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有更有趣的。”
宋祈茵娇娇软软的又说一句,瞬间吸引住三人的目光。
她故作高深地环视一圈,酝酿了一下,微蹙的眉毛显得痛心疾首,开口就是不同于平常说话的语调,嗓音细而尖,自导自唱起来,“贤弟,吾待汝情同手足,汝却视吾为外人草芥,一片深情好意,无人解,实在叫吾伤透了心呐。”
方佑宁皱着眉看她,没有言语。
只见宋祈茵一顿,捏着娟子的手相握一拱,偏着脑袋,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口中沉吟,“公子何出此言?公子待小弟极好,只是小弟自知少不经事,不敢与公子称兄道弟,只怕污了公子圣名。”
方司令率先笑出声来,笑的前仰后合,他虽提防宋祈茵,却也最喜欢和她相处,因为就她的鬼点子最多,也玩得开,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美娇娘。
笑够了,又说:“他们还真不够你有趣儿。”
蒋上将看她一系列拿腔拿调的动作,嘴角不禁噙着笑意,面色缓和许多,“不过是称呼罢了,如今国内也流行西洋的绅士风气,方中校又是留洋的学生,自然比我们更清楚什么是绅士,岂是你想象中那么小家子气的人?”
方佑宁听了此话,眉头皱得更深。
宋祈茵却硬是忽略她眼底的不耐,向蒋上将明知故问道:“您这话我不明白,我也没留过洋,只知道咱们这里是中国,在中国讲究的还是兄友弟恭呢,咱们何必学那些洋人这样淡漠?”说着又在桌子下面轻轻踩了她一脚,心说你也太不把蒋上将放在眼里了,好歹是党国太子啊。
方佑宁沉默地看着宋祈茵,好一个避重就轻,完全扯开了话题,还让她莫名背了一条性子淡漠,不好相处的罪名。
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用力地掐紧肉里,疼得方佑宁深吸一口气。
“我心中自然敬您为兄长,只是我身边并没有个兄弟姐妹,所以也还不太习惯这个称呼,我敬蒋兄一杯,以示赔罪。”
说完,方佑宁拿起酒杯,一口喝下了杯中的酒。
蒋上将也拿起酒杯朝她举了举,仰起头也一饮而尽。
这表示,两人不计前嫌。
方司令含笑道:“鬼灵鬼灵的丫头,你要是不备上一出更好的戏来,我可就叫人去拆了你的戏台子。”
听出来方司令准备要谈正经事了,宋祈茵噗嗤一下笑着起身,说道:“台子您是拆不了的,您就等着瞧罢。”
到这时,方佑宁不禁佩服宋祈茵的反应迅速,懂进退。
之前方司令总说宋祈茵不一般,她不以为然,如今倒觉得宋祈茵确实是人精。
宋祈茵已经步出亭子,来到竹林下,找在此候命的管家讨要一把中式折扇。
管家听后便立即派了好几个小丫鬟去找,又问她还有没有其他需要,也是不敢再怠慢她的。
宋祈茵笑着摇摇头,不再言语,那管家也就识趣地噤声,退到一旁。
侧目,她不动声色地盯着亭子那边,悄然偷看了眼方佑宁,但是她始终举止优雅,看不出任何端倪。
以方佑宁平日的做派,她绝对不是这样不识时务的人。
她总觉得方佑宁在和什么对着干,那股不服气,到底是冲谁什么来的?
她一时间也搞不清楚。
只要她不是冲着.....党国就好了。
此时丫鬟们搬来两只小匣子,织云上前打开一看,里面有好几把折扇,都是上好的。
为首的小丫鬟拣起其中一把展开给宋祈茵看,泥金扇面在光辉下闪闪发光。
织云看了一眼,摇头:“扇子是顶好的,不过不适合给姑娘用,要素雅些的。”又看向管家,笑问,“您不会觉得咱事儿多吧?”
这个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害羞小丫头是真的长大了。
宋祈茵俏看了她一眼,也笑道:“若不是随身的洋扇子不合用,也不敢这样麻烦管家您的。”
管家在旁笑着说:“这不过都是平日那些贵人送来的,家里两位爷儿又用不上,都收在储物房里呢,这次能被姑娘用上一次,让这些死物重见天日才是真的好。”
说完又让好几个小丫鬟挑了几把素雅的扇子一一展开供宋祈茵挑选。
反正方司令要和蒋上将聊事情,她也不着急过去,目光便在那些扇子上慢慢流连,最终定在了一处。
这边,方佑宁没想过方司令竟然亲自举荐陈副司做北平警备总司令。
她还以为方司令很讨厌陈副司呢,难道是自己会错意了?
别说方佑宁,就连蒋上将也有些诧异。
他还在为此事该如何同方司令开口而堵心,才不得不借探望一说来上门来找方司令的。
蒋上将唇角微动,“方公此话当真?”
“嗯,怎么?小蒋你有别的想法?”方司令翻了翻眼皮看他。
“不,我自然赞同方公的想法,陈公做事稳当,又有主见,确实合适。”
瞧他把陈副司说得天花龙凤。
方司令冷眼睨他,哼一声,“还不如让时年那小子去做,要是他肯归于我门下,定也有一番作为,偏偏是头倔驴!”
他不提吴副总司,故意提起蒋家另一安插在北平的亲信时年,作以泄愤。
蒋上将本来就没想过要和方司令作对,他甚至很敬佩方司令,方司令一举攻破共/党好几处防地的能耐不是陈副总司能比的,不过是父亲要他灭一灭方司令的威风。如今目的也达到了,哪里会在意这些,只随方司令高兴。
他微笑,“我也曾劝说过他,让他去跟着您办事,他偏偏不听,只说自己已经归入我父亲门下,就不愿意再跟着别人,他哪里知道自己是错过宝了?”
.......
方佑宁坐在一旁一直静静地听着两个大男人在互相吹捧着,一声不吭,她如今可不敢再轻易相信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哪里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最后一丝霞色轻轻悄悄的隐没,只有光亮的一月牙挂在上空,被乌云半遮半掩,丫鬟们搬来了几架木制落地架子,点上了烛火,随之整个亭子亮堂亮堂的。
宋祈茵徐徐走上亭处靠湖边,黛眉轻挑,丹唇微翘叫人移不开眼睛。
手持折扇,开口沉吟:“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光这幽幽一句唱来,就将方佑宁的目光吸引了去。瞧着她一袭蓝衣旗袍长裙未改,秋波暗涌,手中的折扇亦缓缓打开,那是一朵沿下独自盛开的玫瑰花,玫瑰花瓣的边上眨着淡淡的粉,根部的茎刺却根根分明,尖锐无比,让人不敢靠近,唯独一只彩蝴蝶,义无反顾地朝它扑去。
蒋上将拣了块肺片吃了下去,笑言:“哀哀怨怨的调子,听着倒不像京曲。”
正事聊完也就少了顾虑,又知晓蒋上将对戏曲了解不深,方司令便趁机显摆:“你不懂了吧,这是昆曲,宋丫头唱的是《牡丹亭·游园惊梦》里的杜丽娘,那可比京戏更有味道。”
蒋上将眉眼微扬,微笑着不再言语。
方佑宁突然发现,方司令只要高兴了,就喜欢喊宋祈茵作丫头。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韶光贱。”
宋祈茵缓缓转动着手中折扇,将杜丽娘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矜持与才华表演的淋漓尽致。
这还是方佑宁第一次正经听她唱曲,虽然没有任何弦乐相伴,可那一叹三唱的婉转嗓音,倒是真应了那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一曲《游园惊梦》,宋祈茵只唱了一小段,便没有再唱下去,只见她稍顿一下,突然眉梢半吊,神情俏皮,一把合上那折扇,小手晃着那扇柄处的穗子。
穗子在空中活蹦乱颤,无处不透着古灵精怪。
只听她哎哟一声,开口便道:“天都到这个时候了,那个卖水的怎么还没来呀?”
原先婉转含蓄的大家闺秀,这一刻便是活泼娇俏的小丫头一般。
“这可怎么办呐?”她双手一摊,嘴儿一撅,着实叫人又心疼又无奈。
方司令似乎看不得她受委屈的模样,情急下小声嘟囔了一句,“把他抓回来枪毙咯!”
方佑宁听到这话时,刚喝进嘴里的酒差点就喷了出来,自家老父亲未免入戏太深了。
“有了。”宋祈茵捻着兰花指,玉腕一转,“我还是接着给她表花儿。”
“清晨起来什么镜子照?梳一个油头什么花香?脸上擦的是什么花粉?口点的胭脂是什么花红?”
看她摇头晃脑地唱着,本该和她那身娴雅衣裳不搭的曲风,在她的演绎下,却又是另一番风味。
连一旁的蒋上将也含笑问道:“真是新奇了,方公,这又是什么故事?”
像一个把不耻下问的良好风范贯彻到底的好学生。
连方佑宁看向方司令,不免好奇这样有趣的故事出自哪里?
被两人注视着,方司令的目光有些闪躲,目光一直往别处撇去 ,打着哈哈,又是喝了一口酒,借着润喉来躲避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宋祈茵唱的这一段出自何处,却又不好意思去承认自己有短处。
“鸳鸯花的枕头床上放,木樨花的褥子铺满床。”
随着最后一句唱完,她手中折扇轻颤半遮面,只露出那双秋水含情,勾魂夺魄。
下意识看向靠右坐的少女,四目相对,宋祈茵一直记挂着她,虽说两段戏都只是截取的小段来唱,但最后一段的梅英也是她第一次唱,不知道效果如何,多少有些担心用力过猛,在心上人面前出丑。
“好!”
方司令即刻鼓起掌,借机混了过去,不去回答。
待她落座,方司令接着说:“你那杜丽娘和....”他一副欲言又止。
“最后那一段不是什么名段,是东城的程先生准备拍成电影的剧本,我不过是有幸拜读罢了。”宋祈茵掩嘴轻笑,眼神却不断瞄向方佑宁,只见她眺望着别处,却两腮微红,一看就是喝了不少酒的。
“你这鬼丫头真是爱作弄人,害得我被他们问哑了嘴巴!该罚!”方司令松了一口气,庆幸不是自己老了不记得了,便又命丫鬟给她满上酒,要她喝下做赔礼。
宋祈茵可不是会让人白占便宜的人,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很诚恳,“那还不是您说要拆了我的戏台嘛,我怎敢不拿出点诚意来?如今我诚意拿出来了,您又要罚我,这是什么道理?”
蒋上将不由得笑了:“果然伶牙俐齿。”
“上将您这话不对,我不过是求个理字,不过嘛,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宋祈茵娇嗔地哼了一声,蒋上将听她这样说也不恼火,倒有些无奈的笑了,直摇头说拿她没办法。
在宋祈茵和蒋上将玩笑时,方司令分明扫视到方佑宁在那一瞬间有些发黑的脸色。
方佑宁自然知道她不过是个戏子,对着其他人花言巧语很正常,只是....
原来她不是对自己最特别的....
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
方司令像是意识到她的出神,重重放下酒杯,才让她回过神来。
方司令爽朗地笑了几声,“那就当我求姑奶奶你喝下这一杯好了吧?”
“这还差不多。”她低声嘟囔,又笑得没皮没脸,“我那段戏可只演这一次,以后可就没有了,总司令不得赏我点什么吗?”
一直在一旁充当木头的方佑宁,听到这话,心里便十分唾弃她那一副贪得无厌的模样,仰头饮下手中的酒依旧不觉得压惊。
“你想要什么?金银财宝?”方司令玩味地打趣,“还是身份地位?”
霎时间,立即惹来了两道不善的目光。
方司令喝上了头,哪里会注意到这些,继续调侃她,“只要你说,总司令夫人都可以。”
方佑宁眉心突突的。
她一时间竟听不出来方司令里的话有几分真假。
就算方司令只是开玩笑,说不定宋祈茵就有这个心思直接答应了。那自己岂不是一夜之间多了个后妈?
她虽不反对方司令再娶,可先不说宋祈茵和她年纪相当,完全可以给方司令当女儿的,就宋祈茵那个恶劣性子,做了方公馆的女主人,岂不是要把整个方公馆翻过来?
哪怕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村妇也没什么打紧的。
总之总司令夫人,不能是宋祈茵!
“爸爸,您喝多了!”
“方公,您喝多了。”
异口同声。
方司令微蹙的挑眉,看了看对面坐着的两个人,一言不发。
实际上方司令也隐约察觉了这个事儿。
这几天,方佑宁和宋祈茵走得很近。
可要说两人像是有多好吧,方司令又真切的感受到,但凡是宋祈茵靠得稍稍近一些,方佑宁就浑身警惕。
看着像厌弃她吧,倒也不见得。
要说是方佑宁心肠太软,对宋祈茵还保留着同情心,也不是没可能的。
不过这个小蒋又是怎么回事?
方司令点点桌面命丫鬟倒酒,玩味一笑,“我可没醉,小蒋你屋里有个洋夫人,回去就是温柔乡,我这方公馆空荡荡的,总要有个女主人。”
蒋上将面上笑着,双手微握成拳,就放在膝头,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方公,如今讲究的是自由恋爱,您就别调戏人家小姑娘了。”
他只淡淡说了这一句,就没有再往下说。
方司令哦了一声,喝下酒杯的酒,放回石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转而去看方佑宁,“你就不想多一个亲人来照顾你?”
带着些许试探。
方佑宁别开脸,有些讪讪的摸摸鼻尖,“爸爸,再娶是大事,您要考虑清楚。”
方司令连着啧了两声。
蒋上将和方佑宁二人一时不再言语。
这热闹的亭子之中,一时竟安静了下来。
宋祈茵看着那自顾自喝酒的方司令,心里有些懊恼,好他个老头,拿她来开玩笑!
可恶的是现在不能出口恶气。
宋祈茵摇摇头,“我一个自由人才不做什么夫人。”
“我呢,就想要这把扇子。”她说着便展开手中的扇面,读道:
“瑶楮镂空蒙,冰纨卷重疊。
寒光欲冲斗,迴秀难藏叶。
谁碎辟邪香,氤氲飞作蝶。”
一字一句,缓缓读着,小眼神儿还时不时飘向方佑宁。
她随即说,“这首诗作得真好,画也好,您就送给我吧?”
方佑宁抬头看向了宋祈茵,宋祈茵对她扬起一个笑脸儿,格外明丽。
只见她咳嗽一声,别开了眼,随即手指轻轻的摩挲着酒杯,薄唇微勾,缓缓道:“那不是古诗,是宋词。”
也不知道她是好心还是有意,短短一句让宋祈茵红了脸。
蒋上将立刻用手抵在鼻尖下,掩住了嘴角露出的笑容,紧接着装模作样的用咳嗽来掩去快憋不住的笑。
还以为她想要些什么呢,不过是把扇子,方司令不大在乎这种文人墨客的东西,就让她拿去了。
得到方司令的应允,没去计较那点不愉快,开心得不行,她爽快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强烈的刺激感在她的口腔中翻涌,喉咙就像是被小刀刮过,火辣辣的痛,可以说是十分上头。
夜色降临,又是一小聚,便也就散了。
不得不说,那酒后劲还挺大,宋祈茵在织云的搀扶下,才勉强站得稳当,慢悠悠走在无量馆的回廊上。
前面好像站了两个人?
唔...不对。
她微微眯眼,定神一看,才将眼前的两道人影重叠在一起。
只见前面的人穿着休闲的西服,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咦,怎么这么像是方佑宁?
不可能啦,方佑宁怎么可能会愿意看见自己,八成已经回去睡觉啦,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她明明记得自己也没喝几杯呀,怎么可能会出现幻觉?
果然还是自己太想她?
屁,她刚才那样嘲笑自己,让自己出了大丑,自己还想她作什么?
她抬手拍了拍脑袋,心中暗骂:“宋祈茵你别再犯花痴了!人家一点也不喜欢你!”
可不管她怎么做,眼前的方佑宁没有消失,依旧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就算铁打的人也是需要休息的,更别说她忙活了一天,身心疲惫,早已经没有心情去伪装,见四下无人,一股委屈瞬间涌上心头。
她眼睛一涩,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挣开织云的手,转过身咬牙奋力地捶着一旁的柱子,痛骂,“你还想她作什么!她都不在乎你!一点都不在乎!方佑宁那个负心汉!混蛋!坏蛋!冷心蛋!臭鸡蛋!”
织云吓了一跳,听了她的话又是心疼得不行,忙上前去想把拉她走,却怎么也拉不动。
“姑娘,您快冷静一下,别这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