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回(下):痴徒弟谈情情更情,傻师父消愁愁更愁

作者:谢道恩
更新时间:2021-04-30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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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吕国老皇驾崩,吕明霞做了吕国帝王,改国号为太平,今年即是太平三年。吕南霞本以为他要大动干戈,谁知秦吕边境一片安宁,战争不发,两国贸易往来,祥和友好,当真是天下太平。吕南霞听在耳里,看在眼里,自然是高兴的,寻思他那蠢妹妹,当真开窍了不成?要么是心性又变好了。吕南霞心里虽有些不信,却也暗自欣慰。


日月如流水,元宵已至。秦骑虎知道他师父会带他去万京城过元宵,便起了个大早,给他师父按腰捶背,极尽温婉,直乐得吕南霞满脸飞红。到了薄暮时分,他才对吕南霞说道:“师父,今日元宵到了夜里,我二人去那不知愁楼上寻个清静房间饮酒,如何?”吕南霞问道:“怎么今日想起饮酒来了?”秦骑虎答道:“借酒消愁。”吕南霞心中疑惑,一看秦骑虎眼睛,里面满是欢欣喜悦,哪来什么愁!他心知是秦骑虎随意托个借口欲要饮酒,笑道:“那便去吧。阿虎,你已十七岁,无人拦你饮酒。只是不可贪杯!”秦骑虎柔笑一声,应了,又倒转身子回到房里,换了一身崭新白青色绸缎衣服,穿整齐了,从枕边拿块剑鼻插在腰间,再挂一柄短剑,往铜镜面前转了几转,轻捋一捋发鬓,呆呆地立着,沉思道:“我今日将爱慕的心思露出来,说与师父知晓,看他如何以对。若遭了厌,我便死皮赖脸缠着他,直到他倾心于我为止!”


这时,吕南霞在房外唤道:“阿虎,你已待了许久了,既不走动,也不说话,莫非有什么难处?”秦骑虎忙叫道:“师父,我这就来!”急急推开门走出去,见他师父腰间挂着燔日剑,身上却仍是一袭半灰半黑的粗袍旧衣,顿时大失所望,他本以为今日元宵,师父会打扮得出色些,谁知他师父只是个不懂风情的。他师父一直都是个不懂风情的!当即嘴一撅,叫声:“徒儿先去饮酒也!”捻诀念咒,忽地消失不见了。


吕南霞一呆,纵然满心困惑,也管不得许多,只想着寻他那顽徒儿。阿虎说去饮酒,想来已是往万京城中去了,便也捻诀念咒,吞吐彩光,一边将神念铺开,只见他那好徒儿负着双手,门神也似地挺立在城门外,却叉着双腿,翻着白眼,柳发飘飘,一脸傻气,直看得入城的过往男女瞠目张口,但也心醉神迷,不知道该如何言语。吕南霞也不顾人多眼杂,当即遁过去,右手将秦骑虎挽住,顺着人流朝万京城里钻,待得盘查佩剑、过了关卡,才对秦骑虎道:“耍什么脾气!那般姿态立在门口,好玩得很么?”秦骑虎一乐,笑道:“好玩!”话毕,不再言语,只偎着他师父往前行。这里玩乐,那里吃喝,尝一碗元宵,买两块桃酥,不知不觉已到了二更半。黑天昏下来,花灯却亮起来,照得人间一片金光,直教秦骑虎欢欣高举,心道:天道不多给人间些光亮,人间自造自的光亮便是!天道不可违乎?人可变天道也!


入了夜,万京城里已是一片人海。男女老幼,来来往往。路上看店子的,撑铺子的,个个穿的是锦衣绣袄、百花衣服;街边敞着门的,扇着窗的,家家挂的是兰缸香烛、千色灯笼。唱曲儿的,一套真本领惊看客,令这天地都动容;卖花儿的,两朵雪腊梅衬美人,教那明月也黯色。香料洒满玉砖,红粉点遍春墙。夜幕之中华丽起,星辰之下朝阳开。当时有个龙笛仙子,做了一首诗,单写这豪华风流的景象:


车马难行天暮白,万京何处无光彩。


官街烛瓦影纷纷,宝袖香脂歌舞来。


火树如山明月埋,银花似锦碧莲开。


金灯一夜繁华时,饮酒消愁总放怀。


秦骑虎走在这万京城里,心道:“此等箫鼓繁华,不愧为万京,万城之京!”再看自家师傅,虽然美丽可爱,却只穿着一身寒酸衣服,如此可惜,岂不痛哉!顿时心头又冒出一股不满,当即说道:“师父,饮酒去!”不等吕南霞开口,便拖着他去了不知愁酒楼。


师徒二人到酒楼里候了须臾,便有酒保迎上来。酒保正要开口,秦骑虎便抢先问道:“天字阁里有人么?”酒保见了二人腰间佩剑,笑道:“女侠不知,总共三号天字阁,早先已有贵人挑去了。若不嫌弃,小的替两位寻个清净地方可否?”秦骑虎看向吕南霞,问道:“师父意下如何?”吕南霞颔一颔首,对酒保说道:“就依你。烦请引路。”酒保愣了一愣,心道:“这女侠的礼节可过头了!”随即回过神来,说道:“女侠请。”引这师徒二人上了第三层,到一个临近栏杆的偏僻角落,二人取了剑放在一旁,面对面坐下。


吕南霞环顾一周,见人影寥寥,便朝酒保问道:“这不知醉酒楼,也算是间上好酒楼,今夜元宵,客人生意本该更多些才是,怎么却清静得很?”酒保道:“女侠未听说么?早些时候,皇上发了圣旨,元宵夜时与民同乐,平日里常来的客人尽都没了影子,想必是去迎凤辇了。”秦骑虎问道:“你为何不去?”酒保答道:“纵然皇恩浩荡,我等小民也并不由此得利。若我去了,一来被人群挤得恼火,二来被掌柜恶言责备,有什么好处?”吕南霞笑道:“有理。”又对酒保说道:“先打一壶自酿的清酒来。”话毕,递出一两银子,酒保接过银子,下楼打酒去了,只剩这二人对坐。四下无人,明月高照,吕南霞往栏杆外看去,只见烟花如雨,人间欢笑。他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人间无事,当然美好;若能长久如此,才是最好!


秦骑虎瞧着他师父,见那鹅蛋脸飘着桃红,正微微浮着笑容,他便寻思道:“今日元宵气氛绝佳,此时不言,更待何时!”张口唤道:“师父……”话刚起头,却听得酒保唱一声喏,送酒到桌子上来。酒保放下酒壶,心中忽地一凉,连忙瞟向秦骑虎,只见秦骑虎死盯着他,眼里是藏不住的恼火。他又瞟一眼吕南霞,见他面无神色,心里战栗道:“莫非是误了这两位女侠谈事情?”他背上冷汗密密,连忙道:“小人先告退了!若有吩咐,小人即刻来。”行罢一礼,作一道烟溜下楼去了。


吕南霞看向秦骑虎,问道:“阿虎,你先前说什么?”秦骑虎一噎,答道:“……没什么。”吕南霞虽不多问,却也不看桌上酒壶一眼,只转过头去,仍瞰下方街市景色。秦骑虎见此,忙道:“师父,我来倒酒。”一面给吕南霞碗里倒上清酒。吕南霞笑应一声,说道:“阿虎,今夜我二人凭酒消愁。”将碗中清酒一饮而尽,道:“再来!”秦骑虎心中惊讶,他何时见过师父这般模样?他一边给吕南霞倒酒,一边寻思道:“清酒,喝得醉么?师父大约是在照顾我罢。”当即招呼酒保,道:“荡一壶梅花酒来,要醉得人的好酒。”酒保却道:“纵然两位是女侠,若醉倒了,岂不易遭贼人宰割?”秦骑虎撇一撇眼睛,道:“拿来便是,问什么!”酒保送了一壶梅花酒上来,不在话下。


话说吕南霞,饮酒一碗接一碗,直看得秦骑虎发懵,却不知吕南霞是在愁,愁秦骑虎的人生!那化血剑劫,只还剩十年便要来了,自他带了秦骑虎过日子,十四年转瞬即逝,秦骑虎也尚还是颐心途人,要抗过雷劫,最少得是纯粹途人才行。只是,修行心性又何来快慢?修行心性全凭各人,他也帮不得秦骑虎,心有余而力不足,何等苦楚!吕南霞叹一口气,抿一抿酒,眯一眯眼,心里把秦骑虎那化血剑劫之事暂缓了一下。纵然他不愿见秦骑虎死去,但仅仅此刻,他只想忘忧。


吕南霞不禁往窗外瞰去,夜空如昼,楼阁如山。忽然见得远处一条桥上,一座宝车正放着粲然光芒。周围打扮的是各色纱绫,身上装嵌的是无数脂玉,只看得人眼晕目眩,如此阵仗,必然是秦国女帝,秦武帝。秦武帝从车顶上探出半个人,朝四处笑着招手,黎民百姓涌在两边欢呼雀跃,人间顿时一片欢声笑语。见这街市熙熙,繁灯熠熠,吕南霞忽起兴致,随口吟道:


甜酒一杯不见愁,春桥凤辇绝烦忧。


元宵灵气绕天流,登峻乘光策九州。


秦骑虎听了这诗,寻思道:“不如我也趁这个机会吟诗,以此表达心意。”便对吕南霞说道:“师父,且听我作诗一首。”吕南霞笑道:“你作便是,我细听。”秦骑虎大喜,端着酒碗摇头晃脑,思绪灵光转一两转,诗便在脑子里有了个大概。只是……他作的诗,可太羞人了!这诗怎叫人说得出口?且还是在他师父面前!若说出来,怕不是要羞死个人!


秦骑虎心里羞涩,支支吾吾不肯开口。吕南霞等得久了,暗自纳闷,便说道:“阿虎,你倒是念出来我听听?”秦骑虎听了这话,浑身抖一个激灵,忙说:“此诗名为《元宵夜与师父共游万京》。”随即专注凝神,安定下来,举起手中酒碗,看向酒中明月,吟道:


月光婉转酿美酒,美酒如烟转瞬流。


转瞬流枯也不愁,此生只为美人愁。


吕南霞吓得浑身一颤,碗里的酒泼出来,洒了他一身。他赶忙低下头去,用灵气做了团热风将衣服吹干,迟疑许久,才抬起头来,但见秦骑虎直直地盯着他,心里不禁发毛。他咽了口唾沫,说道:“阿虎,你……”该说什么?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开不了口了!


秦骑虎不发言语,只把一双眼睛黏在吕南霞脸上,半分也不移开。


吕南霞当然知道秦骑虎的心思,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日夜相伴了十四年,怎么可能看不出阿虎的心思?若看不出,他这双眼睛还不如瞎了!


可,阿虎今天竟然挑明了!这份情感,他该如何以对?他是阿虎的师父,要他和自家徒弟谈情说爱,岂不谬哉!他把阿虎看作女儿从小养到大,阿虎却满心都是爱他,二人心思相去甚远,要他二人作夫妻过日子,岂不谬哉!更不必说他二人都是女子,世间哪有两个女子结成夫妻的道理?他和阿虎,拘云之情?岂不谬哉!


吕南霞问道:“阿虎,你对我……有情感?”秦骑虎心脏乱跳,答道:“是,有。”吕南霞心里一紧,忙道:“阿虎,你再仔细想一回,这当真是情感么?莫将它与师徒情谊混淆了。”


秦骑虎道:“师父,我曾在这万京城的坊间,听得说书人讲过一个故事。世间有一柄化血剑,它主人秦八极是上古女帝,死后与一位女将军同葬在一处海底。女将军从天上捉了一团白净的云来做棺里被褥,随即自刎殉情,从此便有‘拘云’一称。自那往后,喜爱女子的女子,皆是拘云之人。女将军甘愿为女帝陪葬,而若把女将军换做是我,把女帝换做是师父,哪天师父死了,我也和师父一道上那黄泉路,好歹让师父有个伴。此若不是情感,又是何物?我尊敬师父,只因师父是我师父;我爱师父,也因师父是我师父,换做别的男女是我师父,我断不会爱上他们!”


吕南霞急忙道:“士为知己者死,那二人之间哪是什么情感,只是君臣罢了!且,纵然是情感,秦八极却也不爱那将军,是那将军自愿陪秦八极辞世长眠,又何来两个女子鱼水缱绻之说?阿虎,你须细想一想。此事开不得玩笑!”


秦骑虎沉默须臾,缓缓说道:“……师父,我可未曾说他二人是什么鱼水缱绻的关系,尽都是师父独自在说。莫非师父真有这心思?”


吕南霞愈急,失声叫道:“我从未有过!”又顾及礼仪,慌忙收下声音,重重地叹一口气。秦骑虎也不说话,只慢慢地抿那碗中酒。


吕南霞看向秦骑虎,秦骑虎也看着他,他张开口,还欲再多反驳几句,忽然心思一闪,忆起他刚遇见秦骑虎那天,四方仙子自爆肉躯后,那缕残魂竟轻轻说了句:“娘子,小四先行一步走了”,霎时如遭雷劈,想说些什么,脑袋却芒昧混乱,吐不出字句。再看向秦骑虎,一双眼睛通明透亮,瞳仁之中深情如蜜,里头的情感真挚无暇,当真是一片月华星彩。他晃了晃神,不觉一阵心跳耳热,便默默垂下眼帘,顿口无言,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许久,吕南霞才说道:“纵然如此,我们也是师徒,师徒之间,绝不可能!”秦骑虎道:“师父,秦八极和那女将军是君臣,君臣之间,有过于师徒之间者。君臣尚可,师徒有何不可?”吕南霞叫道:“秦八极又不爱那女将军!”秦骑虎道:“师父,秦八极不爱他,你也不爱我,但我愿意同那女将军一般全心爱你,爱你这个不爱我的师父,正如他爱那个不爱他的女帝一般!”一拍桌子,全身往吕南霞那边倾过去,吕南霞不禁朝后仰倒,险些躺在地上。


吕南霞一狠心,说道:“可……这是不好的。两个女子之间谈情说爱,于修行心性也无半分益处……”秦骑虎没听见似地往前逼近,直至二人鼻尖相离不过五指宽,才开口说道:“师父,我如今已是颐心途人,何来对修行无益之说?若真无益,我修行心性又怎会有这般成就?”


他当然知道!他当然知道这对修行心性并无坏处,看那纯粹途的四方仙子便能够知晓!可……可……他该如何是好?他真能爱上一个女子么?他真能爱上自家徒弟么?他真能抛却世俗,和阿虎相伴厮守么?他心里混乱无比,脑子几乎转不动了。他该如何是好?他真希望那个有拘云之好的四方仙子活过来,和自己讲一讲道理,解自己心中苦结!


秦骑虎定一定神,鼓足勇气,开口说道:“师傅,我爱你!两个女子在一起,有何不可!你我皆是仙人,在意那凡间世俗干什么?”随即往前凑过去,低声道:“好师父……”吕南霞毫不言语,只把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逼得急了,把秦骑虎一推,叫道:“不可!阿虎,你有拘云之好,我管不了;只是我不喜爱女子!”把头偏到一边,不敢拿正眼看秦骑虎。秦骑虎听了也不恼,只应一声:“师父说的在理。”心里却暗道:“我意已决,变化不了!”忽然笑着说道:“师父,我刚才只是说玩笑。”吕南霞满腹狐疑,可也不愿多问,只想道:“罢了!阿虎说是玩笑,那便由着他来,今日之事当做玩笑过了,倒也好。若从此能断了这个心思,更好!我本就是个不懂风情的,叫我操心这些事情,不如叫我上天去摘那日月星辰!”他举起酒碗灌一口酒,却什么味道也尝不出。心中烦絮,心中苦恼,皆化作饮酒之情,倒一碗,再倒一碗,把这两壶酒都喝尽了,吕南霞人已半醉,却仍是满心忧愁。自古都说一醉解千愁,到他这里却愈喝愈愁了!苦也!纵然如此,这等愁苦心情,也是无数人体会过的,当时有一个龙笛仙子即是如此,他做了一首诗,单写这爱情:


俗世爱情多困囚,千杯难改仙人愁。


不知日月与星辰,从古至今在看否?


情若有时自会有,爱情如此无来由。


烟波忽起卷情来,到时方知情已就。


秦骑虎酒喝得少,因此并无几分醉意。他见自家师父睡趴在桌子上,不由得轻笑出声。他将师父背在背上,往酒保手里付了梅花酒的银子,出了不知醉酒楼,躲到一条小巷暗处,捻诀念咒,吞吐彩光,便遁回了木屋。他弯腰将师父放到床上,见他师父半眯醉眼,清泪泓泓,心里顿时生出喜爱,凑上去啄一下师父的鼻子,随即跳起身来,作一道烟溜回寝房里,强压下心中激动,在床榻上扭来扭去,不在话下。


第二日清晨,起得早的是秦骑虎,他将吕南霞叫起床来,吕南霞的脑袋虽然有些模糊,却也记得秦骑虎表明拘云之情的场景。他略感气氛尴尬,便吩咐秦骑虎去万京城里买东西,秦骑虎反而欣然应允。毕竟吕南霞与秦骑虎吩咐了什么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21.4.30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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