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迅猛了,卡奥斯啊,”站在属于自己的包厢里,爱德华兹公爵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银幕上的数字,“所佛士指数竟然会被牵动得这么严重?”
皇家证券交易中心习惯用代表生机的绿色来表示上涨,用代表危险的红色来表示下跌。此时此刻,在正午休市之时,凝聚在银幕之上的,是成片如血般殷红的数字,它们如同地狱中涌动的岩浆般在所有人的眼中晃动,宛如恶魔那从深渊中凝望的眼睛,吞噬着一个又一个绝望的灵魂。
尊贵如爱德华兹公爵这样的显赫人物,本来是没必要莅临皇家证券交易中心这种地方的。尽管今天是一场早已准备好的搏杀,但真正的功夫,照理说是在证券交易中心以外的地方才对。
更何况,早在昨晚,爱德华兹公爵就收到线报,今天可能出现大规模的罢工事件。这完全在意料之中,但也绝对是一件需要亲自处理的棘手难题。
然而,莅临前线直面敌人,是帝国贵族所崇尚的传统,生命的战场如此,金钱的战场亦然。为了迎接这些尊贵的客人,皇家证券交易中心特地在二楼修建了数座奢华的包厢,每个包厢都独属于一个足够尊贵的家族,甚至还会挂上属于该家族的家徽。从包厢上可以居高临下地将大厅内所有的实时数据尽收眼底,皇家证券交易中心的交易员们亦会将这些包厢的主人作为最重点的服务对象。
况且,今天所发生的预料之外的事件,说明莅临前线有时候真不是个坏主意。
“嗡,嗡......”便携式瀚瓷通讯终端的红灯闪烁了起来,伴随着提示的振动和嗡嗡声。
爱德华兹公爵注入魔力,直接接通了通讯。
“公爵大人,公爵大人,请帮帮我!”通讯仪的那头传来的几乎是嚎哭的声音,“上次与您签订的契约,余款.......”
“是想说在约定期限前凑不齐是吧,”爱德华兹那满脸横肉的脸上表情突然柔和了下来,“莫利侯爵,大可放心,我给你宽限六个月的时间!”
“感谢公爵大人,感谢卡奥斯!”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已是感激涕零。
刚刚挂上,红灯又闪了起来。
“公爵大人,今天的市场出了点意外,我,我的公司,这一次可能终于.....”
通讯仪那头的声音冷静中带着几丝颤音,说话的人似乎在勉力压制着自己那颗惴惴不安的心。
“格罗特侯爵,莫要惊慌,有我在,是不会允许你落到科普兰那帮魔鬼使者手里的!不要急于破产清偿,更不要接受他们上次开出的并购条件!资金周转不过来,我会帮忙的!你放心,这次的波动只会是暂时的,未来的行情一定会有改观!”
“谢......谢谢......”那一头如释重负的声音听上去几乎要晕厥过去了。
整个中午,瀚瓷通讯仪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而爱德华兹公爵则是不厌其烦地一一接听,耐心地尽可能满足着通讯仪那一端传递来的诉愿。
一位鬓发斑白的老管家轻轻地敲了敲包厢的门,爱德华兹公爵极其不耐烦地示意他自行进来。这个谨慎而小心的老者徐徐推开门,安静而谦恭地将一张纸条摆在了桌上,随后又做了个托餐盘的手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爱德华兹公爵。爱德华兹公爵变得更加不耐烦了,大手猛地一挥,不客气地做了个“滚蛋”的手势,老管家连忙恭敬行礼,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这段看上去并不怎么愉快的交流完全没有影响到爱德华兹公爵面对瀚瓷通讯仪的语气,他的语气依旧是那样的温柔和善,令瀚瓷通讯仪那头的每个声音都如逢甘霖。
难得有个片刻的间隙,爱德华兹公爵这才摸起那张纸条看了一眼,随即便嫌弃地扔到了一边。
“一撮暴民,也值得叨烦我?”冷笑一下,爱德华兹公爵继续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了那鲜红一片的银幕,“比起他们,这才是更值得忧虑的事,不是吗?这帮暴民,留给黄党和朗斯代尔他们头疼去吧!”
枢密院里的朗斯代尔执政官今天确实无比头疼,不过爱德华兹公爵并没有猜中令他头疼的事情。这个可怜人此刻正脸色煞白地守在会客厅内的瀚瓷通讯仪前,战战兢兢地维系着魔力,同另一端的声音对话。
“今天的市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几大财团都在联手抛出帝国政府的债券?!”
未及寒暄,朗斯代尔执政官便劈头盖脸地大喊道。
通讯仪的那一头突然陷入了一阵沉默,这令朗斯代尔执政官的心中莫名腾起了一股怒火。
“范西塔特公爵,请您.....稍稍体谅一下我的立场,您也许不在乎这件事情的后果,但是如果战争债券的走势萎靡,我们帝国将失去赢下战争的能力!您知道的,作为帝国执政官,我不能让自己手上有任何一场战争的失败记录,您也不希望败仗的耻辱由我们这一届政府背负吧!”
“……”通讯仪的另一边又是一阵沉默。
“我的好兄弟,”朗斯代尔的语气都开始变得像是哀求了,“您可否告诉我,接下来我到底该怎么做?钻石海岸这场战事到目前为止的资金消耗已经远远超过预算了,若是战事再有什么波折,以如今债券市场的萎靡,新的举债又有谁买单?若是没有奥雷,帝国的军队一天的仗都打不动啊!”
这个可怜人此刻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自从钻石海岸的战事陷入不利,莱迪斯城面临重围以来,他已经一连几夜没有睡上一个好觉了。拖延不前的援军,来自莱迪斯的一封又一封加急求助,珀兰利矿区的杳无音信……这一切都在不断地折磨着他的神经。
如果前线的战事已经足够令朗斯代尔焦头烂额,那么今天在皇家证券交易中心传来的噩耗可谓是彻底将这位新任不久的执政官架在了火刑柱上燃烧。而且,就像是卡奥斯还嫌事情不够棘手一般,除了帝国战争债券的价格一泻千里外,今天帝国的各大股票的表现都可谓是愁云惨淡,蒸发的市值可谓以千万奥雷计,相比之下,今天上午帝都的比勒尔市长匆匆上报来的大规模罢工的汇报,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科伦娜财团呢?他们就打算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上那两百万奥雷的债券变成废纸吗?他们不愿意拿出资金来回购吗?!”
“抱歉,”通讯仪的另一端终于传来了声音,“这次债券暴跌的直接原因,就是科伦娜财团在今天上午几乎抛出了价值二十万奥雷的债券……”
“?!”
朗斯代尔执政官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他的身子摇晃了一番,若不是侍从及时上来搀扶,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安娜贝拉......她是想干什么?她是觉得帝国战事不利,想现在就切割止损吗?!”
“执政官阁下,您也许没必要这么悲观,或许她仅仅是在进行一场投机而已,她可能是看好帝国未来的战况,希望能扩大自己持有的债券量,所以先抛出债券压价......”
“不,您没必要安慰我,”朗斯代尔咬着牙说道,“我先前就听说科伦娜财团有看空帝国战争债券的操作,加上他们今天的行为,切割止损的态势可以说是非常明显了!我没有您那么了解市场,但是市场上现在想必是人心惶惶吧?!”
通讯仪那边又是一阵沉默,看上去,市面上的风云突变令那个叱咤风云数十年的银行家也有些措手不及。
“我承认,朗斯代尔执政官,我确实看不懂科伦娜,看不懂安娜贝拉,也看不懂我的女儿佩洛丝......这家人总是令人捉摸不透的,科伦娜还在的时候就是如此。”
“那眼下到底该如何行事?以您的判断,什么时候可以假定是安娜贝拉打算切割止损?我也好速做准备!”
“有一个办法,”通讯仪那头的声音说道,“那就是看今天或者明天会不会传来莱迪斯城战事危急的消息。钻石海岸是科伦娜财团旗下谢舍尔矿业投资集团经营多年的领域,科伦娜是一个经营情报的天才,她一定在当地建立了比帝国官方更加完善绵密的情报系统。若是今明两天有消息传来,大概就说明是安娜贝拉提前得到了风声,打算切割止损了......”
“帝国打输了战争对她真的有好处吗?她为什么如此利益至上?!果然让女人掌握金钱就是绝对的错误吧!”
朗斯代尔执政官越说越激动,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时,已经太迟了。
“抱歉,范西塔特公爵,我绝不是说......”
“唉,”通讯仪那头传来了轻轻的叹息,“我不是不能理解你,朗斯代尔公爵阁下,科伦娜在世时的行事作风也确实会令许多人不悦,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错误,这本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不是吗?阁下,不要因为身为执政官,就放弃了政府身份以外的思考能力。阁下真的认为,国家和政府,与普通的投资项目,会有什么区别吗?项目进展顺利就会吸引投资,项目遭遇失败就会让曾经的合作伙伴翻脸,您平日里参与过的投资也不少,哪一个不是遵循这样的规律?朗斯代尔公爵,作为您的亲属,我必须向您提供一些忠告,不要以为陛下的旗帜能真的吸引多少真心,会被这面旗帜吸引的,不是一无所有的亡命徒,就是热血上脑的年轻人,绝大部分人忠于这面旗帜,忠于帝国政府的权威,单纯是因为垂涎背后的国土与人力,垂涎背后的财富与名望,垂涎它能给自己带来的收益。您能指望任何一个贵族,真心为帝国的战事而甘冒倾家荡产的风险吗?”
“所以,您当初接受科伦娜财团的提案时,早就料想到了这些吗?”
“科伦娜是一个吝啬而精明的人,她的女儿绝对会继承她这一点的,所以她那突如其来的慷慨,绝对不是慷慨,不过是砸下了更高的赌注筹码罢了,在金钱的战场上经历了这么多,您也应该不陌生了吧?”
“我......我想我明白了......”
“不过,也未必需要灰心得太早,执政官阁下,”通讯仪那头的声音语重心长地说道,“帝国政府先期发行的债券,应该还够用吧?”
“目前尚能支撑一时,感谢卡奥斯,先期发行债券时比计划多增加了一倍的发行量,不然现在......”
“那就稍安勿躁,执政官阁下,当您真的需要新的公债的时候,局面或许又会变得不一样了。”
“罗莎琳德,你......你没事吧......”一片喧哗之中,德里娅的双眸中闪烁着惊恐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眼前遍体鳞伤的挚友。
这是在巴希勒区常见的小茶屋,说是小茶屋,其实是一间占地面积不小的大厅,足足占满了一整幢居民楼的底层。这样的小茶屋在帝国的工人社区里极为常见,每天的深夜或者清晨,工人们总会鱼贯而入,在茶末泡的茶水里堆满从东方运来的廉价粗砂糖,就着夹有大块板油的厚饼干,大快朵颐,为身躯里注入劳作所需的能量。
一大碗茶只需要一个费辛,也就是二分之一利特,额外添加的糖需要一个利特,一大块夹着板油的厚饼干需要一个卡德拉,也就是两个利特——小茶屋里的商品价格大体都是以这三种最廉价的铁币为单位进行标注。因此,这样的小茶屋在帝国又有个俗称,“铁币茶屋”。
铁币茶屋不仅是工人们饮茶休闲的好去处,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它还有别的功用。
茶屋里摆满了一口口的大缸,大缸里晾着满缸的茶水。一个胖乎乎的黑皮肤中年妇女擦了擦头上的热汗,在几个伙计的帮助下搬出了一大袋黄褐色的粗砂糖,将它均匀地洒在了几口大缸之中。
门口有一群工人模样打扮的人,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地带着新伤和旧伤,有的空着截袖管,有的拄着拐杖。他们搬来一箱又一箱的皮囊,拧开缸底的龙头,将皮囊一个一个地灌满,堆在手推车上。又有一些身强力壮的女性工人等候在一旁,一看到一个手推车堆满,马上推着它向前方跑去。
“谢谢啦,尤福大婶!今天您真是破费了!”茶屋里,一个老者不住地向那个中年妇女表示着自己的感激之情。
“没事儿!”中年妇女又用一块粗毛巾狠狠地擦了把热汗,“昨天出了那种事,我全家都气得很!平时拉勒和您,还有罗莎琳德这孩子都没少照顾我们茶屋,这忙,我要帮!”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转头望向坐在一旁的罗莎琳德。
“罗莎啊,哎,你的伤咋样了?这帮人真是魔鬼啊,对一个这样的小姑娘都下得去手......”
“德里娅,还有尤福大婶,谢谢关心了,我,我很好。”罗莎琳德嘴上这么说,但从她那蜡黄的脸色上明显地看得出她在忍耐痛苦,肋骨处的剧痛令她每一次呼吸都不由自主地皱着眉。
“罗莎琳德,你太乱来了!”望见这副模样,德丽娅又是心痛,又是恼火,“你昨天已经那样了,今天怎么还来啊,就不能在你那个朋友家里好好养养伤吗?我可听说了啊,你那个朋友是叫佩洛丝吧,她家可老有钱了,房子就和皇宫一样大!你伤这么重,不能在那里多待几天才来吗?!”
“佩洛丝?是那个科伦娜的女儿吗?哎,她家可是大善人啊,”尤福大婶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计,一边絮叨道,“每年都会给那几家最困难的派钱不说,生意还公道,找她家充瀚瓷石啊,每次都能给我少算个两成!别说,就我们这门口街上的魔法灯,还是她们家给装的呢!遇上这么个善人,你干嘛不多住几天好好养养呢?”
“她的好意我肯定得谢谢,但是我休息不下去,一想到昨天我们有那么多姐妹兄弟流了血,被杀、被打、被关进监狱,我就......我就......”
说到这里,罗莎琳德的声音突然哽咽了起来。
德里娅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尤福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老者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伙计们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所有人的脸色都凝重了起来,茶屋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我们不会退缩的,不会抛弃我们的同伴的,”片刻,老者用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大家,今天我们的兄弟姐妹们都冲上了街头,我们要干什么?就是要向这群杀人魔王和吸血鬼讨个公道,对不对啊?”
“对!”
“一起加油,让他们能喝到甜甜的茶水,有力气同那帮家伙斗到底!”
“好,加油!”
异口同声的呐喊声过后,茶屋中又恢复了热火朝天的喧闹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