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一头棕色卷毛，背个帆布包，提一水果篮，和推车出来的护士迎面相撞。
他赶紧拉着护士问了句：“小姐姐，那个，308号床的病人，今天情绪怎么样？”
“308？”护士冷着脸翻了翻名册，回头看一眼床位。脸色顿时就更差了，“你来得正好，她睡了一天，饭也不吃，你好好劝劝她。”
“啊？这……好。”
“对了，你是她什么人？”
“哦！我是她助理。”
“住院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必须有家属二十四小时陪护。这都快四天了，家属呢？”
“呃，老人家他……”
护士见他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也懒得再听下去，“病人情绪很不稳定，医院的护士就这么多，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看着她……”
樊尘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把耳机音量加了两三格。门口两人的对话，才终于变得模糊不清。
薛斌进门之后，动作轻拿轻放。见她睁了眼，瞬间手脚一缩，站在床边不敢动。开口小心翼翼地：“老板，吵到你了吧？”
自从这小子知道她喜欢女人之后，见了她就这副德行。虽然没敢多嘴问她的私事，但满脸都写着：知道了，知道了，respect，respect……
樊尘抬个眼缝瞧他一眼，翻了个身平躺下来，一张苍白的脸，嘴角和额头两块淤青，眉眼尽是倦怠。
她长舒一口气：“本来也没睡，帮我把床摇起来。”
“是是！”薛斌立即照做。
樊尘扯下耳机线，一伸手，薛斌又赶紧双手捧着杯子递到她手边。她一愣，接下润了润口。
薛斌笑得殷勤：“老板，护士说你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这怎么……”
樊尘听不下去，打断他：“没胃口。”
“这怎么能行？我刚在楼下超市买的新鲜水果，你看要不……”他匆匆拆了水果篮，掰下一根香蕉。
“不吃。”
薛斌动作一僵，又尴尬地放了回去。
樊尘心里想笑，表情却懒得动，“你用不着这样，我这不没死成吗？”
“呸呸呸！说什么呢？不吉利！人好好的，什么死不死的？”
她倒是淡定，薛斌都快被吓死了！凌晨接到章洁的电话，匆匆赶到老板家里。一脚踹开浴室门，这女人浑身是伤，耷拉个脑袋躺在浴缸里，满满一浴缸的血水！他差点没当场吓晕过去！送到医院的时候，两个人浑身都是血，百米开外的人见了都吓得赶紧让路。
樊尘搁下杯子，沉默地看了他两秒，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直接进入正题：“东西带来了吗？”
薛斌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文件，递给她的时候，犹犹豫豫地：“你真的要把股份都送给她？”
樊尘接过来，一页一页地翻，漫不经心道：“她结婚，我随点份子，不应该吗？”
随点？份子？你管百分之六十五的股份叫‘点’份子？
薛斌以前只知道两个老板关系好，整天跟亲姐妹似的，却从没往百合那方面想。
直到两个人分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事。他这位老板，平时看着挺冷静的一个人，没想到，还能干出抢婚这种疯事儿来。可惜抢婚失败，第二天又一身血躺进医院。醒来之后，就着手办理股份转让。
这套操作流程……他只想说，老大，真男人！不对，真爷们儿？好像也不太合适，是条汉子？
薛斌这嘴是真张不开，他觉得说什么都配不上樊尘的壮举。
樊尘见他这副憋了一肚子的话，又不敢开口的表情，就笑了：“怎么？想问我是不是有病？”
“啊不！怎么会？”他连连摆手，心里疯狂点头。
樊尘签好了字，把文件收好又递给他，玩笑道：“我马上就不是你老板了，以后用不着这么客气。”
“瞧您这话说的！怎么这么叫人寒心呢？”薛斌苦着一张脸抱怨。
樊尘这个人，平时虽然冷冰冰的，但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而且技术过硬，跟着她能学到不少东西，对她客气，也不全因为她是老板。
“行了，”樊尘不再纠结这句玩笑，“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俩的事了，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你别想太多，私事是私事，和工作没关系。我跟章洁是有些私人恩怨，但在工作上，我们还是彼此欣赏的合作伙伴。章洁是我带出来的，她的能力毋庸置疑，而且，她也不会介怀你曾经跟过我。”
她这副交代后事的口气，让薛斌越听心情越复杂，最终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不太合适的话：“老板，我就是替你觉得委屈！你说你！哎……”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樊尘，不想给她看自己激动的表情。窗外阴云密布，身后樊尘的声音格外冷静：“总之，你以后跟了她就好好干，她不会亏待你。”
她以为端着老板的腔调去交代这些，薛斌就听不出来，她是担心他意气用事，学她甩手不干。工作室突然走了个摄影总监，已经损失巨大，再走一个熟悉业务的高级助理，章洁就更是手忙脚乱了。
薛斌鼻子一酸，猛地转身：“你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啊？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你住院这么些天了，她有来看过你一眼吗？你差点就死了你知道吗？我……我！我那天要是再晚一点赶到，你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马上就不是老板了，用不着客气。反正这话是她说的。
薛斌突然激动地嚷嚷了起来，樊尘下意识去看房间里的其他病人，果然，吃瓜群众都在线。
脸一红，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踩着拖鞋，推了他一把：“走，出去说！”
薛斌还耍性子，甩了她一把，不让人碰。樊尘假装伤口被碰到了，这小子才收敛起来，老实跟着她出了病房。
走廊幽深寂静，不少病房外都躺着家属，她的家人不在其中。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沉默，一直走到走廊尽头，薛斌那气出来的两滴泪，也憋回去了。
樊尘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才点上，吸了一口。就被薛斌抢了过去，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小子训她：“你都什么样儿了？还抽烟？”
还挺理直气壮的。
“我跟你客套一下，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樊尘盯着他，眼神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她说的‘客套’，自然指的是那句‘马上就不是你老板了，以后用不着这么客气。’
薛斌直接就怂了，弓着身子，一副给大佬点烟的样子，两手递回她嘴边，“您抽，您抽。”
樊尘面无表情地接了烟，深吸一口，浓烈的尼古丁安抚了神经。她问：“薛斌，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股份都送给她吗？”
“我上哪知道去？难道你还指望用这个去感动她？我可是听说，跟她结婚的那个人还挺有钱的，人章洁可不一定差你这三四十万。”
樊尘白了他一眼，他立即改口：“我意思是说，你是仁至义尽了，人家未必会感激你的好。老板，你都是大我一轮的人了，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呢？一把年纪了，谈个恋爱还跟个小姑娘似的，要死要活的，倾尽所有？”
“你在说我老？”
薛斌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被人家二十出头的小伙嫌弃年纪大，也不算冤枉她。樊尘静静抽着烟，鬼使神差地多说了几句：“她以前本来就是喜欢男人的，被我拉着稀里糊涂过了九年。最好的年华，都用来陪我了，工作室刚起步的时候，吃了很多苦。”
她突然感觉自己真是脑子有病，没事跟薛斌说这个干嘛？一脸烦躁地掐断对话：“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嘁——说得好听，”薛斌怒极反笑，“你以为你奉献得足够多，大家就能看到你的痛处，同情你，关心你，爱护你？看到章洁的无情，就去审判她，厌弃她，孤立她？你想让这个世道替你讨回公道？你以为人人都跟我一样？你知道他们在背后都是怎么说你的吗？”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他妈管不着！”樊尘扔了烟蒂，狠狠踩了两脚，耳廓微微发红。
“我不是这个意思，就……”薛斌纠结地挠了挠头，他也是郁闷，好好地探病，怎么聊起人家的感情纠葛了？
“就，我就想说，对自己好一点。”他伸了伸手，还没搭上樊尘的肩，就又放下了。
樊尘又抽出一支烟，“我不让自己吃个大亏，就记不住今天的下场，也忘不了她当初待我有多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点烟的手都是抖的。
薛斌知道自己劝也没用，也不想再聊这些伤心事，声音闷闷地：“总之，你还是得保重身体，以后可别再做傻事了。”
“我知道。”樊尘转头看着他，开始谈回正事：“接下来，你还得帮我个忙。”
“你说。”
“我名下还有套房子，车，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贵重物品……”
薛斌听得头皮发麻，他感觉这女人真是病得不轻，白送股份外加一次割腕，这亏吃得还不够彻底？她真想搞得倾家荡产才算完？
“你疯了？”
“我列了份清单，一会儿发你邮箱，有问题你随时联系我。”
“全卖了？”
“对，全卖了。再帮我找个熟悉土地承包的律师，让他直接来医院见我。”
话也说完了，烟也抽得差不多，樊尘转身往回走。薛斌还愣在原地，琢磨半天也没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但至少听得出，这些不是用来随份子的。
他赶紧追上去，“喂！你这是要干嘛啊？”
樊尘皱着眉头瞟他一眼，不耐烦道：“管那么多干嘛？办好你的事就行了。”
薛斌是被她嫌弃惯了的人，这表情他最熟悉不过，嬉皮笑脸就对了：“老板这话听起来，像是有什么大动作啊！带我一个呗！”
樊尘看了看他这张狡猾的脸，忍不住想笑。
走廊里，两人身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
没走多远，那高的背影便发出一声惊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