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穿过穿界门回到尸魂界时,虎彻勇音只感觉疲惫。她知道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也看到了其他番队队员投来的鄙夷的、责怪的、不信任的目光。远远地,虎彻勇音又看到了卯之花的身影,她之前从未觉得那美丽的身影如此沉重,如此肃穆,可此刻她却觉得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在卯之花那匀称,甚至有些单薄的肩膀。她想起那位组长切腹之后的尸体,脑海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不断在问一个问题:如果卯之花昨晚不当众说了那些话,不将一个人最软弱的部分彻底拆穿,不对一个精神已经崩溃的战士进行进一步的攻击的话,那个人依旧会做出这种选择吗?虎彻勇音努力使自己不要去想这些,她告诉自己,是那个人的问题,是那个人的精神崩溃了。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卯之花昨晚凌厉的目光,无法忘记那用悦耳音声线道出的残忍而冰冷的话语。
“姐!”虎彻清音跑出队伍迎了上来。虎彻勇音见到妹妹之后,阴沉的脸上终于焕发出笑意,她快走两步抱住清音。两姐妹相互望着,彼此傻笑半天,最后由清音率先开口:“姐,你不知道我多担心你。昨天听说十一番队打输之后,我一晚都没有睡着,我担心你……幸好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听到对方谈到战场上惨痛的失败,虎彻勇音的笑容凝固片刻,但随后很快调整了状态,“抱歉,让你担心了。”她说。
“姐,你脸色很糟,也瘦了。”清音说,“战场上很凶险吧……”
“还好。我脸色不好多半是因为有点感冒。清音,你在队里怎么样?”
“学习回道真的很累,不过我相对还算有天分,现在成了小组长啦,是我们这批第一个被提升的。”清音开心地说。
“真的?”虎彻勇音这次彻底笑开了,“太好了。”
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等走进四番队舍开始治疗时,听着伤员的呻吟,看着一位一位无法站立的队员被运送到救治中心,虎彻勇音的心又渐渐沉了下去。
“姐,你怎么了,一直都不说话。”虎彻清音小心地问。
“我累了。”虎彻勇音说完,又觉得表达得不够似的,她轻轻地、疲惫地重复了一遍,“我有点累了,清音。”
“行军确实是很累,尤其是经历了那些之后……”虎彻清音认真地点点头。
虎彻勇音看着妹妹的脸,忽然觉得她们之前无话不谈,但这段时间以来,清音留在瀞灵廷,而她随军在战场上打滚厮杀,不知不觉间,她们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她知道很多话她可以和清音说,而清音也会尽全力去理解,可她不确定清音是否真的会明白她话中所指。
“清音,你去忙吧。”虎彻勇音说,“我这边已经包扎好了,你待太久也不是那么回事,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做。等工作结束之后我们再来闲聊。”
“好。”清音点点头,“那我先去忙了,姐。”
勇音摆摆手,看着虎彻清音一头扎进人堆。她感受着身上绷带带来的束缚感,同时,被卯之花击打过的膝盖此时依旧肿胀着,稍稍一动就传来锥心的疼痛。
“虎彻副组长,卯之花队长叫您过去。”一旁的一位十一番队队员说。
虎彻勇音点点头。她忐忑不安地动身,很快到了十一番队队长室门前。敲敲门,进去之后看到卯之花的背影。她忽然想要退出去,因为她意识到此时的卯之花与她一样——不,甚至比她更疲惫,更沉重。她忍不住猜想这样压抑的感受是否与那位切腹自杀的队员有关。卯之花的声音依旧是那样温柔,嘴角也依旧带着笑意。这种笑意,虎彻勇音只在她们单独相处时见过,那样美丽,那样珍贵,永远能溢满她心。
“虎彻副组长,我便不绕圈子了。今天开始,我想提升你为组长。由你来领导第三小组。”卯之花说。
虎彻勇音震惊地看着卯之花,眼里满是困惑。卯之花见状,又轻轻笑了。“怎么了?”卯之花问。
“没什么……谢谢队长。只是,我以为在做了那些事之后,我应该会被降职的。来之前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你很有自知之明。”卯之花点点头。这样的话语令虎彻勇音脸上发烫。“按理来说应该是那样,不过我提拔你另有原因。有一些事情,我需要你去做。”
“是什么事情?”
“有几点条件,我希望你能知道。”
“队长请吩咐。”
“首先,虽然你是第三小组组长,但第三小组在昨夜的战斗里伤亡惨重,人员配备不齐,就算之后能找到新入队的队员实力也需要在战斗中磨砺,因此我希望你能暂时与清水所率领的小组一起行动。其次,昨晚发生的事情,仅留在你我之间,不允许你与任何人透露,哪怕是你的妹妹也不可以。尤其是你违抗命令擅自作主加入战斗的事。”
“是……我明白了。”
虎彻勇音静静站在原地,卯之花没有说话,这令虎彻勇音感到有些不安。她在想或许她该主动提出退下的事,可是内心有股力量却告诉她,此时她必须站在这里,卯之花似乎还有别的话要对她说。她等待着,等待着。最终,卯之花轻轻地叹息一声。虎彻勇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手足无措,希望能安慰卯之花,却嘴笨得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战争很残酷吧,是吗?”卯之花温柔地问。但与其说那是询问,不如说那是安慰。仅仅这一句话,虎彻勇音的鼻子就酸楚起来,她意识到她之前在清音面前没能说的、解释不清的所有东西,卯之花都是明白的。卯之花虽然没有一直在她身边,甚至她们交谈甚少,可卯之花却一定深深地明白她此刻有多么疲惫、多么难过,以及多么厌倦那充斥着血腥味道的战场。
“是的。”虎彻勇音忍着想哭的欲望。
“辛苦你了。”卯之花说,“尽管你偶尔会做出幼稚的举动,甚至也是唯一一个违抗我的命令的人。但我知道你很多时候都在强撑。你平日里总是不自信,在关键时刻又太容易逞强。我始终很担心你……”
“队长……”
卯之花停下来,她微微蹙眉,内心做着剧烈的挣扎。因为表露而感到纠结并痛苦的人很多,但这种事很少在她身上发生。她几乎拿不准自己要说什么,往日的沉稳与自信在此时此刻似乎都消失不见了,她不安地面对着虎彻勇音,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心意,“我大概是说得太多了。既然已经是闲聊,来说说你吧,虎彻……不,勇音。”
虎彻勇音听到卯之花直接称呼自己的名字的瞬间,感受到一股暖流通遍全身。她感受到无上的幸福,但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因为紧张而紧绷起来。
“我……我这个人,好像没什么好提起的东西。”虎彻勇音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最后自嘲地笑了笑,“就是像队长看到的这样,就是这样了。”
“我从不觉得有什么人只是像’表面看到的那样’。我记得你一开始到十一番队,只是一场巧合——换一个词,意外会比较准确。那时你可以申请调队,但是据我所知,你没有那样做。你有后悔吗?”
“没有。”虎彻勇音说完,没等卯之花回应便兀自心虚起来,她怯生生地看了卯之花一眼,像是要把之前的话生生咽回去似的清了清嗓子,“嗯……不过,最开始的时候,有一点点。后来就没有了。”
“我很好奇,最初那时你为什么没有提出申请?”
“我也想不清楚,或许有些事情就是要将错就错吧。”
卯之花温柔地看着虎彻勇音,反反复复地打量虎彻勇音那白净、英气的面容,虎彻勇音那样清澈的眼神,她永远也不会看够。半晌之后,她缓缓收起笑容,转身到一旁,望着绿植的叶片出神。她看着那充满了韵律的走势,看细小的如血管般的纹路,小心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这是怎么了呢?她想。她一向相信自己的自制力,可今天却对虎彻勇音说了这么多,表露了如此的心迹。她渐渐意识到,她不愿承认的一点是,十一番队遭受的重创以及昨晚队员的切腹着实对她造成了影响。
表面看起来她身居高位,指挥着部队,命令着虎彻勇音;但在许多难眠的夜晚,她是思念着虎彻勇音的。固然也有一些时刻,她完全记不起虎彻勇音这个人的存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她们数次交谈之后对话的深入,虎彻勇音的一举一动渐渐地便如此可爱,如此重要,如此有吸引力。她知道,在很多时候她都是希望虎彻勇音能在她身边的,就比如现在。她知道虎彻勇音是理解她的,即便虎彻勇音什么也没说。
“我的心情很复杂,勇音。”她说,“我知道战局会越来越复杂,而我希望你去做的事情……”卯之花没有继续说下去,她闭上眼睛,声音也变得沉重了,随后转移了话题:“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在这场战争里,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将你送到战场上去。而这令我……”
痛苦。虎彻勇音立刻在心里补上了这两个字。她不需要多么敏锐,这两个字已经明明白白刻在卯之花的神情里了。如此脆弱易碎的一颗心,虎彻勇音在此之前从未这样观察过——抑或说,她之前仅仅是旁观者,但这次她再不敢面对也亲眼看见了,卯之花的心此刻正怎样地因她而颤动。
“我愿意去做。无论是什么事情。如果队长要我回来,我就会回来的。队长要我怎样,我就会怎样。”虎彻勇音忍不住上前一步,压抑着心中的感情,即便如此,她的语调与身体还是不断地在发抖。
“我知道你的忠诚。我对你的相信比你想的要更多,正因如此,很多事情需要由你来做。这也算是一种讽刺了。”卯之花说完,轻轻地笑了,柔美的唇边透露的是尖锐的嘲讽,而那嘲讽是针对她自己的,“我或许是说得太多了,勇音。”她收起笑容,若有所思地看着桌角的磨痕,“今天的对话就到此为止吧,也仅存在于我们之间。我现在该去一番队队舍考虑后面的事情了。”
“是。队长请放心。”虎彻勇音低下头。
卯之花朝外走出去,在将要和虎彻勇音擦肩而过时停下。虎彻勇音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她感受到了卯之花的体温,也感受到了卯之花轻柔的呼吸。她从未想过她们可以离得这样近。在短短几秒的时间里,时间被分割成无数碎片,而那些碎片折射出无数璀璨而汹涌的爱意,几乎令虎彻勇音喘不过气来。她如此想坦诚地面对卯之花,如此想坦荡地道尽心中想法。可是她却如此羞怯,同时,她也有着直觉般的预感,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一时快活之后,她和卯之花的关系彻底便不同了。这种不同,不是好的便是坏的,而在此时此刻,卯之花躲避她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坦然接受她心意的可能性。
“我今天有些累了,说了许多。勇音大概不会放在心上吧?”
卯之花的声音很轻,她温柔地笑着。虎彻勇音却笑不出来,她想说她会放在心上——事实也是如此——可她知道卯之花想要的答案是什么。若要卯之花心安,她只能违背自己的本心。可即便她说了那些话,卯之花就真的会感到宽慰吗?虎彻勇音看着卯之花的侧脸,温柔、漂亮,仿佛超脱了世间所有造物残缺的美丽,她忽然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卯之花身为十一番队队长,经历了这些事之后压力是她难以想象的。即便如此,卯之花此时却像是有着隔绝外界一切的喧嚣以及伤痛的能力一样,温柔地对待着她,安抚着她。
“我知道队长累了。我明白。虽然这么说很奇怪——我怎么会明白您的心情呢?”虎彻勇音小心翼翼地鼓起勇气说.
“我相信你。”卯之花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句子落下之后沉默的回音里,虎彻勇音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温暖的肯定。
“我永远听从队长的安排。”虎彻勇音说。
卯之花点点头。虎彻勇音忍不住猜想卯之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十一番队之后会怎么样?山本总队长会刁难卯之花吗?她越想越心疼,越想越不安,总希望能为卯之花做些什么。可是她太弱小了,太年轻了,面对这些事情的无能为力,永远使她感到自己如同宇宙中散落的星辰碎屑般的卑微。
我担心你,担心到手足无措。可是,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虎彻勇音思索着,被这个问题深深捆绑着。问句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无形的绳索,随着时间的流逝,加倍发力来勒紧她的喉咙。
“我想你回来之后一定很忙,至少要和你妹妹见面,晚上没有时间出来吧。”卯之花突然开口说。
虎彻勇音被问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卯之花的想法,“四番队很忙,我想晚上就算有机会见面,也不会有多久。”
“你晚上希望自己一个人休息吗?如果不是的话,我不知道是否可以邀请你到我的住所。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
“可以。没问题,什么时候?”虎彻勇音立刻应道。
“我会用地狱蝶通知你。”卯之花笑了。这次的笑容里透露着真正的愉悦,虎彻勇音在今晚能够陪伴她,这件事超越了其余的一切,比什么都要更加重要,也要更加温暖她心。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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