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羽在黑暗中陷入沙发,屈起双腿把头埋进膝盖。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因为一开始我就做错了。她无声地自问自答,回想和远藤的对话。
昨天一下飞机,她就发短信给远藤:“如果方便的话,明晚一起吃饭好吗?”
真相终于大白那天,远藤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可以打电话吗?或者你更喜欢短信……”
失而复得的爱压倒理性,一对上远藤深邃的眼睛,她就心甘情愿地沉溺于回忆,将至今为止的坚持全部舍弃。
“如果你还记得我的号码。”她没有停用旧手机号码,生怕远藤联络不上自己,一直守在原地不敢离开。
远藤咬了咬下嘴唇,轻声说怎么会忘记。
克制住亲吻远藤的冲动,几乎耗尽她仅剩的力气。隐秘的钝痛在胸口扎根,随心跳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们长久地,沉默地对望。远藤是一片沉静的大海,只有她看得见波涛澎湃,形成漩涡吞没她的身体,拥抱着灵魂向海底跌堕。
她察觉到远藤身体不适,唯恐关心被误解为同情,惶惶不安,假装镇定。
“晚安,好梦。”
“你也是,明天见。”
然而她们一连七天不见。远藤欣然答应她的邀约,埋怨她太狡猾,却又表示理解。
狡猾。的确。因为知道自己不论听见什么,都需要时间和空间接受消化,所以才主动前往陌生的环境,趁工作的漫长间隙整理思绪,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渴望清醒胜过睡眠。
她被无疾而终的初恋折磨了十年,原本以为总算能够完全消除阴影,事实却证明她太不了解自己,尤其是在关于感情的问题上。
她在日记里把自己比喻成一块机械表,日期定格在她发现远藤不告而别那天,虽然指针恪尽职守,日期却没有再变更。是与远藤的重逢旋动了表冠,她的时间才又真正开始流转。她心上的骇人空洞,只有远藤可以弥合。她是未完成的拼图,远藤是遗失的碎片。
她低估了对远藤的爱意,高估了对中岛的责任心,辜负了爱人朋友的信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罪人。
犹如置身被神明诅咒的孤岛,她无助到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在酒店吧台抓住前来搭讪的男人,问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做才是最好。
男人操着一口法式英语,说当然是遵从自己的心。
无关痛痒的漂亮话,法国人果然靠不住。她无奈地摇头,示意酒保添酒。
“当然,如果你没有心,只是计较得失,那么,有一个坏主意,你想不想试试?”
她啜了一口威士忌,不抱任何指望地说:“是什么,告诉我。”
男人从衣袋里抽出钢笔,翻转手边的一次性杯垫:“列下那两个人的优缺点,比较一下就知道答案了。”
“我认为这是非常严重的冒犯。”
“可你已经跃跃欲试了不是吗?”
男人扬起下巴。她茫然地低头,发现自己正握着男人的钢笔,手边的一次性杯垫背面朝上。
她鬼使神差地拧开笔帽,写下远藤和中岛的名字。她们有太多相似的优点,她仿佛在执行复制粘贴。
“难怪你会觉得左右为难,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轮到列缺点时,她的笔尖顿在远藤一侧,久久没有动作。男人建议她先写另一位。她放下钢笔,饮尽威士忌,哑着嗓子叹息:“她不是祐里香。”
她口口声声说,不会伤害中岛,到头来却未能信守承诺,不自觉地伤害中岛最深,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不知道如何向中岛坦白,又同时隐瞒远藤的存在。她不希望中岛认为,是远藤导致了她们分手。问题出自她的贪心,不懂得活在当下的道理。
她无法再亲近中岛,连拥抱也感觉罪恶,把抽烟当作缓解焦虑的捷径,任尼古丁进入身体刺激神经。而中岛对她的心事一无所知,只是单纯反感她又开始抽烟。她知道拖延得越久,造成的伤害就越大,却编造不出可信的理由,解释她不露痕迹的变心。
远藤方面同样棘手,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对远藤当年的心情感同身受,如今她也即将放弃深爱的人——负罪感下达了判决,她不配与远藤相爱,而必须对远藤撒谎,说破镜不可能重圆,夜空中没有黑色的星星,她们不应该再耽于幻想。
她从来不曾向远藤表明自己不是单身,潜意识里的不忠是不容她辩驳的罪行。但正因为不知道中岛的存在,远藤才能够鼓起勇气接近她。这一点她可以肯定,她太了解她温柔善良的爱人,远藤宁可伤害自己,也不会愿意影响她们的关系。她不希望远藤自责,决定闭口不提中岛。远藤健康快乐,远离病痛忧愁,就是她最大的心愿,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突然接到要加班的通知,看来晚上只能吃便当啦。”短信紧跟一张表情贴图,是一只失落沮丧的猫咪。
“结束了告诉我,我在楼下等你。”
“你准备吃什么?”
“上次那家餐厅。”
“我也想吃柠檬炸鸡块了。”
远藤没有收到她的回复。
她下了车站在路边,绝望地等待着远藤出现。这场和远藤的约会,是她在精神层面的自杀。
行人纷纷把伞收起,从她身边经过,无人知晓她的痛苦,和内心的挣扎。
身体先于头脑反应,她和远藤拉开距离。远藤的目标是围巾还是衣领,变成了微不足道的未解之谜。
她看见远藤错愕的眼神,和勉强挤出的苦涩笑容:“为什么要道歉,发生什么事啦?明明该我道歉才对,害你等了我这么久。”
远藤故作轻松,她却百感交集。不论是指现在还是过去,她都等了远藤太久太久,久到以为远藤已经不重要了,久到以为可以开始新生活了。
她不敢直视远藤的眼睛。一听见远藤温柔的嗓音,她就呼吸困难,想要临阵脱逃。
“我们……到车上说,好吗?外面风大。”
她坐在驾驶位,远藤坐在后排。方向盘上她的掌心冒汗,后视镜里远藤脸色苍白。
“温度还可以吗?会不会觉得冷?”
“我觉得刚刚好,比办公室暖和。”
“便当里都有什么菜?有没有吃到炸鸡块?”
“牛肉和炸猪排,我只吃了沙拉。”
“你有没有带伞?虽然雨都停了。”
“每天都带,不用担心。”
她的每个无聊问题,远藤都认真回答了。但面对远藤的问题,她一反常态地冷漠。
“可以告诉我吗,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申请了调任,春天就要到德国去。”
车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压迫着远藤的脆弱声带。
“是吗……这样算不算是升职……”
“不算。只是我想离开日本。”
“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我们可以……”
“再在一起?”
远藤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引起你的误会,是我的错。”
“在你离开之前,我们可不可以……”
“不可以。对不起。”
她终于理解不告而别的优点,不必对自己害怕失去的人说再见。每个人都应该保留这份权利,能够选择用沉默给故事画上句号。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让你感觉到了压力?”
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发现问题远藤总是第一个责怪自己。
“你没有做错!”她急忙否认。
“我可以知道原因吗,你为什么想要离开?”
她庆幸没有和远藤坐在一起,否则她的伪装一定难以为继。远藤的语气太委屈,而她的心又太柔软。
“我不想说。”也不能说。
“和我有关系吗?”
“和你没有关系。”
“你记得吗,你撒谎的时候,耳朵会动,我还觉得可爱。”
她情绪崩溃地捂住额头:“不要在这种时候说这些……”
“我不想,也不能,就这样——放弃你。”远藤一字一顿地说,彻底攻破她的防线。
“我不值得你这样想。”转身抵住副驾驶位,她方寸大乱地反应,“我不是你想象的那——”
“我对你没有抱任何想象,因为知道你真实的模样。”远藤凝视着她,目光笃定地说。
“但真实的我,会让你失望。”
于是她坦白自己另有新的爱人。坦白自己由始至终都不是单身。坦白怀抱侥幸心理。坦白一切出乎意料。坦白自己远不如想象中坚强。坦白以为真的能够放下远藤。坦白自己是原地踏步的傻瓜,无法抗拒和旧爱相处的甜蜜。坦白自己背叛中岛,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远藤声音嘶哑地说,目光黯淡,神情复杂,震惊,歉疚,如梦初醒,爱恨交加。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继续等下去,而是喜欢上了别人。对不起隐瞒了感情状况,同时伤害了两个人。对不起即使她已经分手,她们也不能在一起。对不起她是一个胆小鬼,一遇到问题就逃避。
“祝你……走时旅途顺利。再见。”远藤推开车门。
下车时远藤趔趄了一下,但立刻又坐进另一辆车。的士向相反的方向奔驰,载着远藤和她渐行渐远。
她失魂落魄地回家,脱下鞋就倒向沙发,不考虑为什么中岛不在,直到工藤忽然打来电话。她按下了拒绝接听,正要开启勿扰模式,收到了连珠炮似的短信,来势汹汹让她应接不暇。
“你在哪里!”
“回我电话!”
“立刻!”
“马上!”
“你该不会和祐里香在一起吧?”
“别告诉我你们还要一起过夜!”
“你要是还有良心就别这样做!”
“我不管你们两个发生过什么!”
“就算你爱死她了也先分手啊!”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有女朋友?”
“你知不知道由贵有多担心你?”
“还以为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结果你只是在劈腿!”
“我什么都告诉她了。”
手机掉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如释重负地卧倒,指尖划过屏幕。她想,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不用再拖延下去了。
“她收拾行李回父母家了。”
“你再不回复我们就绝交。”
她打开灯,四下张望,发觉家里确实少了东西,中岛的衣物和日常用品。
筑起一百分的心理建设,她拨通工藤的手机号码。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最了解你。”
她哑口无言。
“看来是真的。”
“她去找你了吗?”
“我带她回家了。”
工藤家曾经是她的避风港湾。中学最后一年她暴瘦了十磅。父母因此偷看她的日记,发现了她和远藤的恋情。自那以后她就再也不用纸笔写日记,只在临睡时用手机简单地打几句话。她被保守的父母赶出家门时,如果没有工藤的安慰和支持——甚至说服了家人收留她——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现在工藤又把中岛带回了家,像受伤心灵的永恒轮回,她开始怀疑照顾失恋的朋友,已经是工藤的一项副业。
“她还好吗?”
“你觉得呢?”
“本来昨天我想坦白。”
“所以你为什么没有?”
“找不到分手的理由。”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不想提到祐里香。”
“你以为她猜不到吗?”
“她又不认识祐里香?”
“她怎么可能不认识。”
“……可她是怎么认识的?”
“她看过你们的照片。”
“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点都不知——”
“已经好几年了。她还拿来问我,照片里的女孩是谁。我只说是你的初恋。后来她喜欢你,表白总是失败,我才忍不住告诉她,她有一点像祐里香,说你发现她们的共同点,心里肯定超级害怕。但她说像祐里香是好事,你肯定会喜欢上她。我还担心你把她当成替代品,不过她本人倒没有这个自觉。”
“所以她一直都知道,却从来没有表露过?”
“这我怎么知道,你问问自己吧。”
“我不想让她知道祐里香,只是担心她会感觉不安。”
“如果她会感觉不安,那一定是你做错了,跟其他人没有关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你不表现出在乎祐里香,她当然也就不会感觉不安了。所以你其实心里也明白,自己没有放下以前的事。”
“是我太缺乏自知之明了……也想不到祐里香会回来……”
“所以你和祐里香,你们到底有没有?”
“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
“所以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和由贵说清楚然后去找——”
“我刚才见过祐里香,已经把话说清楚了——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我正在和别人交往。现在她知道了,不可能原谅我。我和她不会在一起。至于由贵那边我也……她现在可能不想见到我,不然就不会立刻搬走了。等她冷静下来,我再联络她吧。”
“鉴于你的以上行为,我建议你离开东京。我要是做了这些事,都不敢和她们再见。”
“从明年起我常驻慕尼黑,有空的话你记得来看我。”
“你是认真的吗?”
“我会想念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