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瑞厄大河与食死兽脊山脉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自山脉起势的西北方向一路向东蜿蜒越行,在昆恩城上方略作停留,最终注入相当于昆恩后花园的白旋海。
这条在远方奔腾咆吼、却于昆恩额间落下轻柔一吻的大河,不仅使昆恩能够溯源直上,沟通其他贸易城邦,更以其多情的抚触丰沛了城周诸多地下水脉。
拜其所赐,昆恩城内建设有多处充分利用地下涌泉的浴场。虽然需要人工加热的地下涌泉,无法与位于群山之间的斯特兰德恩城,那如明珠缀于颈间般繁多的天然温泉相较,但也足以令昆恩人充分享受沐浴的清洁与舒适。
下城区的公共浴场,便是劳累的平民们为数不多的免费消遣。在五日一休的安息日,公共浴场内外,从早到晚都会坐满休憩娱乐的人们。怀揣一大包手掌叶卷成的深绿色卷筒的小贩,则会小跑穿行在人群之间,殷勤推销那些装在叶卷里、令人口舌生津的去核腌鳞李。
除了位于下城区的公共浴场外,贵族们所居住的上城区内更有诸多风情各异的小浴场,以满足人们难以宣之于口的欲望。
作为昆恩缩影的苏姆维亚学院,自然不会缺少这类重要设施。位于生活区域正北方向的学院浴场,被学生们戏称为“切螃蟹”。这个称呼,大概缘于浴场中央开阔的蒸汽泛白水面,被一道石墙一分为二,隔绝为男女学生各自的浴场,而两侧各四条连结更衣室的通道,与半片浴场组合起来的形象,正如一只被一分为二的巨蟹一般。
结束了第一天课程的赛卜莉三人,在用完晚餐后,便一同来到浴场入浴。
顺便一提,苏姆维亚学院提供的晚餐基本是不限量的,但有着用餐时间为半时刻的限制。
乍然闯入大堆见所未见食物包围的库兰达尔,将大把宝贵时间花在了挑挑拣拣上。当芙琳娜和赛卜莉安分取食龙蒿烤鸡与香醇的白首鱼浓汤时,库兰达尔却在吸入一盘盘滑溜的水母沙拉。
无毒的萤火水母所制成的晶莹沙拉,是昆恩特有的地域美食。切碎的多汁水母加入酸甜的杏醋后,常作为炎夏食欲消退时的一道开胃佳肴。这对于自远方沙丘村落而来,从未见过类似食物的库兰达尔而言,具有一种新奇的吸引力。
不过这种滑溜溜的食物只能提供唇舌的片刻欢愉,无法长久安抚一个空空如也的肚子。最终腻味了的库兰达尔,还是转身投入了她最喜爱的熏烤兔配蒜粒海盐蒸土豆大餐。
当库兰达尔忙于用她的锋牙锐齿,细细密密地从兔子的脊椎骨上刮出最后的星点肉末时,食堂门口宣告晚餐时间结束的小水刻钟发出了清亮的鸣响。芙琳娜和赛卜莉不得不一人一边,拉走了恋恋不舍的库兰达尔。
拒绝遵照学院内部的水刻钟宣示行动,在性质上等同于违背军团命令。入学手册上就这一点作出了明确警告。
毕竟苏姆维亚学院自建立到延续,都与灾魔防卫军团有密不可分的联系。虽然明面上它宣称为昆恩培养走向各种道路的继承人,但这只是面对许多不愿将子嗣送入正式军事学院的贵族们,所特意使用的模糊说法。从它将学生划分为三种战斗职业来看,学院的使命主要还是为昆恩培养强悍的保护者。
此刻,昆恩未来的捍卫者们正一个一个抚摸圆滚的小肚皮,于蒸汽缭绕的浴场中嬉闹。
芙琳娜坐在浴池边缘那逐渐沉入水深处的台阶上层,随意用手舀起热水浇在腿上。与从未见过大浴场而极度兴奋地踢水玩闹的赛卜莉和库兰达尔不同,出身自湖畔草甸小镇的芙琳娜对浴室早已习以为常。
“没想到学院有这么大的浴池。虽然我在老家也会经常在镇浴场洗浴,不过那里的浴池嘛……也就只有这边三分之一大小。”即便对洗浴习以为常,芙琳娜还是就眼前浴场之开阔发出感慨。“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个了。”
她拿起手边放在石盒中的浴池配发香皂端详。浅玉色的方形香皂几乎无味,上面印有一个简单的教会印记。“本来以为昆恩会提供更好的东西呢。下次回家,还是把我的高迈鲜花们拿来吧。”芙琳娜咕哝着,“再这样下去,我的皮肤会皲裂的。”
与昆恩几乎遥隔半个大陆的高迈城,无法将它引以为豪的雪茉莉与血玫瑰送入昆恩怀中,便将芬芳的魂魄凝聚于以海青纸包裹的香皂中,盛放在鲜花纹饰的小盒香膏里,由旅行商队一路跋涉,将遥远城市的馥郁花田景致,交付给曾梦见过饮蜜鸟翻飞在露水沾湿的花叶间的昆恩小姐们。
芙琳娜家虽不能在城中排叙名姓,不过以家族长久在姆克镇积累的财富,以及双亲对幺女的疼爱,仍足以使思林姆克家门前长年压出商队沉重篷车的辙印。
与怀念家中用度的芙琳娜不同,赛卜莉与库兰达尔非常满意学院提供的一切。诺尔瓦切家为赛卜莉提供的吃穿用度朴实无华,而库兰达尔呢,则是在一个人流浪四方时抓到什么用什么。
两人踩在热腾腾的水中,各自只在腰上裹了一条毛巾,正反复出手戳向对方肩膀,想抢先令对方失去平衡。二人来回兜圈子的脚步踩出一连串响亮水花。
“你身上好多伤,库兰达尔。”赛卜莉玩了几下,发现自己很难撼动胸脯结实圆滚的库兰达尔,手指只是从对方的累累伤痕上滑过,而不能造成趔趄。“这些是怎么回事?”
库兰达尔满不在乎地拍了拍大腿外侧。“胸口上的吗?我和我同巢的姐妹们玩时总会留下这些痕迹。”
“那不是很危险吗?”
“她们舔起来才危险。我的皮会被她们舔得沙沙作响,如果你想跑,许多大爪子会压住你的脑袋。”库兰达尔的语气中透出一股自豪。“她们的舌头能把骨头刮得闪闪发亮。”
赛卜莉闻言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库兰达尔抓住机会,用拇指戳向赛卜莉腋下,迫使她为调整重心连连后退,最后还是没站稳跌在水里。“哈!我赢了。”
“你是战士。而我只是法师。等我学会如何推动水元素,就把你煮成狮子汤。”赛卜莉爬起身来,甩了甩沾水的头发,坐到芙琳娜身边。她可不想继续打没法赢的仗。“你在想什么?”她看向摩挲香皂不语的芙琳娜。“想我之前说的话么?”
芙琳娜幽幽叹了口气。“你当时为什么不生气呢?”
“什么?”赛卜莉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她在问库兰达尔。她望向腰裹毛巾站在她们面前的库兰达尔。红发的小战士四肢舒展,小麦色的肌肤上肌肉线条分明,举手投足都像大猫一样充盈不受拘束的野性。
“什么。你说那个伤了我的家伙吗?”
“赛卜莉被尤迈丽丝的风推开时,你气得要命,我差点就拉不住你了。那个叫索辛的家伙伤了你,让你流了血,你好像就没有那么在乎。是你身上的伤口太多了,令你不爱惜自己么?”
库兰达尔挠了挠湿乎乎的头发。“你干么突然问我这个?”
芙琳娜不看她,低头把玩玉色香皂。“要是你很清楚你不能随随便便打伤一个始源家族的成员,那之前拼命拉住你的我岂不是像个傻瓜。”
赛卜莉抬起下巴思索。索辛,索辛·德卢嘉。母亲说过什么来着?德卢嘉家今年入学的孩子是个战士,没什么用。想来她应是三女,亦或排序更后,在家中并不受重视。即便如此,她仍属古老血脉,并非库兰达尔所能抗衡。
以眼高于顶的尤迈丽丝来说,若非同样出身不凡,她也不会接纳对方做自己的队友。不过这样一来……又怎么解释她身边那个露提亚家的姑娘?索辛·德卢嘉对她似乎颇为关照,但赛卜莉对露提亚这个姓氏毫无印象。
另一边,库兰达尔抱起手臂,低头思忖。“呣。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家族的人。我想揍她来着,但不是因为疼。我没伤害她。如果我真做错了什么,她也没有警告我就动了刀子。那是不对的。即便我以血回应,她也不该抱怨,哪怕她是贵族。
当那个聒噪的金发女娃骂我和赛卜莉时,我也想打她。但她没有先动手,所以我不应该动手。 除非我必须杀死她,不然我不会率先动手。”
正想事情的赛卜莉闻言吓了一跳。“别胡说。你不能在学院里谈这种事。”
“只是说说,没有别人听见。”库兰达尔咂咂嘴,仿佛谈论的事情令她干渴。“别人如何对我,我就有权同样对她们,但也只是同样的方式而已。超出这之上的事是不对的。我知道的事情只是这样。”
“既然你不在乎索辛的身份,为什么你没以血回应她刀尖上你的血,就像你说的,同样对她?”芙琳娜抬起头问道。
库兰达尔凝神望向坐在台阶上的芙琳娜。对方那张乳白色的小脸儿因浴场蒸汽晕起两团浅红,可抿成一条短线的嘴唇划破了其中蕴含的娇美,强烈的不悦自淡蓝的双眸中射出。
“呣,你生气了?为什么?”库兰达尔揉搓自己锁骨正中的凹陷。“你认为我胆小吗?”
“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想有人握住我的手,我就没法抽手打她的狗。哪怕她的狗咬了我。”库兰达尔歪头回忆道,用脚板啪嗒啪嗒拍着水。赛卜莉注意到她的手脚都比自己大了一圈。“那蜜糖女孩已补偿了我。她人很好,长得也很漂亮。我没见过她这样和善的贵族。嗷,赛卜莉除外。但是赛卜莉本来就不像她们。”
“你不愿意打咬了你的狗,就只是因为她美丽的主人握住你的手。”芙琳娜笑了。“也就是说,只要愿意补偿,一点小小的冒犯是可以被原谅的么?”
“你的说法好奇怪。你到底怎么了,芙琳娜?”库兰达尔说。
“没什么。”芙琳娜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腰间的毛巾。“恕我失陪一下,队友们。你们泡完了不用等我,直接回寝室吧。对了,你们的衣服是放在哪里来着?”
“三十一号和三十三柜子。你不是和我们一起的吗?”赛卜莉回答道。“你要去哪儿啊,芙琳娜?”
“噢,去冒犯而已。”芙琳娜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身离开了浴场。在她身后,她的两个队友面面相觑。
“她怎么了?”库兰达尔问。“她问我的问题好奇怪。”
“我怎么会知道。”赛卜莉向她泼了一把水。“看样子她对你没向索辛还以血色很不高兴。我还不知道她这么讨厌德卢嘉家的人呢。不过你也不遑多让,骂她是狗耶。千万别在大家面前这样说,你会惹上麻烦。”
“我就是不想让那个蜜莎女孩难过嘛。”库兰达尔抹了一把被泼湿的脸。“没有骂她啊。那红眼睛的家伙就是蜜莎的狗。”
“啊?”赛卜莉支起身子,不解地凑近库兰达尔。“你觉得德卢嘉是那女孩的宠物?”
“她跟着她的样子,就像猎犬跟着主人。”
“怎么可能!始源六家的人怎么会给别人当狗。但是……嗯……”赛卜莉抵住下巴回忆当时情景。“德卢嘉跟在那女孩身后,寸步不离,像个影子。以她的身份,不应该站在后面。而且她是那么在乎那女孩。你只是握了握艾露蜜莎的手,她就发起怒来。握握手又能怎么样?”
“猎犬守护心爱的主人,就是那样,我见过的。”库兰达尔语调肯定。“见过不止一次。她一发话,她就照办。有人靠近,她就龇牙。一样的。”
“ 德卢嘉家的人甘心给我没听说过的家族当狗……难以置信。也许她只是太在乎身份分界,不愿见你碰露提亚家那女孩。算了!想也想不通。不管怎么样,反正她们都是尤迈丽丝的队友,我们只管打败她们就好。”赛卜莉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泡够了,你呢?”
“够了,我的皮变得皱巴巴的。如果我的姐妹们逮住我,一定会给我舔平。”
姐妹们……赛卜莉心中一动。”你的姐妹们现在在哪儿呢?“说完她突然反应过来,库兰达尔的狮子养母已死,她的姐妹们想必也遭遇了类似的命运,她实在不该问的。“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库兰达尔爬上水池边缘,与赛卜莉并肩向外走。“猎人们想杀死她们,就像杀死母亲一样,于是她们躲入沙丘更深处。有一天我会带着许多钱回去,许多许多的钱,多到没有人再需要捕猎狮子,那时我们便会重聚。”
赛卜莉不知该说些什么。到最后,她只能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