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宅院时,已是未时,日头西斜,少了暖意,添了深重。还未过桥,两人便见院中一人,正拍打着一排挂于架上的棉衣,正是林雨桐。渐渐走近,架子边上三个并排土灶上,各有一陶罐正静静沐于火浴。
“林姐姐!今日这般早便回来了么?”
林雨桐转过头,向两人颔首致意:“是。有几位病者托我为他们煎药,便与武大夫说了一声,允我先回了。”
“煎药竟不能在自家么?纵是不便,药馆应亦可代劳,为何要师姐揣这么远,回山上来煎?”
“亓官,你有所不知。药馆自然可以代劳,不过今日煎药的伙计恰好告假,这药又有烈毒,须得讲究些,病者便托付于我。”
亓官伶小跑至药罐前,左看右看,惟见黑乎乎满满一罐子,便又问:“这有何讲究?不都是扔进去泡了,煮沸便是。”
李延玉缓缓走来,听亓官伶一句,知她胡说,但笑不语。李延玉虽不通医药,然虽黄欢行走多年,纵是未身自躬行,亦见过不少,知那水泡、火候、时辰都是有其道理所在。
林雨桐果笑道:“亓官所言虽是不虚,却少了些实在处。药材须泡两刻钟,火候亦得据药性而变。此番药中因有川乌,故少须煎沸半个时辰,方能减毒,然我向来煎一个时辰,以求无患。”
李延玉在后面见亓官伶表情,知她又欲发问,便上前一步道:“林姐姐是趁今日天色好,晒些衣物么?”
“啊,既说到这个,我倒有一事相告。”林雨桐放下手里木片,收起挽上的袖口,“萧师弟就要离山了。”
见两人未即言语,林雨桐转眼看向那两件大棉衣:“这两件,便是为萧师弟准备的。”
“为何竟如此突然?”李延玉问。
“李姐姐……实际,并不突然。”亓官伶仍立于药罐边上,背着双手,“萧师兄一开始,本就是为了修身养性,以求读书精进,方上了山的。”
随着萧政定下的日子一天天近,雪终是下了起来。雪落次日,便是他离山之日。
李延玉至华阴不过一月,前有苏梨归而复去,后有萧政离山求功名。天气愈发寒冷,在这当抱团取暖之时,人却越发少了。她对此并无甚想法,亓官伶却颇有些伤于离别之意。
萧政行装早已打点妥当,故而纵是离别前一日,他仍起了个大早,往学堂去了。他虽照旧,留在山上的人倒是繁忙起来。亓官伶本欲如往常般去踩螣蛇链,却被王文忠以雪天路滑为由,叫去厨房帮忙了。李延玉见无事,便自回了院子里,往林雨桐屋廊下替她煎药。
常言道,开弓难有回头箭。自那日后,林雨桐几乎日日替人煎药,见她辛苦,李延玉自恃空闲,便求她教了自己些法门,姑且代劳。如今李延玉坐于廊下,面前是两座土灶,罐中水尚酝酿着沸势;身裹大棉袄,脚下踩着一盆木炭,炭面烧得通红。她正看着面前如絮雪花轻轻飘落,如檐上泻下细水瀑,又如屋顶垂下的雪色珠帘。
等到水渐渐沸了,李延玉便将手边沙漏一翻,又望着院中落雪,开始放空心思。说来这沙漏与如今她屋中诸多摆设一样,均为亓官伶所赠,据说流尽约莫半个时辰。
“李姑娘好兴致。”
回过神来,孙鱼已半蹲于她身侧,借灶火暖手。
“孙大侠。”
“你不必让我。我道你是唯一一个不叫我师父的,怎地亦如此做派。”孙鱼止了李延玉起身动作,见她不好接话,遂原地跳上数下,搓搓手,又伸到灶边烤着,“如此寒天,李姑娘为何不在屋中煮?”
“林姐姐道,屋中气滞,于体有害。”
“雨桐性子还是死了些……瞧,如这阵风般,你但坐窗下,任你什么气也给吹散了。嘶——又是一阵,我终是不喜寒天。”
李延玉亦缩缩脖子,微颔首不语。两人间又生静默,药罐上白气倒是冒得凶猛,歪歪扭扭地直冲廊顶。
“李姑娘且煮,我便先走一步。”说完,也不待李延玉答话,孙鱼已一步跳下廊前台阶。走了没几步,忽又跳回来:“说来,李姑娘,近来雨桐皆是午后便回么?
“是。”
孙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欲再离去,却听李延玉问:“孙大侠,小女亦有一事不明。”
“哦?李姑娘请讲。”
“前番苏女侠方带小女回山,便匆匆而去了,敢问是为何事?”
“哈!原是此事。我本无瞒李姑娘之意,不过个中缘由复杂罢。那辛少侠,乃是洛城派的弟子,此番专来寻我华阴助他们一臂之力,我便让梨儿去了。”
李延玉点头不再多问,孙鱼却续道:“此事,是你欲知,还是亓官欲知?”
“苏女侠对小女有诸多照拂,自然是我欲知。”
“也对。若是亓官,早去缠着文忠问了。”说完,别无他话,孙鱼又跳下台阶去,迈着不大的步子,却三两下便失了踪影。
无人交谈,李延玉的目光便又游离起来,逐渐停在了桥边上光秃秃的树干。这宅院虽大,人却不多,亦无仆役帮工,打理起来应是不易。就说秋日里满地落叶,便不知要多久方可扫尽。
她正如此想着,便见谷天经桥上过,于雪中缓步而来。李延玉因近日时时坐于廊上,故亦常见到谷天。之前便听说宅中大小事务,均由谷天打理,而李延玉近日所见,渐渐佐证了此言。
谷天见李延玉独坐,照例过来问候了一番。见她今日不过枯坐煎药,问道:“李姑娘,今日不做工么?”
“为萧大侠准备的已经妥了。想到他明日便走,今日便等等看,有无小女可做之事。”
谷天点点头,又起一题道:“李姑娘方才,可是见过师父了?”
“是。”
“可有特别?”
“孙大侠不过来烤烤手,闲聊几句而已。”
谷天复顿片刻,负手立于李延玉身前,眼向着陶罐:“若离华山,李姑娘欲往何处?”
“……未曾想过。”
“李姑娘应当好生考虑此事。”
李延玉看他正正立于身前,面上喜怒不显一如既往,不由紧了紧身上外衣,方淡淡应了。谷天并无他话,轻叹一声,便往屋后转去。过了不久,李延玉见他自亓官伶屋后又转出来,背着手徐徐过桥而去了。
她因向来不善应对谷天,此番见他离开,方觉耸起的双肩终又放下。转头瞥见沙漏已流了大半,李延玉便仍坐着,待沙漏流尽,才慢悠悠起身将药罐取下,滤汤存放不提。做完这些,行至屋里,正对门口衣架上悬着各色衣物,打头两件便是那日林雨桐拍打的棉衣。因听说李延玉会女红,谷天便请她闲时为旧衣物做些保养,有空也可做些小东西。萧政既要走,李延玉自然先将他的衣物收来仔细整理一番,发现虽是旧物,倒也完好,足可窥见萧政其人一面。除此外,李延玉另为萧政绣上了一方手帕,听亓官伶说他将去科考,便往上补了几支桂花,方觉妥当。
晚餐时,众人齐聚饭厅,为萧政饯行。因范屹寿宴已过,寿墙、果盘之类早收了起来,而大圆桌拆去圆盘,便露出其下方桌。李延玉到时,先是讶于孙鱼到场,其后便被桌上一大盆清水白菜吸引了注意。八人围坐方桌,略显拥挤。
“我还记得,前番为我庆生时,萧师弟一番话,提及‘四美具,二难并’。可惜今日师父在,大师姐却离去了。而你这一去,又不知何日再见。”范屹道。
“范师兄不必忧心。”萧政轻笑,顺势举杯起身,“自政上山,现下已是第三个年头。说来惭愧,在下自小读书,而如今年已及弱冠,却仍无半点功名傍身。上山前,正是我心灰意冷之时,只觉自己或是不宜读书,又身无所长,眼见这大好河山、太平天下,竟无一处允我容身。故初来时,不过受父母之命,名为‘修身养性’,实为消极避世罢。”
说到此处,萧政似回忆起那段往事,不由叹了一声,见众人均危坐注目,遂续道:“在下犹记上山首日,连落脚之处尚未知晓,便得师父赐茶。那时师父道,我既是读书人,于文章诗赋当有所好,问我所好如何。我答道,最好唐人诗赋。师父便又问,唐人,乃是初唐、盛唐或是晚唐,我又答了盛唐,然近来犹喜那‘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之语。师父便笑道,曹魏固得天命,但若无那蜀汉君臣上下一心、知不可而为,又何来后人‘英雄’之评?况我既喜盛唐,当知那‘天生我材必有用’、‘会当凌绝顶’云云,在下方知师父恐是为鼓励我罢。可惜那时我仍无什么希望,纵是金玉良言,亦不过左耳进、右耳出罢。终了,师父问我打算,我记得我答的是,‘愿名居孙山之前而已。’而师父笑道,‘愿君乘长风,破万里浪。’”
他话音一落,便敬了孙鱼一杯,复表番感谢之意。孙鱼只微笑受下,并未多言。敬过孙鱼后,萧政放下杯子,肃然拱手道:“前番范师兄生辰时,曾谢过在座主客之恩。今日在座诸位为在下饯行,已是感激不尽;然细细数来,诸位于政,确均有恩情。大师兄教给在下轻功,且多有开导;二师兄知我读书,特意于北边辟下一僻静小屋与我;范师兄为让在下散心,荐与我学堂教习孩童之事;林师姐常为在下送饭,且早早为我打理好行装;亓官亦常来看我,而在下仍记得她去年鼓动整个班子在学堂演了出戏,着实助我于福山镇伸了读书识字之大义;至于李姑娘,虽是初来乍到,且不顾在下冲撞,为我这些旧物什劳神,使之均是焕然一新。
“以上所言,于政铭记于心之事中,不足十一,平日中所受诸位小恩小惠,不胜枚举。今日,借此时机,政在此,郑重谢过诸位大恩。倘若他日,在下得以谋划庙堂,当尽心竭力,为华阴正名,以寸草之心,报师门之恩;若不如意,亦不忘教诲,务求行得端、坐得正,以不辱师门之名!”
众人听他虽致离别之辞,却多有慷慨之意,不由亦少了些许悲戚。一语毕,萧政又马不停蹄,依次执杯谢过。此番不似前番寿宴,既无人主持,气氛几全由萧政带起。及至亓官伶,萧政照例复表谢意,待亓官伶谦虚一番后,却续道:“师妹是在下门中唯一后辈,故而我亦稍作前辈之姿,忘师妹日后多些自信才是。”
“……谢过师兄。”亓官伶郑重受下,“不知伶可否为师兄少歌一曲,以表惜别之意?”
李延玉闻言一怔,因从未听过亓官伶唱歌,不有生出些兴趣。
“既如此,政,当洗耳恭听。”萧政说完,回到座位坐下。亓官伶站起来,向众人一一致意,便清唱了一首短歌。李延玉听她歌中“燕燕于飞”四字反复,其余内容不过听个大概而已。她唱歌时与平日中不同,敛目凝神,身随声动,其声亦不似往日那般甜美,而是故意沉些下去,与人庄重感、真挚情。全曲罢,不过百余字,众人却似各有所思:孙鱼闭目似在回味,王文忠长长叹了一口气,谷天与范屹均是垂目静听;林雨桐双眼却向着一边窗外,目光似投向远方。萧政听完,静默良久,方缓缓带头鼓掌,叹道:“后唐庄宗以伶官灭,而汉武纵拔伶人,亦不误国。天下兴亡,岂能系于一人之身!”
“亓官,去年大师兄过寿,今年我过寿,你均未开口。我现下方知,你竟还藏有这一手。”范屹笑道。
“不敢。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不敢言藏。”
“亓官这歌虽好,你们也莫要过于伤感。须知政儿此去乃是求青云之道,顶顶好事一件,应多多祝福才是。”孙鱼说着便起身,自怀里摸出一卷轴,“祝福之意,便由我,代师兄始。”
萧政恭敬接过卷轴,于孙鱼授意下展开,只见其上字迹如笔走龙蛇,书曰:“送济之 龙门跃鲤 蟾宫折桂 渊。”
“政,谢过师尊。”萧政郑重施礼后,众人又各自送上祝福,终轮至李延玉。
“愿萧大侠春试高中。前番初来时,小女多有得罪,望萧大侠见谅。”
萧政一愣,杯中水洒出一些,忙道:“李姑娘哪里话,是在下冲撞才是……”
“莫要怪我多嘴。那些小事,你二人便莫再提了。”王文忠边吃菜边道。
“李姑娘,萧师弟并非参加春试,乃是为明年秋试而去。”谷天随王文忠道。
“我亦以为萧师兄乃是去春试,竟不是么?”
见亓官伶亦凑上前来,萧政大方笑道:“并非如此。说来惭愧,在下从前正是因秋试屡屡不中,方失了兴致。此番因欲先归家省亲,路途遥远,故提早离去。”
见亓官仍有不解,王文忠又插话道:“亓官,你忘了你萧师兄家在何处了么?”
“自然记得,乃是在齐鲁大地。”
“哈哈哈,亓官倒是会说。”
萧政随范屹笑道:“师妹确非虚言。我乃是济宁人氏,相去千里之遥。故地虽乘漕运之利,已不似乱世时方圆百里,了无人迹,然道路仍是坎坷,故需早做打算。”
亓官伶理解似的点点头:“既如此,愿师兄一路平安,行万里无虞。”
“虽不及万里,仍借师妹吉言。”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李延玉心中忽冒出这句,不由也说了出来。
萧政方将杯中酒饮尽,闻李延玉此话,虽执空杯,亦肃然而立道:“政只求同门诸位,不忘在下而已。”
次日天方未亮,众人皆已立于院门外。天色如墨,寒气凛冽。萧政与王文忠并肩而立,面向众人道别,身后驴车上挂盏小灯,加上谷天手上一盏,便是全部光源。李延玉立于靠后位次,不过看清萧政、孙鱼两人而已,他二人为一团柔和黄光笼罩,似台上主角,余人则如掌灯、围观之闲人。
“萧政,昨日我虽口里说了些好话,终觉不及师兄一幅字来得实在,便匆匆赶了一幅,望你好生收着,便好了。”
萧政躬身接过,展开见是“日月有明容光必照”八字,知孙鱼意思,默默拱手致谢。身旁王文忠见了,笑道:“可怜现下无月,竟显得此处不容光一般。”
“师兄何出此言!不过受云层遮蔽而已,天下岂有不容光处?”
“我自是知道的。”见谷天较真,王文忠亦不在意。
萧政方欲出言,却见暗里亓官伶垂着头,似不太精神,便缓步过去道:“亓官,怎地,还未睡醒么?”
“师兄……莫要打趣我,我这一年常是这时候起,师兄岂会不知……”
李延玉听她话音细弱,知她终是为此而心有戚戚。萧政自然亦能看出,劝道:“亓官,向日中数你最是活泼,如今怎有成了最消沉的一个?大师姐多少年未曾回来,旦归则去,也不见你这般难以消解……”
“大师姐……我从来是不见其人的,虽是有感,亦好消解。但我与萧师兄一年来,常是一同吃饭练功,师兄也教我读了不少书,纵是师兄去了学堂,亦常照面……”
李延玉听她声渐发颤,脑中不由浮现出自己离开鹿陵那日,那位秦小姐,似也是如此情难自已。她不由在心内叹道:天下有情者,果是一般;而如我这般无情之人,何以自处!自我检讨一番后,她又鬼使神差地想起前番坟前下的决心,这一切终使得她缓缓伸出手去,轻握住了亓官伶意外温暖的手。握住的刹那,她感觉到,那双比自己更小却更粗糙一些的手,轻颤了一下,随后却似愣住一般没有动弹,半晌,才下定决心般坚定地回握过来。
“亓官,不必如此。”萧政后退一步,“你既提及我教你读书,当知王子安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我等并非此生不见,此番离别,不过为日后再见时,你我皆已更上一层楼。”
“师兄所言,我自然是知道的。”亓官伶忽昂起头来,语气也不复先前细弱,“师兄平日说话虽文绉绉的,待我和大家却都极好,所以离别之际,心生伤感,亦是常情,师兄不必开导啦。若师兄半路回马,见我仍似从前般嬉戏玩乐,莫要嫌我没心没肺才是。”
萧政见亓官伶忽似变了个人,虽惊异一刹,却喜她不知为何自行调整妥当了,便亦附和着大笑一番。众人见此,皆放下心来。插曲既了,萧政亦回至爽快模样,复向众人一一道别,方与王文忠一左一右坐上驴车,十步一回头而去。范屹因亦要下山,便自告多送萧政一程。然天色仍暗,众人除那团光外,皆看不分明。李延玉见光团抖动,竟颇似夏日流萤,不辨远近,若即若离。
“雨桐,陪我喝杯茶可好?”谷天欲将灯笼递去,孙鱼摆手未接。
“好。”林雨桐方转身,欲随孙鱼而去,忽顿住,向亓官伶道:“亓官,他日我若离山,你亦会如此伤怀么?”
“林师姐也要走么?”李延玉觉手中紧了几分。
林雨桐听出亓官伶话中焦急,仍不咸不淡道:“我不过一问罢。”亓官伶看不清她表情,只见她缓缓跟上孙鱼,渐融进墨色中。
“听师父说,萧师弟进山时,与师父定下三年之约,至下次秋试则去。如今情状,许是林师妹之约亦近了。”
“可我,并无此约?”
谷天斜睨亓官伶一眼道:“你,与他二人不同。”说着便跨过门槛而去。
眼看着光芒将去,李延玉正欲跟上,却觉手中仍被紧拉着。回头见亓官伶大半张脸已在暗中,却语带欣喜道:“方才,多谢李姐姐。”
“不过投桃报李而已。”
“李姐姐此言好没道理。李姐姐自然是李,我如何得是桃?”
李延玉一怔,心道确实如此,正琢磨间,忽听谷天喊道:“你二人还在此杵着作甚?快随我回去!”
两人相视一笑,忙小跑至谷天身后,随他绕过影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