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天光清凉如水，通往学院大道两侧的斑桂树在微风中细语，朦胧晨雾如丝带拢在树群的肩坎。赛卜莉坐在马车上向外看，发现自己并非唯一迫不及待赶去学校的人。
真会有人决定不去上学么？赛卜莉暗自思忖。昨晚她哭着入睡，在奇怪的梦之间辗转，中夜便醒来不能入眠。于是她干脆溜出房间，跑去平日老师为她授课的静室取书来看。
路上她遇到仆人，而对方见怪不怪地向她低头行礼之后便安静离开了。
赛卜莉从来没有熟悉的仆人。在诺尔瓦切家的工作的人更换频繁，并且长期保持着一种可称诡异的沉默。赛卜莉没有见过其他家庭的仆从，无从对比，但也隐约感觉这些在她身边如影子一般滑行的仆人相比老师而言显得有些奇怪。
不过仆人们的沉默此刻正是不想惊动母亲的赛卜莉需要的。她实在不想再令母亲冷冷望她。为此，她有必要在入学之前，好好补习一下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何等情势。
赛卜莉的母亲，曾在牧师们以神的名义救助重疾者的拭泪节中，以令人惊叹的技艺慑服了素来自傲于血统纯正的奥塔维亚与苏露维亚家精英。当她触碰旁人都束手无策的痼疾时，澄澈的青白光芒如翡翠花蕾般盛放于她掌心，呻吟的病人在短暂沉寂后，便发出了欣喜有力的呼叫。
那副温暖人心的光景，被当时见证的人们称为“悲悯女神的破颜一笑”。召出如此奇迹的伊文诺玛，也就是赛卜莉的母亲，自然而然地被众人唤作了教廷的希望之光。
奥塔维亚与苏露维亚家在教廷中的无形冠冕，便是在一件又一件这样的逸事中，渐渐转移到了诺尔瓦切家的头上。
而女神教的权柄，总会在灾魔袭击频发的时期，不动声色地盖过城市议会的权威。近五十年来正处于这般情形。昆恩仰赖女神教的牧师抵御净化虚渊灾魔的侵蚀攻势，只能不甘愿地任教廷的手深入权力中心。就像某位议会成员在酒后放言，“牧师们给你治病不假，倒还会顺手摸走你的宝石。”
当然，之后他就被城市中心的正殿、五座供奉圣徒的圣堂、以及为平民和流离失所者所建立的诸多小疗愈所拒之门外。直至他在拭泪节中，以挽回失言为名，向正殿奉上了一颗硕大完美、辉彩惊人，被视为女神在实界最喜爱之物的蜜泪石，才得以获准重新仰沐女神恩慈。
这些趣事中的细微奥妙并非赛卜莉此刻所能了悟。按照她的自学理解，母亲伊文诺玛在牧师技艺上力压底蕴深厚的建城家族，夺得了大主教的头衔。而对此心有不甘的建城家族们，自然不会放过任何反扑的机会。
赛卜莉未能承受神恩，大主教后继无人，便是一个绝妙的切入点了。
想到这里，赛卜莉不禁将小脑袋埋入宽厚的书本。在书页干燥微带灰尘的气味里，她实在有些灰心丧气了。
从她有记忆起，她便能把握空气中的热烈之源。只消稍微一推，那些跃跃欲试的热烈源头，就会顺从赛卜莉的意志，自无形之境跃界而下，化为火焰，缠上她驱使它们的手掌。
这是相当惊人的施法才能。具备标准施法天赋的人，会在十岁之前，展现凭借自身意志，将构成实界的无形本源——源质，推动转化为人们能够感知的六种基本元素之一的能力。拥有更高潜能的人，则会在深入学习训练后，发掘出将源质转化为其余元素、甚至将其推向未知轨道的本领。
赛卜莉自己虽不清楚，但根据老师的说法，她在出生时就展现了这种天赋，这是天命法师的标志。
牧师请求神赐予恩惠，而法师意图触摸神的权柄。神以宽大之心允许人们探求创世的智慧，但这两种道路绝不相容。因此，天命法师，也就意味着牧师之路的断绝。
换作生在其他家族，例如代代以探求法源奥秘为至务的雅沃恩家，赛卜莉想必会成为家中娇女，受尽宠爱。
但生在诺尔瓦切家，这施法的天分，却更像一个诅咒。母亲对自身的种种苛责，想必都因这深重的失望而生。赛卜莉以指腹揉搓着书页，内心的不甘越燃越烈。
为何要因我不能控制的事情惩罚我呢？为什么我就不能令您满意？如果我能成为法师院的第一名，如果我能成为……
昨天在开学仪式前曾经触摸过的灰银石地面的柔腻触感爬上指尖，赛卜莉猛然握拳。苏姆维亚学院的初代校长，雅沃恩家族的天才法师，横扫北方诸国王家御法者，凭借一己之力抵抗初次蛇潮灾厄的英杰，茉锐·雅沃恩。她的名字，深深刻在了昆恩城市议政厅深处的高大群碑上，与她召出的奇景一同共享不朽。
如果我能成为那般出色的法师，即便是母亲，也不会感慨自己后继无人！是的，法师院的第一名根本不够……我要成为的是，能在昆恩刻录上留下名字的大法师。
一个身影出现在此刻意志昂扬的赛卜莉脑海。奥塔维亚家的尤迈丽丝。她那副傲然宣称自己将夺得首席的模样，变得越来越让人无法忍受。
我会让自甘堕落的你远离荣誉的首席位置。记忆中的尤迈丽丝昂起下巴，眼中射出尖锐的不屑。
而我会让你的大话被我的火焰燃烧殆尽。
骄傲与怒火升腾灼烧，赛卜莉站起身来，之前的迷茫困苦一扫而空，新发现的目标和敌人令她的脚步变得咚然作响。她咚咚咚地跑回房间，跳到床上，在不断的思索中迎来了开学的清晨。
昆恩城位处各种势力犬牙交错的艾恩赫尔大陆东南角，在把持南方九座自由城邦中排名第一的良港——倒钩港——尽享海上贸易便利的同时，也深受其与北方诸国之一的亚拉克王国之间，作为天然分界线的食死兽之脊山脉弊害。
这倒不是指食死兽脊梁过于低矮，无法抵挡一直对自由贸易城邦虎视眈眈的北方王国。能以艾恩赫尔的顶级掠食者命名，足以证明这道山脉的高耸险峻。
由伟大的坎尔纳帝国分裂而成的北方诸国，一直视自北方战乱出逃的人们所建立的自由城邦为掌中物。然而诸王们如食死兽一般的饥迫贪欲，根本无法与整个艾恩赫尔大陆共同面临的危险相较。
在女神教教义中，强大如创造艾恩赫尔大陆的维亚众神，也有着他们永恒的敌人。在生机勃勃的实界——也就是神为造物们所安排的居所——的对立面，横亘着如万世创伤一般的虚渊。那里没有生命的气息，只有无穷无尽的灾魔，盘踞在众神之敌——混沌之母乌尔的身躯上，伺机吞噬一切生命。
北方诸国信奉的中央正教也有类似的描述。
在维亚众神与混沌之母的永恒之战中，混沌之母被打败而后陷入沉睡，但也以她不洁的力量污染了艾恩赫尔大陆，使她的邪恶子嗣得以穿越实界的缝隙，侵灭众神的造物们。
这些缝隙被混沌之母的力量充盈，只要混沌之母尚存，艾恩赫尔就永无宁日。然而混沌之母已经沉入了虚渊最底层，沉睡，却依然活着，即便众神也无法触及。
众神无法修补缝隙，便赐予了造物们宽厚的恩惠，令他们能够抵御灾魔的冲击。
这其中，悲悯的女神伊拉·黛赐予了她的牧师们，能够治愈灾魔对人们肉体与灵魂的刻骨侵蚀的能力。
食死兽脊梁正是这些会喷涌出灾魔狂潮的实界缝隙之一。相比其他南方城邦，坐落在实界缝隙旁侧的昆恩与其邻近的塔洛希亚，更加仰赖悲悯女神的恩惠。因此，这两处城邦，最早在奉时间与记忆之神休·塔纳为主神的中央正教基础上，改换教义，发展出了皈依悲悯之神的女神教。
然而光有能够疗愈的牧师，还是无法阻挡灾魔。能引发源质转化，从远处攻击灾魔的法师，与利用源质强化自身、顽强作战的战士，最后加上能治愈灾魔侵蚀的牧师，三者结合，才足以构成昆恩的坚强防线，令这座城市在抵抗灾魔的第一线存活下来，并因剿灭灾魔所得的珍贵法源材料而逐渐繁荣。
尽管战士、法师、牧师的三角组合缺一不可，甚至与灾魔近距离肉搏的战士面临着最残酷的风险，但由于三种职业的天赋要求存在极大差异，反映为三种职业的人数相差甚远，最终的结果就变为了战士不受重视，而拥有统一教义组织的牧师又更胜自由散漫的法师一筹，占据了最高位。
在苏姆维亚学院与昆恩城中的大多数庄严场合，职业歧视都不被推崇。学院甚至特地安排低年级的三职业学生一同上课，体会同伴所学，明白各个职业都有其独特性，团队合作对于达成目标而言不可或缺。
但这一观念在昆恩城中本就根深蒂固，等级意识强烈的贵族们更是对此奉行不悖。因此，当尊贵的大主教独女，以法师的身份，拉着一个平民出身的战士迈入校园时，周遭的孩子们都几乎无法掩饰他们惊讶、嫌恶的表情。
库兰达尔有猛兽般的气质与做法。此刻她正裂唇威吓着四周那些若有若无的恶意眼神，直吓到意志不坚的孩子撇开目光才罢休；而赛卜莉只能拉着她的手匆匆赶往教室，心里满是烦闷。
她并不觉得库兰达尔的做法很丢脸，但她真的不喜欢被众人目光包围的感觉。
“我在想我们剩下那个同伴会是什么样的人。希望她不要被那些贵族影响。”坐进法术原理课那穹顶高阔的教室后，库兰达咬尔着手骨节闷闷说。“她们看我的样子像是我没穿衣服。我明明穿了最好的衣服。”
库兰达尔口中最好的衣服，她养母的皮毛，此刻正背负在她身后，散发出肉眼可见的恐怖气味。灾魔的爪牙啊，我忘记叮嘱老师这件事。赛卜莉以手加额，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我也希望她是个……嗯……大度的人。”
“如果她不是怎么办？我们可以换一个么？”
赛卜莉正要回答，前面有几个人跑到前方座位跳进去坐好，她便知道老师来了。下一刻，雷塞琳老师手举一团炫光走进了教室。“哦，今年没有恶作剧么？”她收敛了小型防护，笑吟吟地在讲台放下课本。“我必须得说我很感动，孩子们，看来今年我要教一群温柔的人。”
赛卜莉在心里哼了一声。原本仅属于她一人的老师的赞美，在她眼前分给了一群她不喜欢的同学。这让赛卜莉心中产生了细小的不悦。她伸长胳膊，面颊贴上温凉的细蕊心木桌面，歪头斜视前方的同学在老师的授意下一个个站起来自我介绍。
昨日晚餐时，母亲责备她没能留心显贵家族，现下赛卜莉便有意弥补失态。当听见雅沃恩之名时，她赶忙抬头张望，正对上瘦弱的浅白发女孩向她回看。赛卜莉怔了一下，想到昨天尤迈丽丝身边那银发绿眼的女孩，便学那女孩的模样，向雅沃恩家族的人颔首致意。对方似乎并不意外，也点点头便坐下。赛卜莉这才意识到她没听清对方的名字，不由一阵懊悔。
“我是尤迈丽丝·奥塔维亚，” 就在赛卜莉低声问身边的库兰达尔刚才的女孩叫什么时，尤迈丽丝昂然起立，左右挑衅似的扫视教室。“奥塔维亚家的三女，连纳嘉德的女儿，也会是今年法师院的首席。欢迎任何人来与我竞争这份荣誉。”发现赛卜莉在看她，尤迈丽丝朝赛卜莉狠狠瞪了一眼。赛卜莉一扭头表示轻视。她才瞧不上对方这种自大狂。尤迈丽丝哼了一声便坐下，脊背挺得笔直。
“说得好，勇敢的小尤迈丽丝，”雷塞琳含笑轻轻鼓掌，“我希望学生们都有这种的热情！虽然最优秀的学生只会有一个，但是在追求最优秀的过程中，你们都会超越自己的局限。拥抱智慧，超越将我们禁锢在凡俗之中的蒙昧无知，这难道不就是我们踏上法师之路的初衷吗？”
“报告老师，我的初衷是想飞起来！我们会学习如何飞行吗？”一个有着城内少见的褐发的孩子神采飞扬地举起了手臂，“我姐姐总和我夸耀她的圣飞兽，真受不了她。我想要早点学会飞行！”
满堂活泼的笑声中，雷塞琳也露出了笑意：“对圣飞兽作伴的姐姐发牢骚吗，艾德嘉？真是甜蜜的烦恼。其实，我在学习法术时，也梦想着能快快飞起来呢。我们当然会学飞行术啦，孩子们，毕竟谁不想成为风所服侍的主人呢，嗯？
作为苏姆维亚的学生，你们必定天赋出众，早已感受过推动源质的快乐。但飞行术并非你们凭借本能就可以掌握的技巧。
推动源质转化为你们能感知到的六大基本元素，就像把水倒进碗里一样，是你们生来就熟悉的事。而飞行术则要求你们将整壶水一滴不洒地注入细如针尖的细管之中，同时这细管还在不断扭动。想象一下那会有多困难吧？”
方才的欢声沉寂了，一张张小脸皱了起来，思索雷塞琳描述中几近不可能的场景，不由露出苦闷神色。
“不要泄气。当你们熟练掌握所有元素基础，能够以意志转化每种元素，而不是局限于与生俱来的感知时，你们会惊奇地发现，阻隔在你们与无尽奥秘之间的壁障早已被打破。当你能用意志控制每滴水的流动时，把它们全部送进细管又有什么困难呢？”
雷塞琳描述的前景重新点燃了孩子们的信心。看到周围人专注于老师的话语，赛卜莉不由感到自豪。哼，我的老师当然是最棒的。你们能听到老师的讲解，应该感到——
“老师，你讲的不对！”
在赛卜莉来得及生气之前，雷塞琳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才朝向大胆挑衅的尤迈丽丝道：“哦？那么，请你为大家指出我的错误吧，尤迈丽丝同学？”
“嗯，我正要这么做呢。”老师温和的回应增强了尤迈丽丝的信心，她一拨头发，得意地宣讲起来：“我的老师告诉我，源质是构成实界的本质，是无形无色的能量，万事万物的前身。法术的本质是以施法者的意志锁定无处不在的源质，以精神力拮抗源质保持现状的惰性，将之推动转化为我们需要的形态。飞行术的本质就是将源质转化为一股能够带动施法者的稳定气流罢了，怎么会和水呀、针管呀什么的联系起来呢？”
“你说的非常标准。”雷赛琳颔首，“能在法术原理的第一堂课听到这些，我感到很欣慰。追寻万法根源，不断探求它们的性质，提出问题，这的确是我期待在你们身上看到的热情。只不过，”老师莞尔一笑，“ 在我们对源质性质有深入的了解之前，我想先以一个好理解的比喻勾起大家的好奇心。在我们日后的课程，我会为大家好好讲解你刚才提出的主题的，尤迈丽丝。”
“您的比喻很不恰当，可能会给同学们造成错误的影响。”尤迈丽丝抬高下巴，一副准备接受任何挑战的模样瞧着雷塞琳。“再说，我们是昆恩城里最优秀的家族后代，您为了照顾外邦人的理解水平而给我们讲一些愚蠢的比喻，只会浪费我们的时间。这不得不让我怀疑您的教学水平，是否合适这个职位呢。”
这下，雷塞琳也只能苦笑了。她并不是因为自己授课第一天，就被自己口中“温柔的孩子们”顶撞而苦笑，而是因为她不用看，也知道她的学生正怒不可遏地缓缓站起身来。
“尤迈丽丝·奥塔维亚，我命令你向雷塞琳老师道歉。”赛卜莉低声说，“快点道歉，趁我还没生气。”
“你命令我？你真心以为自己有这个资格么？”尤迈丽丝转过身去，不屑地打量着微微垂头的赛卜莉。“连正视我都无法做到的尊贵小姐的命令，恕我不能接受。”
一直听得昏昏欲睡的库兰达清醒过来，在赛卜莉身侧低声咆哮，想站起身来。赛卜莉一把按住她结实的肩膀，以坚决的眼神把红发的小战士慢慢按回座位。她抬起头，嘴角因按捺怒火而轻微抽动，眼神却平静得可怕。
“那么我向你提出决斗。你不是很想在所有人面前打败我吗？现在正是你把握住你一直以来嚷嚷着要抓住的‘荣光’的机会。你该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吧，奥塔维亚？”
相识以来第一次，尤迈丽丝·奥塔维亚对赛卜莉微笑。“我怎么可能拒绝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