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我在这世上还要再度过一段时间,恳求你让我住在你里面,而忘却这世界!”——水泽茉莉
柚子:
【如幻。阳炎。梦。影。乾闼婆城。响。水月。浮泡。虚空华。旋火轮。】
芽衣:
【临暗不知,痛而不觉。似爱若忘,悲心若灰。行于深沼、如履平地。】
茉莉:
【舍身而行旷野僻荒、无我而先悬崖走马。伏于暗野作人剑盾。深潜若鲸。】
晴美:
【如明镜朗照。云中衢。尽感他人精微、知其深痛,而未能有一粒纤尘颤动。】
“已经向芽衣道歉了吗,好孩子。”柚子抚着茉莉的头,手指像梳子一样拨开茉莉蔷薇色的头发。
“对不起,柚子姐姐,我知道的,柚子姐姐已经不属于我了……”茉莉头靠在柚子胸口,抓着柚子的肩膀,手像海绵一样使不上力, “我只是想再试试……能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柚子白色的衬衣已被茉莉洇湿。
柚子的眼角更弯了,好似一湾潭水盈着澄澈的阳光,照进此时正抬起头的茉莉:“我永远是你的柚子姐姐。”
茉莉想起她曾无数次用手遮挡过于耀眼的阳光,痛恨这云泥之距,痛恨悬崖去日之遥远,离地之高耸。
“我不要!——我不要柚子只是我姐姐!——我比任何人都更爱柚子!——”茉莉遽然失控地喊出声,双眼圆睁与柚子对视,靛紫的瞳孔放得更大了,好似她被一种恒久的恐惧萦绕已久,而在此刻才被初次惊吓到,“也……比任何人……更了解柚子……”茉莉的语气渐渐软了下来,移开了视线,颤抖着为自己辩护,渐渐失去了语言能力。
柚子把茉莉抱得更紧了,眼神满是哀伤:“我知道的,我也爱你……茉莉是好孩子,我知道的……”柚子左手紧紧护住茉莉的头,右手搂住背,好像在为她阻挡着什么,令本就缺氧的茉莉愈发喘不过气了,只能发出一些难以分辨是呼吸还是哭泣的声音。
柚子用脸颊紧紧贴住茉莉的头,凝眉闭目,悲痛非常:“茉莉,我们身临悬崖、深寒透骨,脚下的渊谷深邃无底、令人眩晕,在一层薄膜般的地基上,我们得以建立一个尚且温凉的世界,”
“为我们阻挡那可怖世界、为黑暗所浸没的人,正是芽衣。一个脆弱的人。”
“茉莉,我不是为了成为芽衣的爱人,而是我必须站在她身旁、照亮她,我决定这么做。我爱她。”
“我发誓,茉莉,我们将一起熬过这恐惧,我会和你一起找到属于你的地方,只属于你。我们并行前进,永不分离。”
茉莉哭累了,在柚子怀里睡着了。梦怀刺刀一柄,只戡良善。梦晴美数年无言,身形浅若煙灰。
在坠楼的下落感与回环不已的啸叫声中,茉莉胸口一阵刺痛,遽然惊醒:便是安宁的夜与柚子温暖的心跳声。透过柚子的睡容,茉莉初次知晓,眼前的人没有哪一个时刻不需要非常用力才不至于哭出来。茉莉看着柚子,指尖似生出千钧力量,发出一声轻笑,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屋外墨一般的黑夜。
一种被彻底清算完成的世界,一种最恐怖的宇宙——真实已断裂为区域性有效的片段,各不相连。人的精神已成洪水浮木。
幸存的人类,每个人都献出了一部分自己的魂魄,化为寻香之神手中的慈悲剑——代以人间的制裁与仇杀
——从空降下穿心剑,落地十里化深渊。
或有人在混凝土的大地上长途迁徙,认知随着路程渐远而慢慢丧失。在他乡遇见即使最平凡之物,也会引起初生般的惊愕。
人已经进化得过于精密、变得过于具体和苛刻,每一个细节中都充满抉择、权衡、逐乐、逐苦,共居一室已变得如此不可能。
——“请在我们最肮脏的时候爱我们。”
在自建的危塔之上,一人名曰晴美,造浑天之仪,望千里之动——即使一人被剥净至只剩一缕光斑般的魂魄,她也能发现、将其拾起。
深渊附近是疫病最严重的地方,即离生活最远之处,毫无一丝人间气息,正是芽衣所在之地。每日找寻死者,静听其言、与其一同摆渡于亡河。这过于宁静的世界,使芽衣寂而趋于死、苍白而趋于透明。
直到她遇见柚子的那一天,犹如一束耀目的天光射入久已冻结的池潭,令她僵硬的心,重又波动。
陨剑的浅坑积雨成湖,即使最决绝无可赦之人的倒影,在此也会显像——她忏悔前的一次抬手被拍落。
“我明明要这样做的……”你这样说着,沥血而逃,“如果你能在那荒瘠之地找到我,我不会透露……”
“倘若我要狂舞,倘若你将死,倘若箭矢将归弦而逆飞……”我默念。
我们居所之外的森林如底片般阴暗,泥沼沉坠,吞噬着曾经存在的城市,夹杂人造物被毁灭时发出刺耳的啸叫。
活人通过捡拾废弃的材料建造自己暂时的庇护,柚子独居在一座半毁的教学楼中,每日只穿戴一些简单的防护便外出搜寻伤者,从无一日奢望全身而归,从无一念谋己退路。假若柚子能将自己分予他人,那她早已不复存在、碎散人间。
过于热忱的人都将毁灭,无人能共感如此多的魂魄而不崩溃。而似乎柚子的每一步都盈满重荷,全然不知自身悲惨的命运,为他人而欢笑,为他人而哭泣。
不久,浅鄙无情之物将覆满世间。
【二 厄运】
晴美:
“谁能有如此多满溢于胸的感情,却在多年以后终日如雕塑枯坐。
谁能见到如此多暗含希冀之人半疯而死、如此多人迷途至此却枉以为新生。
谁能见到如此多旭日般的希望,在此地常年低压而灰暗的空气下渐渐转为厄运。”
茉莉:
“在曾经唯一的埋忧地,我将其沿你的来路铺满壁纸,直至我们最后被包裹在中央。
而今被踏为平地,建起高墙,我被只身囚禁于此,在这片被太多次埋平的死地,
机械般重复着生存之事,无数次祈望在下次外出采集时暴毙于半途中。”
阴郁的夜里,茉莉如守夜般与一面空墙对坐,想着:“好希望你出门上班前能在我睡着时偷偷吻我额头。好希望你能抱起我,让我双脚离开地面。好想看你失态,想背你回家。”
茉莉想着,不知何时睡着了,梦得很远很远,好像仅仅几分钟就能俯瞰一生的幸福,好像一开口、一伸手就能碰到。风声如丧、砸向窗户,惊醒了茉莉,睁眼便是阴惨的空墙,被响雷照得刺眼。
晴美把手指插入前额的刘海,把昔日光滑齐平的长发抓得凌乱如杂草一般,扶额撑在桌子上,凝眉不展,眼睛直看着惨白的桌面,似要洞穿。
晴美默想:“世上没有一个地方可供我们相爱,没有一处空隙同时容得下你我二人。”
“败者啊,应尽早完成自己的功,早早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