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被传“伤心欲绝”的六离仙长飞行在崇山峻岭之间。他赶得着急,完全无空去下看一眼。最终到了地方,他才被眼前所见惊异。此处虽然山岭封闭,可层层叠叠的水田错落有致,如天工巧夺、镶刻山间。周边的深浅绿色映照水面,似湖波帘。
六离落在林中,仰头见一只青雀立在枝头。那青雀往某处一转,上下点了点。
仙长顺之往看,只见一农家面朝镜水背朝天。那人一身粗布衣,头上戴了顶大草帽。裤管卷起,那人的一双脚也浸在水中,他手上插秧麻利,点一下竖一根,齐齐整整。六离的视力好,能见他身形纤瘦,只是露出的皮肤都被泥水蘸了,他看不清楚,又不敢确定。
“那是……?”
他问青鸟,青鸟转了转头、飞走了。
“……”它身上有妖气,应该是听懂了吧?
六离也不去看那鸟妖了,还是将注意力放在那插秧的农人身上。他一直都没抬过身子,大草帽也遮去了他的脸。他就这么一点一退,总是弯着腰。
六离等不住,还是要去看看。
仙长隐去身形,一步便能跃到田边。他站在无水的地方往横侧处站站,正好那人直起身子,用肩边的衣服擦汗……
发短,胸平,脸刚毅。
男子。
不是。
六离紧了紧拳头,忍着呼了下气。
傻。
他瞬间以灵力笼罩这片村庄,可哪里会有季无念的身影?妖皇虽说会发动小妖替他们寻找,可无念一个那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这么容易被找到?
她既然能以凌洲和绛绡身份骗过所有人,那被找到一定也是很难的……
没事、没事,反正都没有尸体,只要慢慢找……
六离抿了抿唇,一剑而起。空中的梯田还是美丽,田间劳动的山民似有一种土地的质朴。六离从最好的角度看着美景,心里却没有一点心情……
无念她……
无念她……
无念……?
六离的目光落到了某一处,那里也有一个穿着粗布麻衣、戴着大草帽子的人。那人的双脚踩在泥地里,袖子和裤管也都卷了起来。她一手拿着一把秧苗,一手摇在空中。六离看得到那只手很脏,也就比她的笑脸干净那么一点点……
“无念!?”
六离猛冲而去,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肩,“你!真的是你!?”
对方被他一下捏得肩都缩起,手上的秧苗也不知道该挥去哪里。季无念的帽子都给他顶掉了,一下被阳光刺了眼,“师兄、师兄你放开我……疼……”
“啊……”六离连忙放开她,往后退了几步,他的手却还不敢放下,跟着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你……你真是无念?你没事!?”
“……没事啊。”季无念动了动自己的肩,反倒是有些好笑得看着六离,“师兄、是你有事吧?”
“啊?”六离一下不知她在说什么,直到跟着她的目光低头看自己。
靴子已入泥地,宽袖舀了灌水,一身长袍灰点遍布,有些都到了胸前。更可怕的是他脚边还有几株倾倒的绿,吓得他连忙又往边去,结果又倒了几棵……
“这……”
“呵,没事,”季无念甩了甩手里的秧苗,又捡了掉进地里的草帽。她看了看那滴滴下落的泥水,用另一只手的秧苗指了指田边,“先上去再说吧?”
淡定的师妹让师兄一下无法展露失而复得的激动,他只能听话得走到了干燥的土地。浸湿的宽袖邋里邋遢得垂在那里,还往下滴泥水。六离左右看看,总觉得自己应该施一道净身咒弄干净。可田里的季无念还是脏兮兮的,一步一步走过来也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她一手拿着草帽,一手握着没插完的秧苗,看着六离笑,“师兄,怎么还不把自己弄干净啊?”
她这样一说,六离便一道净身咒将自己的一身泥泞弄去。然而这时走过来的季无念一脚踩在坚实的土地,留下一个泥哒哒的脚印子。
六离左右看了看,“你鞋呢?”
季无念另一脚也踩上来,笑道,“没穿。”
“……”没穿?
六离在惊,季无念却已经一甩秧苗,给他指上处一个屋子,“很近的,没事。”
她说完便将草帽和秧苗丢在了一边,直接舀了稻田里的水把手脚上的泥洗掉。她这随意的样子好像真的是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六离忍不住去看她与土地接触的双足。她本来很白,可踩着干的沙土又蘸成黄灰的颜色。六离刚想说话,突然听上方来了一句,“阿练,洽咩啦。”
“欸!”季无念大声得回,“来了!”
季无念的声音似起丹田,洪亮而回在山间。六离不太听季无念如此大声,便顺着她行进的地方看去。田埂之上有个小屋,那屋里还冒着炊烟,只是从他现在的位置还不见人影……
“无念。”六离追上去,“你……”
“师兄你别急嘛,”季无念笑道,“至少要跟大娘说一声。”
“……”什么意思?
六离搞不懂她卖得什么药,只能快步跟上。田间到屋院的距离真的不远,六离还没开始下一句唠叨就已经进了门扉。他这时才见某个屋子里出来一个背上凸起的小老太太。她的脸有点塌,可能是因为牙齿都掉光了,也因此显得很凶。她一手捧了个碗,另一手拿了筷子,看见季无念也没多话的,筷子往房间里一弄,便又颤颤巍巍得往院子里走。
她两只脚往外弯,人又向前,背部拱起像是背了个大包。这样的她走起路来左右会摇摆,但手上很稳,往另一个屋子走得时候都没洒出一滴汤来。
六离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不知该说什么。
“师兄你等我一下。”季无念说了一句,转身便往厨房里走。她出来的时候端了两大碗面、带着两幅筷子,路过六离身边的时候抬了一下下巴,“我们出去吃吧。”
六离只能跟着。
她走向院子外的大树,那里有阴影、还有块大石头。
“师兄你坐这儿,”她说着便将自己手里一碗面递给了六离,待他接过又自己去了树根处,随意靠坐。
六离右手拿着面,但还站着。他低头看季无念,对方却已经拿起筷子好像打算开始吃了。大概是突然意识到这样不好,季无念拿着筷子的手又伸出来向六离晃了晃,“师兄你先坐下,我边吃边跟你说,可以吧?”
六离坐下了,那碗面还端在手中,放在腿上。
季无念笑了笑,刚想叫他吃,却突然注意到六离垂在一旁的左臂。她霎时止了话,又把自己手里的碗放到了一边。拍拍衣服站起来,季无念又叫六离等一下,自己往屋子里面跑去。
六离看着她的背影,观察着他从未在季无念身上见过的狼狈。衣衫破旧,裸臂赤足,跑过去的季无念连头发都有些凌乱。可她在转入院子的时候都还笑着,似是一身都是轻的。六离有些看不懂,可张张嘴又说不出话。
他只能低头,在清汤寡水间看到不完整的自己,面容有些傻愣,眉间略有皱起。他的师妹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变得随意、却又好像远去了。
出来的时候季无念一手挽了小桌,一手提了矮凳。六离站起来想帮她,却反叫她加快了脚步。师兄注意到她这下穿了双草鞋,没说什么,只是有看着她把桌椅摆好,然后扯着让自己去做凳子。
六离恭敬不如从命,但坐下后还是看着季无念。
某人坐石头上,端起碗就先嗦了口面。面条与汁水互相拍打,声音似乎表达着自然的美味。
六离还是没有食欲,只是看着她。
现在近午,山林间时常是光明而安静的。六离的耳边一瞬间好像只有她吃面的声音,可仔细看看、她又没吃多少。
这一碗下去不知要花多少时间,饶是六离也有些沉不住气,“无念……”
筷子一提,季无念伸手止住他的话。她这会儿一口面没嗦完,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可没办法回话。她赶紧咬断又嚼了几口,待咽下去了才说,“师兄,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在这儿?”
这个自然想问。六离点头。
季无念抬了抬手,笑回,“我来、是想吃面的。”
……这什么回答?
六离眉头一皱,“无念你……”
“我没骗你,”季无念坐得低,此时看他就要仰头。然而她还是笑,很轻松而舒服得笑,“我真是为了来吃面的。”
“……”六离深吸一口气,却还是用指尖点了点桌面,“那这面有什么特别?值得你跳崖来吃?”
季无念看到了他因忍耐而突出的手背骨头,其实语音上顿了一顿,但终是化作笑意。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吃了一半的面碗,轻轻说道,“每次我觉得不想继续的时候,我就会来吃面……”
“继续?”六离听不懂,“继续什么?”
“继续……”季无念想了想,“继续往前?”
为何是问句?
六离还是皱着眉头,却没有反驳。他隐约意识到此时的季无念不一样,她不再伪装、是真正得在说心事。
只是这心事七弯八拐,一下又跳到了刚刚见到的大娘。
“你看到刚刚那个大娘了吧?”季无念笑着,虽是问句,但其实她会自答,“说是大娘其实不对,她比我还小。”她没看六离,继续说道,“那大娘姓葛,叫葛芬,是从南方被卖过来的。你别看她那样,其实她才不到五十。她从小就裹小脚,本是想卖给官家多赚点,却不想有一年她父母实在缺钱,就直接卖给了其他的人牙子。兜兜转转,她竟被这里一个山民用三只山兔买到了。那年她才十五岁……”季无念顿了顿,好像想到了谁、拿筷子拌了拌面,又继续说,“进来之后夫家总打她,把她牙都打光了,眼睛也快打瞎了,还要她做很重的农活,慢慢的……她的背就成了那样……而那样的身体不好生育,怀了四五个孩子不是死胎就是夭折,反正都没长大的。她夫家又因此打她,后面就都怀不上了……”她笑了一下,说不出讽刺不讽刺,“她也想过跑,可这崇山峻岭的、根本跑不出去,而且一被抓回来就会被打断腿……次数一多,她那双腿也弯了……就更跑不出去了。”
她说得静,好像也就比微风响些。树叶的摩挲响在耳边,季无念抬头去看,见到了叶子中的碎光。她仰着头继续,“后来有一次她夫家进山找山货,不慎滑落死了。本该是个好事的,可她又意识到就算这样她也出不去。而且被折磨成这个样子,语言又不通,这村里的人每个都拿她当怪物一般,也不愿接近……久而久之她就成了独居的怪老太太,都可以成小孩子的鬼故事……”
她说着说着笑了,缓了口气便低头重新看向六离。他的师兄因为这悲惨的故事浅浅皱着眉头,季无念便乘着问,“师兄,你觉得她会变成这样……是为什么?”
“……”六离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低头想了想,“自她父母开始……”
“是因为我。”
六离被一个没有想到过的答案打断,看向她的眼神中充满疑惑,“什么?”
“我说,她会这样、全是因为我。”季无念说这话的时候笑着,还把面放到了石头空处,拍了拍膝盖站起来。她知道六离会奇,便自己解释道,“是我放任她变得如此的。”
“什么意思?”六离这下更听不懂了,“无念你以前认识她?”
“……算是认识吧。”季无念笑道,“但在她被人牙子带走的时候,我没救她。”
“……”六离抿了抿唇,放柔了眉眼,“无念,你那时也不知会变得如此……你……”
季无念笑着摇了摇头。
六离不知何意,但心中似乎被某种束缚禁锢,一下子无话可出。
“……她是我给自己的一道锁,是我刻意留下的一道证明……”季无念低着头,伸出了双手,“我想知道……一个人在经历了这些之后、还会有善意么……”
还会想去帮助么?还不对这世间抱有仇恨么?
还值得吗?
季无念想要一个答案,所以放任、所以牺牲。
所以葛芬注定会在这里受尽磨难,只因季无念想要如此。
她在某种角度上是与秋海一样的残忍,拿着他人的命运当做手牌。
她很坏。她很自私。她很无情。
然而,就算是这样的她,受尽困难的葛芬也愿意给她一碗面吃。
“师兄……”
她唤,却没有看向六离。
她的目光远去,落在浓密的山林、广阔的天地,其中飞鸟走兽、万千生灵。他们互相杀戮、挣扎求生,尔虞我诈、阴险狡猾。其中不乏傲慢之辈鄙视她,不乏心恶之辈侮辱她,不乏贪婪之辈觊觎她,不乏软弱之辈背叛她,可这都敌不过她手中的一碗素面,敌不过苦难中的一缕善念。
“这世间、不负我。”
不负她,所以她可以用柔和对待;不负她,所以她可以用全心相守。六离不知为何想到了深意,他刚要说话……
“唰唰唰。”
六离仙长真的是想不通季无念到底是有多饿,怎么能直接这么狼吞虎咽。他想说什么都忘了,只剩一句,“你吃慢点……”
季无念才不理他,咕哝咕哝得一下把汤都喝完了。放下碗的她还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才“哈”出一口气来。
随之而出的是她眼中的明亮,好像以前那个闪着光的季家仙长。她把碗往桌上一放,灿烂笑道,“师兄你要把面吃完啊,这里耕作不易、不能浪费粮食!”她说完也不等师兄反应了,起身又往地里去,“我去把剩下的秧苗插.了,弄完我跟你回去!”
他这师妹雷厉风行,六离都还有些发愣。等他回过神来,季无念已经又插秧去了。而他自己对着碗面傻坐着,面前还有一个空碗……
他看了看面,看了看季无念,最后还是拿起筷子、吃面。
罢了、确实不该浪费粮……
“噗!”
某人余光看兄长,有点庆幸自己刚刚几乎是不过脑子得咽了下去。虽然这个世间确实不负,但葛芬做的面也是真的难吃到一个程度。季无念在这儿呆了许久,大多都是她来做饭。也是六离师兄运气不好,正好碰上今日她想抓紧弄完,这才又将厨房还复。
她想过了,等把这里的田地都插好,便要出去联络朝廷、往这山里打一条路。
到时人员流动、就不会再如此禁锢,葛芬的命运也会所改变,而下次……
季无念插下一根油油绿的苗。
下次、试试救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