假装矜持地推辞。
“弄到你就给我洗车。”工藤倒不和她客气。
“算啦,就算吃打包的寿司也应该摆盘才像话。”
“可是,你肚子的叫声真的很影响我的注意力。”
她笑得不能自已:“看来我必须吃啦。万一你开车不专心,可是会闹出人命的。”
这是她第一次到工藤家做客。工藤独居在父母留下的旧宅。安静、宽敞。隔壁就是相羽家的房子。自从相羽的妹妹也搬走,家里就只剩两位老人了。工藤隔三差五探望他们。
“她完全没有跟我说过这些事……我都不知道伯父伯母还健在……而且她有一个妹妹?她都不跟家人联络!”
她惊讶到忘记脱鞋,杵在玄关动弹不得。相羽究竟还有多少秘密?她怎么这么不了解相羽?
“你都没有问过她吗?”
“平常根本不会聊到……”
工藤端出餐具,在暖桌上摆盘。她只吃了一贯军舰,并不妨碍整体美观。
“也可以理解吧。她和家人关系不好。”
“发生什么事了?她也离家出走了吗?”
“你不说我都忘记了,你们两个真是绝配——”工藤抿了一下嘴唇,“但她是被赶出来的。”
“到底怎么回事?她做错了什么?”
“你先坐下,我慢慢说。”
食欲顿时被好奇心取代,她一点也感觉不到饿了。
“她跟祐里香——你还记得吗?就是之前照片上的女孩,我只跟你说过她的姓氏。”
她点点头,但不说话,在心里默念,远藤祐里香。
“她们交往的事情,家人是不知道的,也不可能让他们知道。祐里香不告而别之后,她一下瘦了好多,简直都不正常了,既不好好吃饭,也不认真学习。瞎子都能看出问题。他们不能接受女儿……喜欢女孩……你明白吧?所以她后来就住到我家了,中学毕业之后又搬出去了。念大学的时候她不知道有多辛苦,不是在打工就是在去打工的路上。我一次都没见她回来过,也不敢跟她聊家里的事。但他们总问我她的近况……我感觉自己像间谍一样。”
她的头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信息。相羽之所以从来都不对她谈论家庭,是因为必然会牵扯到不堪回首的往事,和必然会提及她不希望听见的名字吗?既然相羽拒绝解释与家人有关的事情,那么眼下的新烦恼会不会也来自他们?
“她上礼拜出差去了,回来之后特别反常,晚上还躲在阳台抽了好多烟,会不会就是因为遇到家人了?”
“我不知道……除了抽烟,她还做了什么,跟你说了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晚上睡在书房。”
工藤深吸了一口气,按住嘴唇咬紧牙关,屈起手指敲打桌面,烦躁之情溢于言表。
“前辈如果知道怎么回事,可以偷偷告诉我吗?”
工藤似乎下了重大决心,一把抓过她的肩膀。
“我不会做任何主观评价,你听完以后自己做决定。”
她立刻坐直了身体,预感事情不会简单,暗自发誓绝不插嘴,让工藤一口气说完。
于是她得知远藤不告而别的隐情。得知相羽其实从未真正放下远藤。得知远藤时隔多年重返东京。得知她们瞒着自己频繁见面。得知工藤和相羽吵架的原因。得知相羽承认了内心的软弱。得知相羽之所以和自己保持距离,或许是因为远藤已经道出了真相。得知相羽此时此刻,或许就在远藤身边。
“分手。”
她的语气坚定,声音却在颤抖。
“是吗。”
工藤托起下巴,冷静地安慰她。
“这里是我家,你可以哭的,多大声都没关系,不需要忍住眼泪。”
她虚弱地倚靠着工藤的肩膀,从小声呜咽到号啕大哭,眼泪放肆地打湿工藤的衬衣。工藤无言地抚摸她的背。
“哭……哭完这些眼泪……我……就不会再哭了。至少……讲分手的时候,不能……那样太丢脸了。”
“不丢脸哦,你很勇敢,至少比她勇敢得多,她就是一个胆小鬼。”
“祝贺我离开胆小鬼!”
“恭喜你甩掉胆小鬼。”
她说暂时不想再见相羽。工藤驾车把她送回公寓。家里空无一人。她在卧室收拾行李,与相羽有关的东西,一概没有带走——相框、钢笔、明信片、纪念品。
“是先回父母家吗?但要怎么解释呢?”
“不会找不到解释的。也可能不需要解释。”
远藤结束加班离开大楼,看见相羽的车泊在路边,有一种时光倒流的不真实感,好像自己还是青涩的中学生,正要向喜欢的人表白,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仅仅一个礼拜不见,她的思念就泛滥成灾了,回想那空白的十年,不知道是怎么捱过来的。
她推测相羽是故意这样做的,在出差前夕探问当年的情况,又在隔天一早飞往大洋彼岸,以致她每天都感觉坐卧不安。幸好她能够体谅相羽的心理,因为她已经被折磨出了经验——在爱人面前变得胆怯,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如果她们交换立场,她也可能想要逃跑。如何对待失而复得的爱,谁也没有修过这门课程。
她快步走近相羽,闻到淡淡的烟味,混合着清冷的香水,交织成不安的前调。她抬手伸向相羽的围巾,正准备说吸烟有害健康,相羽却拘谨地倒退一步,不给她帮忙整理的机会。
“对不起,祐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