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裴静之再官道上斩了四名天宫杀手,对方似乎知晓裴静之是个不好惹的家伙。
或许是不在乎,或许是准备谋划一场更加盛大的刺杀。
总之,剩下的路变得十分安静,再没有出现新刺客。
……
武当山紫霄宫,张真人翻开小姑娘的眼皮,又探了探脉象。
“唉……”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张真人的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愤怒?仇恨?无奈?忧愁?思念?
裴静之上前问道:“张真人,这姑娘身上的问题,莫非您也没什么头绪?”
“我可不是没有头绪。”张三丰摇了摇头,“对这个,我可是再熟悉不过了。想要医治,不难,难的是彻底根治,这个老道我做不到。”
“还请真人慈悲,若是耽搁下去,她即便未死于巫蛊之术,也要变成半人半尸不人不鬼的行僵。”
张三丰并未直接答应,反问道:“裴真人,你可愿听老道我讲个故事,再做决定?”
裴静之点头,张真人此举必有深意。
见裴静之同意,老道士盘腿坐在蒲团上。苍老寂寥的声音并不大,有一种时光浸润的温和。
一百多年前,有个小道士,从小没了父母。他跟着一个老道士,守着一间没人来的破道观讨生活。
十岁那年,老道士寿终正寝。
然后……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来了。他们抓走小道士,每天喂他吃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让他叫自己另一个名字,时不时会有一个人过来盯着他的眼睛说一些奇怪的话,说完让人晕乎乎的很难受。
也许是赶时间,也许是小道士不需要太重视。他十二岁那一年,小道士被刮了光头,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送到了少林,成了一个小小的沙弥。
成了沙弥的小道士,不,现在应该叫小和尚了。小和尚记不得自己从前的日子,他记忆里自己一直在这里生活,每天诵经礼佛洒扫佛堂。自己很笨,竟然记不得一本佛经。自己也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金刚经》还有其他佛经。
他以为自己会被收入罗汉堂,研习佛法锻炼武功,最后变成寺里面那些慈眉善目的大和尚。
可是他没有被送去罗汉堂,反而被发配到藏经阁,跟着一个老和尚打扫藏经阁,闲暇时跟着老和尚校阅佛经。藏经阁自然不止这两个人,还有一个中年和尚,也负责洒扫的活计,却和他们错开班。
没事,这样的日子安安稳稳平平淡淡,也挺好。
曾经的小道士,如今的小和尚,这样想着。哦,现在已经不能用小和尚来称呼他了,多少有些少年模样。
有时候,他会做梦,梦里自己是个头发乌黑的小道士,听一个连白头发都剩不下几根的老道士给自己讲解一本又一本道经,自己记得清清楚楚,老道士说自家传承不多,只有《北阴酆都太玄制魔黑律灵书》一卷,可是自己分明记得《元始天尊说北方真武妙经》里每一个字。
自己好像中了邪,佛经里的微言大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却从《真武妙经》里的科仪中无师自通领悟了隐喻所指,凭空修行出一身雄浑真炁。还有《北阴制魔黑律》,也从中悟出了几招杀气凛然而不失堂皇正道的招式。
小和尚心中十分害怕,他一面觉得,少林里的大和尚十个人中有九个不能与自己放对,又觉得自己是叛徒叛逆。心中矛盾万分,烦恼比剃度前的三千青丝还要浓厚。
他以为自己在藏经阁能躲一辈子,尽量避开其他人的目光,就不会被发现。这样,逃避下去,一直逃避下去,就不用面对折磨了。
再后来,他替师兄下山才买粮食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少女。
“喂,小和尚,你这一身功夫可不像和尚,莫不是哪家牛鼻子来偷师的?”
对方一眼就看穿他的根底,却没有揭穿他,反而跟他嬉笑,请他吃卤猪蹄子。鬼使神差的,他接过来就吃,又被笑话了一阵。
少林多了一个天天找机会外出的小和尚。
可是任何想要隐瞒的事情总会有暴露的一天,他或许已经有了预感,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一天早上,某个和尚让他去大雄宝殿,说他在藏经阁待够了时日,该去别的地方了。小和尚没多想,跟着就走,可是等待他的不是慈眉善目的问候,而是劈头盖脸如豁水兜下的杀招。
所以,他反击了。
并掌如刀,刀刀如天蓬神咒,敕命分魂。
身如酆都鬼吏,堂堂正正而不可琢磨。
但他只有一个人,对面是无穷无尽的光头,来也好去也罢,都由不得他定夺。
小和尚顾忌少林的恩情,不愿下死手,对面却要他死。堂堂禅宗祖庭出了个道门新秀,无论如何不能留下他的性命。
一个接着一个,大和尚倒下被抬走,然后下一个人上来。
到了后来,连平日带他打扫的老和尚也上来了。他满脸悲伤,似乎想要劝小和尚回头是岸。他是这样真诚,以至于差点被其他人伤到。
小和尚替老和尚挡住一记降魔掌,然后被身后的老和尚一招罗汉传经打在后心。
老和尚的武功真的不高,可是伤人最狠的从来都不是武功与刀剑,而是人心。小和尚愣住了,他从老和尚恨不得吃他血肉的眼神里,看不出曾经的交情。
终于,等小和尚回过神来,他被十几根包了铜头的木棍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戒律院的老僧看着他,脸上是凶狠的杀气,看不到半点慈悲。是啊,管他禅宗律宗白莲净土,本来就是胡门,连慈悲都是从道士这里抢来的词,哪里来的慈悲呢?
“喂!小和尚,你是吃了五花肉还是和小娘子喝了花酒?”
少年身上一轻,身上的棍棒被迫松开,一个笑容里透着好爽的少女正对着他,像是开玩笑一样把他从必死的结局中带出来。没人知道这个少女为什么这个时候进入少林,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对一个小和尚这么感兴趣。
小和尚的头几乎要埋到胸口了,哪怕面对之前凶神恶煞的“师长”他也没有这么狼狈。可他忽然不敢抬头看那位少女,因为自己现在的样子真的很难看。
“真是的,他们都这样欺负你了,你竟然还要手下留情,真是个傻子。”少女说着,拔出身边宝剑,“不过,就算是个傻子,也是我罩的傻子。小和尚,还能站起来吗?跟我一起打这群秃驴。”
似乎在这个少女身旁,他心中生出了无穷的勇气,还有一种莫名的安心。这里动手的和尚随便挑一个出来,年纪比两人加起来都要大起码十岁,可是在这两个人联手面前,却拦不住他们。
从大雄宝殿到少室山道,少年少女放肆的大笑着。小和尚忽然想开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天底下哪里有只挨打不还手的圣人?连孔夫子还要编个理由诛少正卯呢,自己竟然对着一群无缘无故想要杀自己的人手下留情,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想通了!
管他少林的和尚如何念经,自己就是个道士,拜的是真武帝君而不是全家全国死绝的夷狄,自己就是喜欢吃肉喝酒,喜欢和旁边的少女谈天说地,哪怕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就是很开心,开心的不得了。自己讨厌吃斋念佛,讨厌动辄劝人忍耐,讨厌那个狗屁轮回,人都到下辈子了,连点记忆都没有,还要受罪,这不是折腾人吗?
想着想着,小和尚忽然笑了。
“喂,和尚们,记好了,我叫郭襄!”少女使着精妙剑法,一边抽出空隙用手肘戳了一下小和尚,“喂,该你报名号了,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我乃张君宝是也!”
小和尚,不对,现在是张君宝了。他本来没有名字,也没有法号,因此想要但取一个“阳”字,和旁边的少女合在一起,也好听。可是转念一想,这样做有些孟浪,何必这样讨人嫌呢?自己这一身武功是梦中所得,到不如取“真武帝君”的君字,再压个“宝”,嘿嘿,道经师宝,道不可求,经、师已有,这样算来,自己就是帝君之宝。
他兴冲冲的喊出这个名字,自以为得意,却没注意到旁边少女的眼神一黯。
两个人挑了少林,报了名号,一起骑着一匹白马飞奔离开了。这一刻,张君宝感觉心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们在一条宽阔的大河旁边停下,张君宝下马,少女骑在马上,扔给他一葫芦酒,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君宝,明年的十月廿四,你要来襄阳找我呀!以后别再犯傻了,我可不能天天跟着你,人得靠自己。”
她的声音那么清脆,摇动了张君宝心里的铃铛。她就像是楚国人吟诵的山鬼,那么灵动活泼,在某个时刻出现,然后莫名其妙的离开。你不知道她为什么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走,这种分别是很难过的,但是一点也不突兀,因为不属于人间的山鬼终究要回到一望无际的森林里。
葫芦里的酒是药酒,上好的女儿红泡了白芷、辛夷、藿香和丹参。味道很苦,苦得张君宝流眼泪。不知道为什么,这葫芦酒喝下去,他似乎又变成了张君宝,又变成了那个小和尚,眼睛里前面的骑马渡河的女孩像是模糊的幻影。
江湖上少了一个小和尚,多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小道士。凡是作奸犯科的人撞着他,就要被他往死里打,打完还不算,这个道士还要找上门去,嘴里一边念叨着《北帝黑律》一边将人家上下老少全部挑了。
足足八个月,江湖上传说,有个发了疯的道士,邪道魔道他打,江湖左道他打,连名门正派里作奸犯科的弟子他也打。偏偏这人武功高的出奇,没有哪家敢轻易招惹他,只好约束自家弟子行为,不要犯到他手上。
到了第二年十月廿四,神雕大侠为郭家二小姐送了三份大礼。
看着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人群中戴着逍遥巾的少年默不作声,坐在席位上一碗接一碗的喝酒,手里碗空了就从旁边人手里夺来一碗酒,一口喝了。
是啊,自己就是个野道士,无论是在少林还是现在的江湖中,自己都是那个趴在地上扑腾泥巴的癞蛤蟆。人家是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旁边的是江湖上侠名远扬的神雕大侠,哪里轮得到自己这种妖魔鬼怪来反对。人家当时就是一说,恐怕事后也记不得了,只有自己是个可笑的傻瓜。
再倒上一碗,敬当年那个傻呵呵的家伙,敬那个记忆中的少女。
我该安静的离开这里,他想着。要离开,越快越好,别让人知道,也别让人瞧见,免得扫了主人家的面子。可是自己的心里就是难受,又好像一切感觉都是自己的错觉。就像曾经在少林放肆的大笑一样,他这时也想放肆的大哭一场。
他把酒碗一摔,清脆的声音被淹没在人群的吵闹中。
走吧!这里虽然喧嚣热闹,但与自己无关。
恍惚中,似乎喝醉的少年道士踉踉跄跄的挤开人群,嘴里念叨着不知从何处看来的词句:道士呀,休再往玄都观前种桃花,休再将玉印换酒胡姬家,休再向邯郸店里争迟差,休羡他紫堂画阁金作马。自有个冷泉煮石野生涯,遥闻得白玉京中花已发,便高卧鹤背入云霞。
曲调荒谬,像是乡间小调,可在少年道士精纯雄浑的真炁加持下,声音似在每个人耳朵旁边响起,又不剧烈伤人。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手头敬酒,闭住嘴巴里喋喋不休的高谈阔论,扭过头去寻找这位高手。
于是所有人都看到那个少年道士的背影,狼狈的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他们知道,这时郭家二小姐的生日,这样一个丧气的野道士理应被臭骂一顿。可是他们也知道,这个少年道士是真的伤心坏了,以他展露的内功,想要闹事,足够让喜事变成天大的丧事。
这样一个伤心的人,多少应该得到一些谅解。
从此以后,太和山多了一个邋里邋遢的年轻道士,吃肉喝酒,但是身上少了一股药味。
青年道士拜真武,练拳脚,通刀剑,内功深厚,功夫高的没边。
后来,太和山也就是现在的武当山上来了一群人,穿着黑衣,蒙着脸,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他们说,自己脱离了预定的轨迹,提前出世,打乱了他们的布局。他们还要自己束手就擒,随他们回天宫请罪。
青年道士的脾气比老年火爆得多,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动手。这些人口气大得没边,手上功夫却差劲得令人失望,三拳两脚,就全部躺下了。
有的胸口塌陷,有的脑袋填进肚子,有的屁股碰着后脑勺。
只有一个人没被当场打死,道士在她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上好的女儿红泡了白芷、辛夷、藿香和丹参的味道。他闻到这股味道,就好像回到当年的河边,可这一次,他的眼睛并没有模糊。
“君宝,和我走吧,不会有事的。”
传黑衣服的女人摘下面罩,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多了几分妩媚。
道士叹了一口气,三丈之外掌风震断了她的心脉。
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当年那个山鬼般的少女,依旧活在道士的记忆力,而不是眼前这个手里暗搓搓捏着毒针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