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愉快。”勒斯蒂的白色丝质手套紧紧地握住阿比蕾特的手掌。就像第一次见面时感受到的那种握力一样,她的握手让阿比蕾特感觉像是在施压。“明天正午过后,会有专人接克莱西亚小姐到卡佩公国去。那么,就此别过。”
阿比蕾特把被勒斯蒂握得苍白的手掌翻转过来,掌心对向自己,看着血色一点一点地挤回手中。
与其说有罪恶感,不如说同时也感到了轻松吧。怀抱着这种难以言喻的情感,阿比蕾特踏上了回家的路。
靠着祖父所留下的与马车工会的关系,阿比蕾特完全可以在最繁忙的时刻叫出一辆马车来,坐着马车回家。但是,她选择了步行,其中的原因她非常清楚。
做到这一步就不能反悔了,所以自己才有了回家的勇气。阿比蕾特这样说服着自己,艰难地把腿迈开,去走这一万来步的路程。
此时正是华灯初上之时,灯火被赋予了照亮漫漫归家路的神圣使命。放眼整个街道,不管衣着是光鲜亮丽还是略显拮据的住民,此时此刻他们都感受到了一个共同而又迥异的召唤,无论他们现在能否抽身,这个感召总是不可避免地让他们要叹息的。
渴望着家的温暖。
这或许是人类在长久的群居中被社会浸染的一部分基因作祟。砖瓦水泥钢筋堆砌起的房子也好,干草木材石料构筑的棚屋也罢,作为家这一概念的碎片,人们真正向往的是其在深夜仍燃烧着的炉火吧。
这个时候,黄昏前最后一批货船都出港了。港口上只停留着特大型货船与夜钓夜捕的渔船。水手们忙着把货箱用油布裹好运上船,午夜的外海是相当骇人的。仅仅是一般的货船的话,遭遇上风暴、死雾海岸侵蚀,那只有变成碎片的下场,价值上万的货物将归于海底。但这种特大型的货船并不一样。与传统的多桅帆船相比,它除了风帆以外还有额外的动力推进,航速要比一般的货船更快,受天气影响更小。
它的迅捷并不针对于海盗和死雾氤氲下的生物,这些邪恶之徒则交由高燃型主炮、以及二层船舱探出的副炮处理。纵使这些邪秽之物极尽凶恶,也抵挡不了火焰与高速弹丸的打击。
自然,有如此周到的装备,航行费用自然也不低。所以水手们总是一副匆忙相,他们明明是在周游列国,眼里却只有货物,脚也从来没踏出过海港以外。他们把命赌上干这一行,薪资却并不丰厚,所以脸上自然地会浮现出近似死人的表情。
一旁的渔船就和特大货船的忙碌格格不入。老渔夫在夹板上磕着烟袋,香烟早就是平价的商品了,这些老派的渔夫却不大喜欢,可能是他们舍不得跟了自己几十年的烟斗,就像他们掌了几十年舵的渔船一样。
商业区的灯火渐渐地远了,越来越多的人同阿比蕾特共时性地踏上回家的道路。
从这出发,南向一里路,左转进没有路灯的小巷,穿越狭窄的黑暗,再穿过两条小道,用老旧却擦得很亮的皮鞋在潮湿阴暗的楼道里踩出“噔噔”声,用钥匙开门迎接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
这是一个交易厅底层职员的家,他“门当户对”的妻子替他接过公文包,戴着厚厚的烹饪手套把热汤端出来,两人互相倾诉一天不见所积累的思念,并畅谈孩子出生后的未来。
王城的居民区,就是以这种家庭为基础构成的。他们一家的难处,并不是他们独有的:房租怎么办,工资青黄不接了怎么办,孩子的将来……十个人中,有九个人会对这些难处感同身受,因为他们也曾经历或正在经历,剩下一人则又与其他八人的经历相重合。
被生活的困难碾压所压榨出的一点点温馨感,恐怕是所有人对家庭的潜意识定义吧。
然而,这种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的家庭、有着并不与众不同的难处的家庭,阿比蕾特却完全想象不出来。她无法得知这些平凡的人是怎么渡过一个又一个生活的危机的,也不知道在渡过危机后他们又是怎样的欢快。这并不是常识的缺乏,阿比蕾特当然知道家庭的构成,然而她所不知道的是,一个正常家庭的运作。
一个完整形态的家庭究竟是什么模样,阿比蕾特并没有很充分地体验过。父母早逝,“家”只剩下她孑孓一人。家庭内部的纷争、夺权傍势,又摧毁了她观察的可能。
直到今天,阿比蕾特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自己根本没有家庭的责任感。
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在困扰着阿比蕾特,因为得出了这个结论后,她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愧疚。为什么缺乏家庭责任感会引发愧疚?
阿比蕾特走出好一段路,才意识到自己中午以来只喝了一杯克莱西亚泡得特别浓的茶水。这种感觉,并不是“饥饿”。就算脑发觉了与生物钟相悖的作息,身体却完全没有反馈的想法。不如说阿比蕾特是在珍惜这种被浓茶压制了的食欲吧。这种手艺烂到家的茶,恐怕在这之后就再也喝不到了。
阿比蕾特把目光从路面上抬起,聚焦到糕点店上。
虽然自己不饿,但是克莱西亚和伊尔莎也没吃饭呢。姑且就买一点……
就在她伸手要去拉店门的时候,突然从店内走出一个拎着蛋糕盒的男子,这个男子下意识地把蛋糕盒护在了怀里,把蛋糕盒庇护在棕色的风衣下。
那个已经有暗色补丁的风衣和这个高档的蛋糕盒相接,就像在宗教画作上狠狠添上野兽派的标签一样出格。
“不好意思。”阿比蕾特侧身让男子先过,这是不大符合她地位的举动。
“不、不要紧。”男子看了看阿比蕾特,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女人间的地位差。“还是您先请吧。”
“是给孩子过生日吗?”
“呃……是的,让您见笑了。”男子把高档的蛋糕盒向身后藏了藏,他好像觉得被人看见这种逞能一般的举动相当丢脸。
“别让孩子多等了,去吧。”
“啊,谢谢您,小姐。那么我先告辞。”
“刚刚那位先生买下的,是定制的蛋糕吗?”阿比蕾特走向前台,询问起店员。
“不是的。”店员指向一旁的展柜。“虽然不是定制的,但也是今天现烤的。”
“有更大的尺寸吗?”
“不好意思,因为是现烤的,所以尺寸就只控制在那么大了。”(店员指的是防止没卖掉浪费,所以只烤制小的)
“没关系,买两个。”阿比蕾特想了想,补充说道:“再来两块硬面包。”
“感谢您的光临,慢走。”服务员帮阿比蕾特拉开门。
“说起来,克莱西亚是说喜欢吃草莓来着吧?”阿比蕾特看着纸袋里自己挑选的口味。
“也不知道克莱西亚会不会吃得惯卡佩公国的食物,听说那边用的香辛料挺重的……”
“不会到时候会闹到上门退货吧……”
“还是说这家伙会偷偷自己跑回来,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该陪送点什么好呢——不对,又不是嫁女儿,穿得体面点就好了……”
“……克莱西亚,好像很喜欢桌上那瓶香水的,我还有一盒,就送给她好了。”
意识到的时候,阿比蕾特的脑海里已经全是克莱西亚了。
不论是快乐的记忆还是啼笑皆非的经历,阿比蕾特的大脑如数家珍地帮阿比蕾特放了一遍走马灯。
这种情绪阿比蕾特早有预料,但是当它真正发生的时候,却很难抵抗住落泪的想法。就像目睹一棵巨大的树被连根刨去,空留一个土砾松散的深坑在原地后,凝视这个阴阴发凉的深坑的感觉。
这里曾经有过什么,但现在什么也没了。只有后来者所能目及的荒凉身居其中。
“No burdens,No further debts to be paid(不再有负担,不再有恩怨情仇)……”阿比蕾特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轻轻地哼起了歌声。如果她不这样做的话,渐渐融化的精神世界就会以恐怖的优势将她压倒吧。
说服自己:那些选择都是正确的、两利的——这真是阿比蕾特有生以来干过最蠢的事。
就连她自己也不肯承认今天的买卖是两全其美的,如果她的理性面再敢那样说的话,就让它看看阿比蕾特现在的这副样子!指着她涨红的眼圈、被咸涩的眼泪刺激得发酸的鼻子,咬出数个牙印的嘴唇大声质问:这样也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到最后,阿比蕾特还是没能哭出来。
她所能做的,只有叹息,叹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