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的气温十分毒辣。轿车里开着空调,虽驱散了炎热,透过前车窗照进来的阳光还是快要闪瞎黑泽密花的眼。
她缩了缩腿,勉强离开被直晒的范围,右手遮在眼前抵挡车头反射的一片金黄,直到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拉下她头上的遮阳板。
“谢谢。”
“不用谢。这种天气把您请出来也是我考虑不周。”
“您见外了。”
密花朝旁边的驾驶座瞥去。车子正好拐过一个90度弯,司机不紧不慢地打着方向盘,带了点麦色的手臂纤长,隐约可见凹下去的肌肉线条。她开始饶有兴致地观察起那人开车时肌肉的运动规律。
“怎么了吗?”麻生优奈察觉到视线,心里一颤,“我才拿驾照没多久,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
密花见她难得紧张的样子,没忍住轻笑一声,“我没资格说你,好好看路。”
转过这个弯后,阳光直射的角度便绕到了另一侧。密花将遮阳板打了回去,眼看着车子来到越来越熟悉的街区。
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在这种天气下倒是能理解。只是看到逐渐逼近的古董屋似乎仍处在闭店状态。密花低头看了眼手表,纳闷着又检查了手机。里面有几条新讯息,但都是来自老顾客的。
她正思索着,优奈将车停好后也发现了不对劲。
“我送您进去。正好射影机也修好了,顺便能还给雏咲。”
只见优奈蹙起眉头,说完就回身从后座的椅子底下抽出了个东西。等密花看清那是一根合金棒球棍时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再看她目光如炬扫视古董屋的周围,便知道她好像不是开玩笑的。
“你先冷静一下……”密花咽了一口口水,细看之下才发现优奈的手正微微颤抖,似乎并没有表面上这么自信。
这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尽管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优奈却迟迟没有下车,也没有打开车门锁的意思。密花自然也很担心古董屋里的情况,刚转过头要问司机什么打算的时候,猛地看见从后座探出来一张惨白的脸。
密花惊得立刻后仰,肩也撞到了车窗玻璃上。
那毫无疑问是一只灵,身上还穿着美美的白色连衣裙。优奈不怎么意外的样子。
灵轻声说了句:“没什么异常。”
话音刚落就阴森森消失不见了。
优奈担忧地看向密花,“没事吧?不好意思突然吓到您。”
密花摆了摆手,虽然肩上疼得冷汗直冒,头脑却越发清晰。当初听夕莉的描述是一回事,这会亲眼看见后才知道这其中有多神奇。
“我们进去看看?”优奈见她没有异议,便熄了火。
密花回味着刚刚灵说的话。看来那灵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潜进古董屋,还逛了一圈好确认情况。
训狗训猫的见多了,万万没想到还有人能训灵。
古董店的老板娘今天上了最生动的一堂课——无论如何都不要跟麻生家作对,尤其是眼前这个麻生。
她转念一想,又忧心起来。跟麻生唱反调的人眼下正有一个,那人恰好就是跟她一脉相承的亲戚。
从优奈给出的理解来看,黑泽怜该是一开始和她以及上杉家达成了某种协议的。当初优奈作为上杉的顾问,原本也是将怜以合作伙伴的名义介绍给上杉家的,但中途显然出了变故,怜似乎单方面中断了合作,却没有告知任何缘由。
本该由怜和古董屋协力找回的上杉铃依旧不见踪影,至今也不了了之。
尽管密花已经婉拒多次,算上今天前往上杉家的行程,优奈仍在不辞辛劳试图说服古董屋接下找人的工作。
只是她们之间的矛盾点远不止寻人的危险性。即便酬劳很高,就冲着上杉家这种遮遮掩掩的态度,换成是财迷也无法放下心来为钱卖命。
何况密花的脑子一直很清醒。所幸上杉没有为难她,或者说不太敢为难古董屋。
话说回来,夕莉今天是怎么了?
打开车门,一股可怕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裹遍周身。车里的冷气也争先恐后冲出,失去了原本的凉意。接着密花发现优奈并没有带着棒球棍下来,看来对那灵是相当信任的。
密花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听见里屋传来人说话的动静。声线不难分辨,正是她的员工。她松了口气,打开店面的空调招待优奈先坐会,然后往里屋的声源走去。
刚走到中庭旁的走廊,便见客房的门被用力打开,一个娇小的身影直冲着她来。来人看见她后又立刻停下了,发丝凌乱,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最后连耳尖都红透了。
“……密花姐。”雏咲深羽嗫嚅着和她打招呼。
密花仔细一看才发现,她没穿裤子,仅上身宽大的T恤堪堪遮住重要部位。白花花的大腿带着紧致优美的线条看得密花居然还有点嫉妒。美少女显然承受不住她审视的目光,只能拼命扯着上衣边缘,企图遮盖更多部位,然后侧身从她旁边匆匆跑过,噔噔噔往楼上逃去。
没等密花细想,她翘了班的员工也出现在了客房门口,比起狼狈的深羽,夕莉倒是衣着完整。老板娘的脑子里已经闪过一万种不能播的场景。
就差把七公分的高跟鞋脱下来打人了。冷静,冷静……先问清楚情况,夕莉不是那样的人。
“你欺负深羽了?”
“我怎么舍得,对她好都来不及。”夕莉苦笑道。
“那她?”
夕莉的目光忍不住开始飘忽,脸变得跟刚刚的深羽那样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老板娘解释自己翘了半天班的原因。所幸密花也不傻,靠着半猜半蒙的分析大概明白了这个氛围是怎么回事。
“等你准备好了再告诉我吧,我也不是那么八卦的人。”才怪,要不是麻生优奈还在外头等着,怎么能这么简单放过她,“麻生小姐来了,你收拾收拾跟我一块到店里。”
“什么……”夕莉闻言,突然拉住密花的手,阻止了她的脚步,“密花姐,等等,先上楼。”
密花此时的疑问一大堆,但见夕莉只是竖起食指放到嘴前。老板和员工默契十足,放轻了脚步朝楼上慢慢走去。
深羽已经收拾好衣着正要下来,见她们上来了有些不解。夕莉抬手指了指身后,对深羽做了个口型,看起来说的是“麻生”。
深羽很快明白接下来的打算,虽然面色如常,但对上密花的视线时仍有些不自然。深羽又看了一眼夕莉,却很快匆忙地低下头,撩了撩耳边的头发,耳尖再度慢慢泛起红润。
夕莉同样挪开了视线,看起来有些局促,仿佛双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
密花在两人之间来回观望,突然意识到,一些曾经看似离谱的猜测都在慢慢坐实。原本以为她们只是关系很好,类似情侣那样腻歪的好,现在看来根本已经好过头了。
两个女生在一块能走到多远,密花完全没有概念,不是没听说过这样的关系,但她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并没有这种经验。只是换个角度想想,不来方夕莉和雏咲深羽,如果不能彼此陪伴,还能有其他的谁来陪呢?
只有不来方夕莉能了解雏咲深羽,雏咲深羽也只信任不来方夕莉,也实在很难想象外人如何介入到这种羁绊当中。
一番思虑过后,密花差点忘了自己被神秘兮兮带上楼的目的。
刚关上房间的推拉门,就看见深羽朝她规规矩矩跪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土下座,“对不起密花姐,我骗了你。”
“你这是……有什么话好好说。”
什么事情这么严重还必须瞒着麻生优奈?密花看了眼身旁急着想去扶起深羽的夕莉,眼皮开始一跳一跳。
她这俩宝贝可千万别像那不靠谱的前辈,也准备对抗麻生家。
事情说来话长,先把时间倒回一天前。
天仓澪坐在鉴识科室里,接过上司递来的处分报告,看着上面【停职调查】的字样,太阳穴像被针刺一样疼。
上司看她脸色不太好,出言安慰道:“这场冲突跟你没太大关系,你只是刚好在场而已,我们都明白的。但程序上的事情还是得走走,也委屈你一段时间。”
调查时间的长短往往取决于发起诉讼的民众。澪还记得当时那群人气急败坏的样子。虽说事端是他们先挑起的,但在场的几位警署新人都没沉住气,最后才演变成一场混乱,这样一来公职人员便占不了多少理了。
“有栖川先生怎么说?”
“啊,还是不肯让步的样子,还到处跟媒体宣扬自己身上跟指甲那么大的瘀伤,等热度过去估计就舞不起来了,不用担心。说起来,之前检察院的人过来,没怎么为难你吧?”
“……没事。”
那孩子早就不在她家了。没有关键性证据,任检察院的再怎么审讯,只要她咬死不认就拿她没辙。说来这还得感谢未卜先知的黑泽怜,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计划。
“那就好。总之你先回家休息,过几天应该就能回来了。”
“是。”
“感情上的事也别太放不下,没准能遇上更好的人呢?”
年过五十的中年男性上司突然如此劝道。澪听完感觉太阳穴疼得更厉害了。她这才想起自己伪造的轻小说作家恋人已经在检察官去她家调查的时候传开了,这个人本就不存在,于是所谓不辞而别的负心汉戏码也跟着一块传开了。
当时检察官显然还想询问更多细节,澪深知伪造得越多越危险,只能假装伤心得说不出话,想起远去的故人,眼泪却是自然而然涌了出来,愣是没让人找出破绽。
作别上司,澪将工作证留在工位的抽屉里后,便离开了。停职期间警署里的车自然是不能开了,她低头想了想,决定还是再去一趟古董屋。
面对接下来的假期,她心里毫无轻松感,一路都在思考黑泽怜到底下的什么棋。古董屋里那个女孩子是最后的线索。
十四岁的天仓澪坐在黑泽怜家里的沙发上,在一众劫后余生的氛围中显得格格不入。
那位名叫雏咲深红的摄影师助手朝她递过来一杯刚倒好的橙汁饮料。助手是个只比她大几岁的女孩,肤白貌美。那个时候没人知道深红有身孕,但澪现在回想起来,那望着自己的温柔眼神里似乎早已带了点母性。
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她只好接过轻啜一口,却尝不出任何甜味。
她一直觉得自己应该留在眠之家。身上的刺青痛极了,仿佛刻满的都是她亲手弑姐的罪恶。明明这样的疼痛才能让她得到慰藉,能让她有所偿还。
她的救赎之路被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毁了。
……姐姐。
身边的谈话声戛然而止,三道目光同时朝她投了过来。原来她刚刚不小心出了声。
临走的时候怜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被留下来的人,只能继续往前走。我们,都只能往前走。”
她被黑泽怜看取了,那一瞬间,似乎所有的痛苦都被分走了一半。
“只有活着才能赎罪。”
“您……可能说得对。”她还有家人。而姐姐,由始至终都希望活下来的那个人是她。
从那之后,天仓澪成了黑泽怜家里的常客。没过多久,担任摄影师助手的雏咲深红无缘无故辞了职,随后便人间蒸发。澪主动揽下助手的工作,给怜做咖喱便当的嗜好也是那阵子养成的。
怜拗不过她想要帮自己的决心,只好减少外出取材的计划,好让这突然开始黏人的妹妹能安安分分完成学业。眼看着一年又一年,当初脑袋还不及怜肩膀的女孩子,个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突飞猛进。谁能想到原本瘦瘦弱弱的她身高能超过本就高挑的怜,再加上在警校的一番历练,成了个颇具威慑力的人。
实习期过后她因过人的实力被调去了搜查一课,天天风吹日晒刀光弹雨的生活让黑泽怜为她操碎了心。怜总是嘴上说着“下次再这样就不管你了”,还是一次次不厌其烦过来照顾负伤的澪。
澪不想再让这个亲如姐姐的人担心受怕,很快也申请了退居二线,凭着跟隐世之间那点微弱的联系所提供的直觉,在资料班倒也干得风生水起。
即使她们有着这样密切的渊源,在天仓澪的记忆中,黑泽怜仍是个充满神秘感的女人。
天仓澪虽然和姐姐天仓茧有着一模一样的长相,身上的灵力却远不如姐姐,这大概在母亲的肚子里就已经注定了。因此澪别说是看取,甚至影见能力都很模糊,对于隐世的知觉充其量只是比一般人稍强一点。
而黑泽怜总是不喜欢过多谈及自身的事情。时至今日天仓澪都不敢打包票说自己很了解黑泽怜。
她不是没有好奇过,怜总是用“不想给你带来不幸”的说辞来回绝她。
想到这,澪已经来到古董屋附近。现在能找回黑泽怜的唯一线索都在古董屋了,正好借着停职休假的机会来寻根问底。
她心急如焚,抄了条近道小巷,走了十来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不寻常的脚步声。
走得快,脚步声也跟着变快,走得慢,脚步声也放慢了频率。
说是跟踪也未免太肆无忌惮,她干脆回身打算问明来意。只来得及瞥一眼身后带着墨镜的男人,她头上突然一阵剧痛,随即倒在地上没了知觉。
当黑泽怜看到天仓澪被袭击的这段残影时已经是一天后。
她只能捂住嘴将尖叫压回去,两眼通红地开始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最后颤抖着拿出手机。
上杉家原本就对上杉杏(目前还在假扮上杉铃)失踪前密切接触过的人有所怀疑,却苦于没有证据,又不敢大摇大摆招惹警署。于是检察院会找上天仓澪这件事就和他们撇不开关系了。如今检察院那一关算是过去了,只是万万没想到在临近祭祀日的时候他们会出此下策,找人演戏迫使天仓澪停职,再直接将人绑走。
难道说双胞胎姐妹的身份已经被识破了?
事关隐世和诱拐未成年的问题,黑泽怜光自己身上那些事都摘不干净,科学解释不通的事情跟警察说则更解释不通,报警只会让情况变得更麻烦。
至于麻生优奈,作为上杉家的顾问不仅对神降仪式的态度暧昧,而且就在上杉眼皮底下。怜当然也不可能向麻生家求助。
那么她眼下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古董屋和雏咲深羽。
她必须尽快把射影机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