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玉于房中收拾一番,欲带之物竟生生装满一个大木箱。忆起来时不过一小小布袋,自嘲一声,自己果是变了不少。她瞥眼瞧见箱子边上,外形平平无奇的木盒,便轻捡起,狠狠塞了一番,方觉把它放妥当了。正要关上箱盖,又觉不妥,伸手翻找一番,颇费了些力气,木盒又被她捧在了手中。
如今,李延玉虽不知盒内究竟是何物,却觉事关重大。但若随身携带,一怕遗失,二怕为人所夺;藏于某处,许有不凑巧时;托于某人,又觉世上无人若本人般信得过。如此踌躇一番,心内三思,她终还是将木盒塞入衣物中间。
“藏叶莫如林,欲盖则弥彰。”她脑中灵光一现,立将箱内衣物尽数拣出,又从木架上取来些纸镇、卷轴类的东西,用长盒一一装好,并那木盒,一同在箱底摆上一排,方复将衣物整整齐齐放回。如此这般,李延玉方放下心来,缓缓合上木箱。
与谷天一同下山后,李延玉先去了一趟范屹店里。范屹所开旅店名为“闲居”,名虽取得似有深意,无奈地处福山镇,为保镇容,亦不过一普通二层联排小楼。李延玉到时,将至午时,然年关将至、雪落天寒,路上行人稀少,商户过半闭门,闲居内食客寥寥,柜台边仅一个伙计侍立。
“谷师兄,李姑娘。”范屹应是暂时得闲,通报不久,便从柜台后面出来了。他面上竟有些潮红,轻喘着气,显出番劳累模样。
“范掌柜,你怎显得如此劳累?”谷天立问出了李延玉心中所惑。
“哈哈。”范屹笑了两声,“近来不知为何,脚肿了不少,走几步路便觉劳累非常,上楼更是能不上便不上。”
“病情加重了吗?前番林师妹开给你的方子,没继续服么?”谷天面上显出忧虑色。
“师兄,这可怨不得我。”范屹虽有些力不从心,仍笑着,“方子我是用着的,但近日里,有几味药确实买不到,我都差人去长安那边采购了,不知能不能……咳、咳……”范屹捂嘴轻咳两声,道了个歉,在柜台后坐下了。
李延玉见他这般模样,不由悲从中来。想不久前范屹还是那般春光满面,如今竟也随着这天气走向不利境地。这时她忽地想起,林雨桐所给方子,似有一张专为范屹所留。
“范大侠。”李延玉立摸出一张纸递给范屹,“我这里恰有一张林姐姐留与我的方子,似是要给范大侠的。”
范屹接过,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口中喃喃道:“心属火,肾属水……原来如此,林师妹果然有办法,竟有如此替代之法!”他不由起身,连连向李延玉道谢。一番周旋,他忽问:“李姑娘说此方乃林师妹所留,林师妹往何处去了?”
李延玉一愣,谷天忙接话道:“林师妹接到家里急唤,暂归家去了。”
“原来如此。我就说今日里亦未在备急堂见到她……啊,我险忘了,李姑娘此番为何事所来?”
“延玉确有一事托付。”李延玉说明一番,范屹立笑道:“好说。”他差人去门口将李延玉收拾的木箱搬进来。
“李姑娘意思是,欲将这箱东西,暂放于我店里?”
“正是,有劳范大侠了。”
“好。这个时节,店里人也不多,放在我那里,应丢不了。”
“范大侠,延玉还有一言……”
“哦?李姑娘请讲。”
“如今店内若有空房,不知范大侠可否为延玉备下一间,便将此箱放于那里便是。”
“嗯……空房倒是不少……怎地,李姑娘不住山上了么?”
“实不相瞒,延玉有一友人在长安,欲年后便去与他会合,谋划日后之事。”
“李姑娘何必如此!这边待不习惯吗?”
“非也,不过不敢长时间麻烦诸位。此事延玉已向孙大侠说过,获她准许方来。”
范屹叹了一声:“既已有师父肯定,我便不多言了。李姑娘放心,我当为你备下上房,随时来住便是。”
“师父虽让我顺着姑娘的意思……”两人走出闲居,方上车,谷天忽道,“我却不知姑娘此番有何用意。”
李延玉笑道:“有劳谷大侠了。”谷天回头看了李延玉一眼,果未多言,驾车往备急堂去了。
这边武大夫见李延玉一身堂中服式,又是受林雨桐之托,大喜过望。因近来堂中人少,病患之疾却不顾时节,来者仍如往日,武大夫便留李延玉在堂内帮帮忙。李延玉因此事利于走动,且有酬劳,故应下。自此日起六七日,李延玉便日日下山,往备急堂中帮着煎药。因道路渐熟,每日王文忠或谷天将她送到镇口,便自归去,待申时方来接她回山。
煎药间隙,李延玉亦隔三差五往范屹店里去看看,见果是上好房间,木箱亦妥善放在房中,其内木盒无恙,便放下心来。又见范屹气色确好于之前,亦觉安心。
这日因武大夫提前交代,李延玉欲午时便归,王文忠便亦未即回,往闲居与范屹聊天去了。李延玉于备急堂煎了几服药,等到武大夫关了店门,方告辞往闲居去。
因到饭点,范屹便留李延玉与王文忠吃了顿便饭,席间相谈甚欢,王文忠另带了些酒菜与孙鱼、谷天。临别时,范屹叹道:“我虽欲同去瞧瞧师父,可前番师父所言,似事关重大,确不敢违。师兄与李姑娘,请代我问声师父和谷师兄好。”
“这是自然。范掌柜不必忧心,此番事后……”王文忠忽想到了什么似的,左顾右盼一番,压低声音道:“说来,近日你店中那些江湖人,现下如何?”
范屹立变了脸色:“说来,确有一两日不见他们人了。”
王文忠沉吟道:“想来,将有所动作了。”他拍拍范屹肩,“如此,范掌柜近日更莫要上山来,若有情况,我当亲来说与你。”
“范屹谢过大师兄,当谨遵师命。”
“王叔,孙大侠为何不要范大侠上山?”李延玉心里虽猜到八九,却仍问。
“师父不曾单说些什么与姑娘么?”
见李延玉木然摇头,王文忠叹道:“如今李姑娘不是外人,我便说了。师父要众人尽量莫往山中来,如此若有变故,应可保你们周全。我看近日李姑娘日日穿备急堂衣服下山煎药,还道是师父的意思。”
“原来如此。然此事乃是林姐姐走前托付,不曾想倒恰合了孙大侠意思。”
“如此,甚好。”
今日雪势渐缓,到得午时,竟得雪停日出。一路上,路旁时见扫雪人,道路便亦通畅不少。两人一路说些闲话,约莫半个时辰,终至入山口。王文忠却忽停了车,对李延玉轻声道:“不好。李姑娘看见了么。”
李姑娘望向入山口,见两旁各有一人侍立,中间一人于路口徘徊,皆着白袍看似无所事事。
“怎么回事?”
“那是华山之人。”
李延玉心内顿时鼓声大作,不由紧张起来。王文忠却颇为镇定,复驱车缓缓前行,同时轻声道:“李姑娘,一会儿你便扮做备急堂学徒,来为师父送方子,可好?”
“自然听王叔的。”
李延玉随王文忠战战兢兢地靠近那三名华山弟子,不料三人仅看了二人一眼,均未开口,便由王文忠驾车过去了。
虽是虚惊一场,王文忠却不敢怠慢。待离开三人视线,立渐加了些速度,不一会儿便到了华阴宅院外山口。方至此地,便见自山口起,两边各立一华山弟子,五步一人,直达宅门。这次二人被一名弟子拦下,询问二人来意。
“尔等何人,竟擅闯我华阴!”不料王文忠显出怒色,大声质问这名弟子。李延玉担忧地缩在一边,见这名弟子却似不为所动,只淡淡道:“原是华阴中人。在下亦不过奉师命,望这位前辈莫要为难在下。”
见他这般处事,王文忠立收了气焰,冷哼一声道:“奉师命,带大夫来瞧瞧我师父的身子。这般来意,你可满意?”
这弟子躬身应了一声,便向身侧一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遂回到原处。只见那名弟子复向下一位传话,如此这般,区区一句话,竟动用数十人之力,方传入宅内。
“你们华山,皆是如此做派么?”王文忠刻意高声道,那些白衣弟子却丝毫不为所动。
两人等候片刻,又见远处渐有动作,果是这些白衣弟子又一个一个把话传了回来。
“师父请前辈和这位大夫进去。”先前那位白衣弟子淡淡道。
王文忠驱车起动,二人在两侧华山弟子夹道中前行,不由多了些紧张感。所幸似赖华山师命,二人自门口下车,再到入内,均无人阻拦。绕过影壁,一腰上挂有玉牌、佩剑的弟子立迎上来,笑道:“请二位随我入内,面见师父。”
这次王文忠却未作势发火,只略点头,跟他走了。李延玉见他明明身在自己地界,竟仿若来客,联想之前孙鱼一番自白,不由在心内暗叹一声,拉紧肩上药箱,亦快步跟上。
两人随那名弟子一路行至正厅前方止。李延玉于阶下悄打量一番,只见里面坐满了人,服装各异,似不全是华山人,且坐者身后均立有一人。这名弟子向门口侍立的华山弟子说了几句,那名弟子便点头跑入厅去。这时,李延玉见王文忠和那名带路的弟子皆是垂目静立,便也学着他们模样,仅盯着自己脚尖。
过了一会儿,只听一人问:“敢问这位前辈如何称呼?”
“华阴门人,王文忠。”
便听一人高声道:“华阴王文忠到!”
李延玉见前面王文忠动了脚步,便立跟上,一路垂目上阶、前行,至王文忠停下方止步。
“终是到了。师妹,你门内便只此二人么?”一男人笑道。李延玉听他声音浑厚,极有穿透力,底气十足。辨他方向,应是在自己正前方。
“正是。”孙鱼回道。
“哦?我怎听说,华阴门下有那么五六人呢?”
“师兄、我与两位徒弟,加上平日里替我们拉货的大哥,确是五人——若加上面前这位近日里常为我瞧身子的大夫,恰好六人。”
“哼,师妹倒是仍如往日般,伶牙俐齿。”
“唐掌门过誉了。”
唐掌门?李延玉心下一惊。便是前日孙鱼提及的华山现任掌门唐义么?
“那么,师妹身子有什么不好,须大夫日日来瞧。”
“女儿家到了我这个年纪,难免有些气滞血瘀之症,师兄……自不会懂的。”
“哈哈哈哈。”唐义高声笑着,每一声都使李延玉耳中震荡不已。
“这位大夫。”李延玉抬起头来,见正前方那个男人正微笑看着自己。出她意料,唐义并不是她从前以为的须发皆白、老态龙钟之貌,反而是面上打理得一丝不苟,双眼炯炯有神,腰背挺直而坐,说他比王文忠年纪轻,李延玉都是相信的。
“敢问这位大夫贵姓?”
“见过……唐大侠。”李延玉心中冒出个主意,“免贵姓林。”
唐义轻点点头:“敢问林大夫,我师妹,近日身子有何问题?”
李延玉方欲开口,却听孙鱼道:“唐掌门,鱼之私事,恐不好在众多同道面前,这般大方地谈说罢……”李延玉看过去,竟见谷天恭敬立于孙鱼身后。
唐义转头看了孙鱼一眼:“师妹所言极是。是我失言了。既如此,就请林大夫先去歇息一会儿,待我们议事完毕,再劳你慢慢为她诊治。”说着,果有一华山弟子已到李延玉身边,欲引她离去。
“不劳唐掌门多虑。今日林大夫上山来,不过为我送张方子,日后便由我自打发人去取药。”孙鱼说完,亦不等唐义说话,便向李延玉招手道,“林大夫,劳你现下把方子交给我,回去便是。”
李延玉应了一声,见唐义和身边华山弟子都无动作,便自药箱内摸出张方子,快步过去欲递给孙鱼。
“且慢,林大夫可否将这方子与我瞧瞧?我虽不精,却略通些方剂,欲学习学习此症所用,回去了,也好教教门内弟子。”
李延玉见孙鱼略点头,便将方子递给唐义。
“唐掌门如此关照门中弟子,孙鱼佩服。”
李延玉虽装作平静,心内早已慌张不已。此方乃是今日武大夫交与她,却没来得及煎的一服,所治乃肺虚咳嗽之症。李延玉见过那人,是一年近六旬老翁,终年咳嗽,秋冬尤甚。若唐义当真懂些方剂,一看便知,此方绝非为孙鱼所言“气滞血瘀”所开。
李延玉偷眼瞧唐义面上表情,却见他面色平静,看了一会儿,便将方子直接递给孙鱼,方欲开口,孙鱼却抢先道:“唐掌门,若是学会了,让贵门弟子抄一份便是,就莫再多议论这些女儿家私事了。”
唐义见底下人亦有点头赞同者,便止了口,招来李延玉身边华山弟子,让他拿方子去照抄一份。
“林大夫,此番有劳你亲自过来。现下无事,你便回去罢,年前不必再来了。”孙鱼莞尔一笑,“文忠,送林大夫下山去罢……”
“不必劳烦他了!我们恰好也需要华阴大弟子在此作个见证。”唐义立即出声制止了王文忠,侧头向身后弟子,“元偲,你亲自送林大夫回备急堂去。”
李延玉这才注意到唐义身后侍立的那位华山女弟子,虽与之前那些弟子一样着白袍,却系碧色衣带,腰挂一把剑首嵌有玉珠的长剑,面相清冷,目光中透出凛冽,长长的马尾直垂至腰间。她立于那里,毫不夺人眼球,旦有人注意,便会被她浑身的冷气惊得不由一颤。
王文忠只得收回动作,又听孙鱼笑道:“林大夫,你好大面子。这位可是唐掌门的得意弟子,华山内门之首……”
“师妹莫要多说这些,林大夫哪里听得明白。”唐义复点头,“元偲,去吧,定要好好将林大夫送回备急堂。”
“谢过唐掌门好意。林大夫,去吧。”孙鱼笑向李延玉点点头,“新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