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念醒来的时候不是很清醒,眼皮很重。她缓了很久才稍微得将眼睛大一点,至少让足够的光线进入眼睛、让她看清此时面对的床顶。
黑色的框、黑色的纱。
好熟悉。
“醒了?”
这个声音不太熟,但这个语气很熟悉。
季无念无力转头,只能偏过去一点点的角度。而来人也照顾到她的虚弱,坐到了她的身边显露身形。他在弯腰碰触季无念额头的时候也在她的眼前露了脸,是那晚在妖界见过的那张。
“还在发烧,但已无性命之忧。”这人笑起来,看着有几分眉清目秀。他的手顺着季无念的额头滑到了她的脸上,体会着她过高的体温。“好好养着,就不要乱动了。”
季无念没有办法移动自己的手脚,不知是被下了药还是被打断了。但她能感受到身体的紧绷。她张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没有震动声带的力气。
正好这人的手也滑到了她的脖间,用拇指轻轻得扣住了她的喉关。“你现在太虚弱了,连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先养伤吧,养好再说。”
养得好么?
季无念想笑,脸上的肌肉也还真的动了起来。她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很难控制自己的身体,那种反射性的恐惧大概都写在了眼中。这些信息大概都被接收,对方更是顺着她笑。
“无念,原来你这么怕我啊?”他说话的时候好像还带了几分感慨,手也回到了她的脸颊,“既然怕我、就不要像原来那样……”两只手指扣住了她的下巴,有一点点疼。
“不听话”三个字他说得有些凉薄,好像撕开了一点点伪装的假面。只是这一点点被片刻压回,他又好似温柔得说,“无念,不知道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但我们有很多的时间慢慢回忆……”
他慢慢得凑下来,把三个字洒在了季无念的耳边。
“不着急。”
身体的紧绷季无念控制不了,她只能看着那人取胜似的起身离开。她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让身体自然放松下来,可放松下来的身体还是不可移动分毫。
她闭上眼睛,深深呼气,等待着所有的感官平稳。
然后平静。然后坦然。
又回到了这里。
季无念躺着,只有眼睛和头颈能转动一点点的角度。视线所及是这里漆黑的顶、漆黑的床框、甚至漆黑的罩纱。床框上刻了叶纹,罩纱上绣了凤凰。那凤凰有九条尾羽,每条尾羽上绣的羽毛都不一样。一条是十八片,一条是二十六片,短一点的只绣了十二片,主要是为了旋起的角度好看……
无聊。
平静下来的季无念盯着罩纱的缝孔,一边数着针的数量,一边想着刚刚那人说的话。
以前的事她自然还记得,但对方知不知道自己记得又是另外一回事情。目前看来他并没有自己知道得这么久远,但肯定对自己的一些情况有所了解。至于他的目的应该也跟原来没差,都会是要改变她的意志,将她变作一具傀儡……手段上大概就会是惯用的那一些,可能还会去掉一些假意的温柔。
直奔主题倒是也好,就不知道自己能从他那里套出来多少东西……
还是六千九百八十二针。
季无念呼出了一口气,却还是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她张了张嘴,一时有些想笑。她不信自己伤到说不出话,肯定是那人又对她做了什么手脚。
是因为知道了她说话气人,就连表达的权力也不给她了么?
到也是,她这张嘴、也是挺厉害的。
季无念升起了几分悲哀的得意,并且在见到来服侍的侍女时更加肯定了自己。来人不是她熟悉的苍水,而是另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姑娘。这姑娘来了也不会说一句话,甚至不会改变一点点的表情。她只是喂她喝药,替她换药和擦拭身体,然后就走。
季无念尝试过用表情引起她的注意,对方连理都不理她。
还是苍水好玩多了。
季无念有点想念那个可爱的魔族小姑娘,可事情变了那么多,也不知道苍水会在哪里。她本就是漆墨选的侍女,现在漆墨死了,或许苍水也就不会出现了吧……
哎,可惜。
她还挺喜欢苍水给她擦身的手法的呢……比现在这个好多了。
感觉自己一层皮都要给她搓下来的季无念忍不住皱起了脸,但对方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随意摆弄着在水里的她。她擦背的时候会推着季无念的肩往前一些,那边的触感不太对,季无念挪了眼神去看,就见锁骨的地方轮廓有些杂乱,应该是骨头没有长好。
想来也是,他只是需要她活着,甚至巴不得她废了,又怎么会好好得给她治伤。
想通了的季无念也没什么太多的感慨,脑袋垂下去的时候还顺道数了数自己胸前有多少道疤。
管笙那时候大概也是暴怒,光是刺穿了她的就有八刀。
不知道手会不会酸……
胡乱思考着的季无念被那侍女从浴池中捞起来,放倒在了一旁的椅上擦拭。正好她侧头的方向有一面镜子,她可以将自己身体的状况收入眼中。
倒是也没缺胳膊少腿,就是右肩不太对,胸前好多疤。手脚似乎也应长久的不运动变得有些松弛,原本该有的肌肉都软了下去……
不过脸还是个美人,笑起来太阳似的,还有几分狡黠、像个狐狸。
说到狐狸,季无念趁着那侍女转身拿衣服的时候看向自己腰间,正见一只火红的狐狸蜷伏昂首,看向背处……
她有一瞬间的愣,然后在下一瞬间回神。
那个冷面的侍女给她穿上了一件浅白长衫,又推来一辆轮椅将她安置。之后的路径不回寝殿,是从另外一个方向去了另外一个房间。那个房间很暗,有一面刻了纹的墙。同样的纹路印在房间的地上,而季无念就被停在了那个纹路的中央。
她看着那个侍女离去,又垂下眼眸去看地上的纹路。她以前只觉得这个纹路的样式不错,是在看了许多月白的典籍之后才意识到这里面还有些典故。这样的纹有开天辟地的意思,饱含了某种远大的理想和愿景。季无念觉得讽刺,还是将目光转向慢慢走过来的男人。
这副样子其实比她见过的真人要好看亲近一些,可她一旦有所意识,无法挪动的四肢便会自顾自得缩紧。她没办法控制,只能跟着他接近的脚步拼命得告诉自己放松。然而这是没有效用的抵抗,她明显不对的状态已然映入了此人的眼帘。
“无念,”这个人在她面前蹲下来,似是要配合她无法好好抬起的头颈。他带着笑,一只手搭在季无念的肩上,“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呢?”
不知道,不想知道。
她用眼神回答,对方却似乎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他笑问,“以前的事你记得,对吧?”
她不想答。
这个人直视着她的眼睛,胸有成竹得解释了答案,“是那位‘神上’让你想起来的,对么?”
季无念把震惊往底下藏,又成功得让他翻出来。他拿着季无念递给他的答案,又用手去抚摸她的脸颊,“既然记得,那你便应该知道,我与你、该是最理解对方的……不是么?”
是么?
季无念眼中的情绪有些强烈,牵动了此人的一丝讽刺。他的笑意褪去了一些,用两只手将季无念的右手捧在了掌心。他似是在对着那只右手说话,颇为惋惜,“你曾说‘天不为人人侍己,奉心祀求皆可弃’……若为心中所向,穷极一切、燃尽自身也不过小小之代价……”他抬起了头,看向季无念的眼睛,“我也是这么想的。”
是么?
他好像听到了季无念的反问,仰着头笑说,“那些‘神’肆意玩弄我们的生命,毁了我的世界、又将我囚在这里……”他轻轻摸上季无念的脸颊,视线落在的是他自己的指尖。“我要向他们报复,要去夺取他们生存的地方……你会帮我的,对么?”
帮你?
季无念看着他,似是在嘲笑。
帮他便是在毁灭季无念自己生存的地方,他当她是傻么?
而且他需要的是她的帮助么?他需要的、是她的屈服。
这个说着讨厌“神”的人在做着和他们一样的事。季无念可以理解,但也不妨碍她觉得这个人悲哀。
道不同、不相与谋。
“无念,”他唤她,手又回到了季无念的手背上。“你难道看不出来么?”他问她,眼中流露出深刻的同情,“你我只是他们的玩物,腻了便会丢弃,烦了便会毁灭……若我们不去抗争,便会永远得困在这里。”
困在这里也可以,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呵。”他突然笑,拇指在季无念的手背皮肤上前后摩挲,似是在描绘她凸起的骨线,“你啊、真是变了……是因为那位神上么?”
他轻轻得问,“是她让你变得在乎了?是她让你变得……会疼了?”
季无念看着他的手指,一点点向下、一点点来到了她自己的食指指尖。他好似在欣赏季无念好看的指甲,指腹在那片圆润上流连忘返。
他轻声说着,“你以前……可是不会这样的。”
“咔嚓。”
季无念的额间瞬时暴出冷汗,头都有些发晕。那种剧痛会引起全身近乎痉挛的反应,她的嘴会不自觉得张开、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以前什么都能受着、什么都无所谓……可不是现在这种软弱的样子。”
这个人又抚上季无念的脸颊,在她的汗水中慢慢用力。他收紧的四指在季无念的颈后死死勾住,好像很快就会按破她的肌肉。
然而真正的目标不是那里,是季无念的第二节指骨。
“咔嚓。”
季无念猛吸了一口气,却立马堵在了喉间。上下不得的空气在那个地方频繁震颤,发出了短促的抖音。季无念听到了这个声音,却更能听见另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无念,她给你的是弱点,你不需要的。”
“咔嚓。”
季无念紧紧闭其了眼睛,甚至连嘴巴也用力的抿起。她的眉间狠狠得皱着,挤起的山峰跟着对方用下的力道增长。
脑海里的思维开始被疼痛一点一点占据,而后愈演愈烈、只留下了一个很小的角落让她思考。那个位置很偏很挤,季无念不知怎么得、在那里感慨。
疼痛、真的是件很奇妙的东西。
它以一种极其不适的状态提醒你身体受到的伤害,逼着你去重视它、防范它,然后改变你的行为,让那些要命的伤处得到休息。这分明是有利于生存的行为,可大多数人都很讨厌它。
这样的讨人厌也是它的可敬之处,所以季无念打心底、觉得这样的感觉是珍贵的。
珍贵但是不舒服,很容易让人的意识迷失在其造就的苍白里。疼痛就是这样的一回事情,不该多、不能少。
这个多少因人而定。对于季无念来说,此时的疼便是还能勉强保有意识的程度……
“无念你看,”眼前的人这样说,“她给你的东西、一点也不好。”
季无念虚弱得睁开眼睛,可所见的东西都是模糊的,或许是没有足够视野被打开,也或许是她被疼痛占据的大脑无法处理。突然又有一阵子刺痛涌进她的脑袋,直接冲走了她所有的感官。她好像知道自己蜷了起来,又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但好像只有耳边的低咛才有实感。
他说,“无念,承认吧,你被抛弃了。”
他说,“无念,别挣扎了,让我们回到从前吧。”
他说,“无念,听我的吧。”
他说,“无念,听我的、就不疼了。”
听他的。
他是谁?
……不疼了……是什么感觉?
她想不清楚,只觉得自己好像滚在了针做的海里。不论她怎么动,总有东西刺破她的皮肤,深深得扎进她的骨头。而后那东西会冒出来,又一次刺穿她的所有。那东西搅乱了她的大脑,控制了她的咽喉,一切都是紊乱的、一切都让人无法呼吸……
她好想逃离、好想从这个地方离去,哪怕所去的是无边的黑暗、她也甘之如饴……
那你逃不就好了?
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季无念隐约看见了面前的一个人。她只有轮廓,可季无念又好像完整得知道她的五官。这个人拥有与她一样的面容,但比她要更洒脱、更无畏……更无情。
那不好么?那个人问她,不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能替你承受么?
我是你的暗卫,我的使命就是帮你远离痛苦。反正我不会疼,也没有情感,就算受着、也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使用我吧,依靠我吧。就算之后会有累积的痛苦,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还能帮你试探他、欺骗他。不会被疼痛影响的我能得到更多的信息,下一次开始的时候就会有更多的筹码。
我们不是一直都这样走过来了么?你现在是在犹豫什么?
季无念沉默,可那份质问没有停下。
她还在问,你为什么不使用我呢?你是在顾虑什么呢?你是在怕什么呢?
那个人的问话顿了顿,似乎是不忍心这样加以伤害。可这是个无情的人,她还是会将那个残酷的问题摆出来。
你是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
这两个字让季无念想要发笑,尽管她没有这样的盈余。
她扪心自问,自己还能期待什么呢?
是期待有人来救、还是期待有人来杀……又或者有谁可以帮她解决这所有所有的问题,让她可以安心得活着?
不可能的。
不可能会有人来的。
这都是她自己选的路,这都是她自己选择要承受的后果。
不可怨恨,无以辩驳。
就连这个囚牢都是她带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进,又怎么能去期待别人来改变她已写好的结局?
可是……
没有可是。
那不过是心中角落长出的杂草,不值得生长、不该让它存活。最好在它冒头的时候就直接扼杀,不要让它去污染周边的清净……
可是……
不能可是。
一旦接受了那就是万劫不复,会直接失去自己活下去的能力。任何一点这样的想法都不能有,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出现这样的软弱。
可是……
不要可是了……
这份可是是永远无法企及的奢望。就算接受了、就算放在心里,那也只是个无论如何伸手、都碰不到一点边角的幻想。
可是……
……
可是,她说过、她会回来的。
“你在这儿等我,我回来跟你解释。”
月白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清楚记得,她还记得上一次没有等着,月白生了好大的气。
那这一次……她都已经乖乖等着了……
大人你……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