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作为阿尔瓦王室治下的首都,似乎并没有一个巍峨秀丽的名字。即使有,百姓们也不常叫。随便问向一个引车贩浆的贩夫走卒,问他要到哪里去,他必定会说“王城”,而非存活在史官笔下的“潘尔德”。
王城的本体,就是被城墙圈起的部分,大部分依靠着隆起的山脊,鬼斧神工的自然给予了它最初的防线。初代的匠人们沿着山脊一直向外延伸防线,代代接力,最终圈出一块偏椭圆形的城池。城门开在南面和西面,在这之外就是广义上的王城,有着成熟的牧区和边区;而在这座城池的东面,就是王宫和海港。海港雄踞海岸线,源源不断的货物流入流出,这里就是整个王城的经济心脏,而主动脉,就是靠海港供货的商业街。
至于王宫——整个王城乃至整片阿尔瓦王国的行政中心,令人意外的是,王宫的外饰并不华丽,而更像是战时构建的指挥所,冷色的石砖堆砌起朴实无华的建筑群,主干道串通整个王宫,四下分裂开无数小径通往各个边角,部分建筑下甚至暗藏密道,只有临内墙的一周花圃才让王城有了点鲜艳的生活气,很难想象贵族们会在这种建筑内开办筵席。
秋魂倒是感不到膈应,工作地点不论是富丽堂皇的庙宇,还是阴冷的石堡,工作就是工作,享乐那是另一回事。
“站住。”持戟卫兵叉过长戟,拦住玛格丽特和秋魂。
这两个戟兵,已经在这个岗位待了快十年,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站住”,就像用勺子搅化方糖一样自然。
但他们今天吼错人了。
玛格丽特怒目圆瞪,复眼齐睁,凭空增生了几分恐怖,两名戟兵被吓得向后撤步,双手止不住地发颤,以他们的阅历,根本不能理解这个小女孩的身躯里,如何爆发出这么强烈的恐怖。
“喂喂喂,干什么啊。”秋魂挡在玛格丽特和戟兵中间。
“他们挡路。”玛格丽特从背后抽出附肢。“那就杀掉。”
“把附肢收回去,玛格丽特,你难道还不知道重要的地方有人把守是很正常的事吗!”秋魂直接上手抓着玛格丽特弹出来的附肢。
玛格丽特看了看大腿战战的戟兵,给了秋魂面子。“好吧,但是我有话要和他们说。”
“你别乱来,就跟在我后面。”秋魂不肯让玛格丽特自由行动,一面拦住玛格丽特,一面向两个戟兵展示了一枚特殊的铸币。“我们有通行证。”
两个戟兵好像忘了怎么立正,弯曲着颤抖的脚给两人让开一条道。
“喂!”两个士兵被玛格丽特的大喝吓得抬起武器,却发现眼前空无一物——几乎是一瞬间,两条锐利的附肢从天劈落,将长戟的利刃应声斩断。“少拿这些破铜烂铁唬人,真是火大!”
“玛格丽特!”秋魂扯着玛格丽特走进王城内部。
“我真不敢相信,秋魂,你居然对人类那样毕恭毕敬的!”玛格丽特抱怨起来,复眼轮流睁开又合上。”而且还不是什么强者,就两个看门的家伙。”
“我们是来这里找人合作的,又不是来找茬的。再说了,人家又不只针对魔物,就算是人类到这边也一样,你太敏感了。”
“又都是我的错了?”玛格丽特很生气的样子。“就算不敬我如神,也不应该用那种语气和我说话,搞得好像压我一头一样,喂,听见没啊。”
秋魂没搭理玛格丽特,继续让她在那发牢骚,自己向一名老管家递上一封信。
“秋魂,难道……你所谓的融入人类社会,就是对他们卑躬屈膝吗?”玛格丽特自有无名火上冒。
“你的女儿们怎么就没你这么多事呢。”秋魂白了玛格丽特一眼。
“怎么没有,她们连王城都进不去,只能在王城的牧区里找活干,所以我才要来这里讨个公道:我不要人类居高临下地‘容纳’我们,我们就是和他们平起平坐的!不,我们还可以高于他们!”
“啊啊……快请进吧,秋魂女士。”老管家读完信擦了擦眼镜,领秋魂和玛格丽特进入大厅。
步入客厅,精良的陈设让初来人类城市的玛格丽特有些好奇。琥珀色的地毯又厚又软,踏在上面就像在草地上行走一样。四面大软靠椅围着精致的水烟壶形成方形。
玛格丽特忘却了刚刚的不快,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踢弄着铺在四方沙发下兽皮,笑着说道:“这王子倒有雅兴,弄这些个没骨肉的动物来垫脚,好像我以前收集吸干的人头一样。”
“都到这里了,你还要恶心我一遍吗?”秋魂怕弄坏皮草,轻轻捏起墙上的熊皮。“如果这些都是王子亲手猎来的,那他也是个狩猎的好手。”
“我说啊,什么东西这么香,我的嗅毛都痒痒了。”玛格丽特四处嗅嗅,窜到放在四角的落地灯前,掀开灯罩,露出里面的香烛。
“喂,你又干什么”秋魂拍掉玛格丽特的手。“这些香烛都是名贵的香料制的。主人还没来,你别这样毛手毛脚的,我们这些客人不要太放肆了。”
“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那个王子还有三头六臂要叫我怕他?直说了吧,他就是把他的军队全放出来,我也能吃得干干净净。”说罢,玛格丽特又坐回沙发上,调查着水烟壶。
“你不要这样不晓事,我很难下台。”秋魂尴尬地扯着玛格丽特的衣服,她恼玛格丽特的随意,论实力却又不如她,只能执拗着劝着。
“秋魂,这个就是水烟壶吧,我听我女儿说过,是吧?那这个要怎么用呢?”玛格丽特无视秋魂的苦劝,抓着烟嘴想往嘴里送。
“玛格丽特!”
“哎呀,失礼,失礼。事务实在是有些繁忙。”王子推开厚重的大门步入客厅,多米利安把手按在剑柄上紧随其后。
“起来行礼…!”秋魂悄悄踢了踢玛格丽特坐的沙发。
玛格丽特岿然不动,傲慢地抬起头,六只复眼目露凶光,像掠食者锁定猎物那般盯着卡德迈尔。
卡德迈尔毫无畏惧地接受了挑战,他对玛格丽特的下马威无感,他的军旅生涯见过比这更恐怖的东西,他也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复眼怪物是来合作的,不可能产生致命的危险。
“秋魂,水烟是怎么吸的,快告诉我。”玛格丽特无视面前两人的存在,转向尴尬的秋魂,故意提高声音向秋魂咨询水烟的抽法。
她的傲慢是自降临世间就带来的刻印,要她凌驾于众生之上。她的力量不允许她低头,因为她的存在必定是暴力与冲突具现。掌握千万军马、享有一国之珍宝的王子与田野间的草蜢相比,只是更聒噪而已。
“对不起,乡野鄙陋之人,颇不识礼数。”秋魂实在没法下台,连鞠两躬,一是帮玛格丽特行礼,二是表达歉意。
“无妨。多米利安,坐。”阿尔瓦从壁炉旁的桌子里抽出几盒包装不尽相同的水烟膏,把这些烟膏平铺在桌上,让女士们自己先挑选。“想抽什么口味的,投票表决吧,我随意。”
玛格丽特伸出附肢抓过一包烟膏,鲜艳的包装倒映在她的复眼中。“秋魂,上面写着什么,帮我念念。”
“呃,你手里的是百香果味的,我建议不要抽水果味的吧。”秋魂拿起包装最朴素的烟膏。“就抽这个。”
“没意见。”多米利安瞟了眼玛格丽特,却被玛格丽特有杀意的目光反瞪了回来。即使如此,她仍不退却,继续与玛格丽特对视着。
王子拉出炭炉,取出下人预先备好的椰壳炭,娴熟地在烟锅里加装烟膏,盖好锡纸,最后放上烧红的椰壳炭。“请吧,女士们。”
秋魂点点头,先空抽了几口,让椰壳炭燃烧地更充分,随后大力吸气,直到炙热的烟草气充满肺部,才满足地吐出长长的白雾。“呼——这烟膏的泥土没上次那么重了,是换产地了吗?”
“是你抽习惯了。”王子入座拿起烟嘴。
多米利安以非常小声、只有玛格丽特和挨得近的卡德迈尔听得到的蚊声说:“你少抽点。”
“就这样说正事吧。”卡德迈尔吐出短小的白烟。“我妹妹的情况……”
多米利安也陪着抽了两口,随后就把烟枪挂好,手也重新回到剑柄上。
“我得先看到病人才行。”秋魂享受着吞云吐雾的快感,不知不觉间,她把二手烟喷到了玛格丽特脸上。“时隔这么久又把我叫来,想必事情变得棘手了。”
王子的脸掩盖在浓厚的烟雾后。“不瞒您说,王妹的状况已经是不容乐观了。”
玛格丽特看两人抽得有滋有味,心中痒痒,把玩着烟嘴,学着秋魂的模样用力吸气。玛格丽特的肺活量非同寻常,一口气把烟壶里的水直接逆抽上来,把正在吸食水烟秋魂呛了去。
“呸——咳咳!”秋魂吐出被烟气加热的水,急忙抽出手帕捂住脸,背转过身,整理起脸上的脏乱。
“我说那个王子,不要文邹邹的,挑直白的说了。”成功打断了对话的玛格丽特乘胜追击,自卖自夸起来。“我这边先摊牌了,我的条件是王城内得开放对魔物的往来,我不是说像奴隶那样奴役他们,我要他们能像精灵那般活得像你们一样。”
多米利安扬起眉毛,眼前的怪物居然在谈定事宜前先开出条件,而且是用命令的口气谈条件,这让她对这个乡巴佬怪物增添了一分厌恶。但王子并没有表态,所以她不能发作。
阿尔瓦笑笑,唤阿奈进来收拾了水烟壶和炭炉。
“喂,你怎的不理会我,是看不起我的实力吗,区区凡人敢质疑我?!”玛格丽特“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又被秋魂强按着坐下来。“秋魂,你干什么,别拽我。”
“小姐,先息怒,只是有些事,不像你们好武之人打打杀杀便做得好的。”卡德迈尔安抚起玛格丽特。
“有甚么难?我知道了,你们就是想所谓‘智取’?就算是摩黛丝缇,我也能过几招。有什么用策略的必要么?秋魂,你帮我站台啊,你光看着干什么?”
秋魂用幽怨的眼神瞪着玛格丽特,被烟壶水烫过的舌头让她不能好好说话。
王子无奈地和多米利安对视一眼,开口道。“玛格丽特小姐既然是来帮忙的,那我也不顾虑了。这次请你们来,是医命。”
玛格丽特眨了眨复眼,摸摸耳朵上的听毛。“不是有什么魔物侵犯王城?”
“是王妹,她多年前遇刺,生命垂危。多年前请得秋魂小姐封存了她的命能,苟活至今,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状况开始恶化,万不得已,只好再找秋魂小姐。”
玛格丽特把秋魂一把拉到身边,咬着耳朵说道:“你这家伙,为什么不早说!”
秋魂锤了玛格丽特,又掐她一把,以表自己的愤怒。这才松开一直捂在嘴上的手帕,道:“事不宜迟,先带我们去看病人。”
出了客厅转入地下,进门便是一道极长的走廊,走廊的风格与在地上的客厅全然不同,廊壁上涂绘着符咒。玛格丽特感到从长廊尽头奔涌而来的寒意,吞噬着所有人身上温存的热量。
“秋魂,你的手笔?”玛格丽特左看右看,最后把目光放在秋魂身上。
“不错,正是我的,你如何知道?”秋魂感到困惑,玛格丽特与摩黛丝缇都是绝对的肉体派,鄙弃魔法。她不可能从结阵的手法上看出端倪来。
“我嗅到了你的血气,整条长廊的符咒都是你的血和一些草药画的。”玛格丽特正想从墙上刮下一点符咒尝尝,吓得秋魂把她整个抱住。
“别!保持这些阵法完整。”秋魂心惊肉跳,把玛格丽特往前催赶,自己留下断后,免得她又惹出事端。
“你真小气。”玛格丽特嘟哝着,被秋魂推着往前走。
“秋魂小姐,你现在有什么头绪吗?”阿尔瓦提了一嘴,试图用对话的方式打破走廊里的死寂。
“廊道的阵法完整,应该不是外来的侵入;寒气四溢,我淬炼的玄冰碎应该还在运作。最近没人踏入这个房间吧?”秋魂若有所思。
“自从你结完阵后,除了我每日下来探视,再也没外人。”
“那便好——也不好。”秋魂眉头紧锁。“意味着新的变数出现了。”
长廊的尽头,是巨石削切成的石门,上面嵌有九道大锁,看似牢不可破。但实际上,这也只是秋魂小施的障眼法。真正的入口正在石门之下,用魔印封了入口,只有持有钥石之人才能进入。
阿尔瓦用钥石打开魔印,引大家入内。玛格丽特越往里走,便越感到激寒,寒冷已经不再是冷,而是要剥离感官般的灼热感。
“到了。”阿尔瓦止步。
“哗……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玛格丽特的复眼一瞬目睹了整个房间,因此对她的感触也更巨大。四壁、天花板与地面,全是秋魂布下的封魂阵,整个法阵上下浑然一体,是秋魂心血的结晶。阵法的效力全集中在房间中石床的女孩身上。如此规模的阵法若用作陷阱,就算玛格丽特自己也没十足的把握逃出生天。
“我先检查一下玄冰碎,你们不要过来。”秋魂小心翼翼地搬开压制玄冰碎功率的雕文罩。
玛格丽特自在惯了,没听进秋魂的警告,自顾自地端详起石床上女孩的容貌来。
这个女孩生得甚是惹人怜爱,五官的分布无可挑剔,如同日月之行于空,自然得再不能指点出什么来;披肩的头发没有修剪过的痕迹,想必被移入这个房间时就是如此;最显眼的,是一道从左肩直劈到腹腔的创口,就算在如此强大的法阵保护下,伤口的边缘仍翻腾着黑水。玛格丽特的复眼看得清清楚楚,伤口正在以常人难以察觉的速度向外扩张。
这种创伤,绝对不会错。玛格丽特辨识出,这是秋魂的法器“煌晶”所为。
为什么秋魂要伤害这个女孩,然后假意帮助王子?
玛格丽特正想移步,却发现脚已被冻上,不能挪动分毫。
“喂,我不是让你别进来吗?”秋魂念念有词。“破!”
玛格丽特脚上的冰结应声俱碎,但玛格丽特失去了打趣的兴致,一时间她感到相当迷惑。
“看来是魔女干的啊。”秋魂检查了创口。“伤口不会愈合,是司掌不净之主封印的魔女呢。”
“司掌不净之主封印的魔女……”卡德迈尔略作思考。“饥馑魔女、秽烂魔女、腐化魔女,这三个魔女中,哪个有这么大的神通,能没进到密室就施加影响?”
“如果只是针对伤口的厄咒,那很有可能是秽烂魔女。”秋魂专注于向王子解释,并没有留心玛格丽特的小动作。“但这种能突破静滞法阵的诅咒,不像一人之力就能做到的。” 玛格丽特用精细的蛛丝勾起了王女一小块坏死的组织,悄悄放入口袋之中,动作之快,就连留了心眼的多米利安也没看出端倪来。
“我留在这里,强化法阵。你们信里提到的线人,现在何处?”秋魂咬破拇指,迅捷地在煌晶上涂抹出符记。
“我们明天就把她带回来,只是怕情况有变,所以提前叫秋魂小姐来看一看。”王子如此解释道。看着秋魂迅速的手法,他不安地望向石台上的王妹。
“不,恐怕晚了事情就严重了。既然明天才有线报,那请你们回去歇息吧。”秋魂高举煌晶,用煌晶照射出的红光扫描整个法阵。
待王子和多米利安离去后,玛格丽特悄悄拽着秋魂说:“是你干的?”
秋魂神色凝重,开口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伤口我很清楚,就是煌晶所为。普天之下,持煌晶之人,除我之外,竟有他人。我就是想找出这块煌晶的下落,所以才来帮王子他们,但是他们对王妹遇刺一事近乎闭口不提,我根本找不出线索来。”
“我看你就是缺一个手艺高超的人帮你采样。拿去!我帮你从那个女孩身上切下来的。”玛格丽特的附肢从口袋里去掏切下的坏死组织。“能在更好的条件下研究伤情总比在这里拖着强。”
“你还算是粗中有细嘛!”秋魂从挎包里拿出培养皿,准备接过坏死的组织。
“诶……?”玛格丽特惊讶地发现,组织早已化为黑水。“它……化了,怎么可能!?这才切下来几分钟!”
“不好!”秋魂当机立断,抓过玛格丽特的手。“借你血用用。”
抹上玛格丽特的血后,秋魂将煌晶放置在地面上,借由煌晶向整个房间的法阵供能,被充能的法阵回路亮起了黑光。
“这样应该能暂时压制住,可恶,到底是谁……”秋魂踉踉跄跄地扶住玛格丽特。
“你还好吧,秋魂?”玛格丽特用附肢把秋魂顶住。“你整个人都没力气了。”
“刚刚施法要抽的命能有点多。”秋魂试着不借助玛格丽特独立地站着。“在事情办妥前,煌晶要放在这里,不然我怕这个姑娘就要整个地化为黑水了。”
“那你怎么办?”玛格丽特担心地问道,虽然偶有拌嘴,但她打心底珍视秋魂这个朋友,能和她平起平坐、推心置腹的朋友,除去秋魂,就没有几个了。
秋魂勉强地笑笑,伸出两根手指。“两天,不,两天半吧。就在这点时间内,我们就要把背后黑手给揪出来,不然我就玩完了。别那个表情,玛格丽特,不拼点命,我们怎么敢接这个瓷器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