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卜莉的豪言壮语没能在午休实现，也没能在下午的世界地理、异族通识课实现。芙琳娜似乎打定主意要在今天脱离她的掌控，一等下课她就迅速离开，直到快上课才神奇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坐在赛卜莉无法触及的后排座位上。
讲台上，异族通识老师正滔滔宣讲四个种族如何分踞在广阔的艾恩赫尔大陆上，赛卜莉心不在焉地听着，内心排练马术课上要对芙琳娜说的话。马术课与技艺实践课类似，是在户外授课的实践课程。在那里，可没有不能随意走动说话的课堂礼仪能保护芙琳娜。
库兰达尔看向赛卜莉的眼神越来越无助。有一瞬间，赛卜莉担心同伴会对自己毫无效果的搜索失去信心，决心摆脱她单独行动。
但库兰达尔似乎没有这种打算。她低声问赛卜莉：“你要去和芙琳娜讲话么？”
“嗯。放心吧，我一定会说服她。”赛卜莉说完有些忐忑。她已对库兰达尔作出太多保证，而这些保证全都没派上用场。库兰达尔会觉得她很没用吗？“交给我，好吗？你可能说不过她……”
“交给你。”库兰达尔毫不犹豫地回答，“谢谢你，赛卜莉。”
一股暖流拱上赛卜莉胸口。库兰达尔毫无保留的信任令她胸中责任感越发坚定。为了库兰达尔的信任，她绝不会罢休……哪怕这会令芙琳娜讨厌她。
让赛卜莉没想到的是，比起芙琳娜，她先遇到了另一种让她难过的讨厌。
第一节马术课，老师授意她们为学院马厩中用以授课的退役战马们刷洗身体，喂食点心，以一点小奉献向她们将相处多年的四脚伙伴们打个招呼。
这些体形高大，双眼明亮有神的前战马们并不怕人，短暂观望后，便凑近尚对它们感到紧张的学生，以湿漉漉的口鼻在她们摊开的掌心磨蹭，衔去切块的苹果和甜杏，用舌头舔她们的手腕，留下湿黏发亮的痕迹。有人大着胆子，以手掌覆上身前战马的白线额头，得到对方热情回应，不由欢叫出声。还在犹豫的学生，见此情景，也忍不住鼓起胆子亲近这些温顺巨兽。
昆恩马自骏博兽与良马交配所生的后代中选育而出，而只有其中最聪慧又驯服的个体才会被进一步培育为战马。骏博兽所具备的稀薄圣飞兽血脉，遗传赋予了昆恩马体形高大、善解人意的特性。与以调驯强悍骑兽闻名的耶利尔城相比，昆恩马对骑士没有耶利尔马那般挑剔。
当然，耶利尔战马也有性格坚强、不惧任何猛兽，即便流血受伤也毫不动摇的优点。这种特质曾在灾厄季中大放异彩，令骑乘它们的耶利尔风暴骑兵能毫不费力地驱逐会使普通马匹吓僵的血颅狼群。
至于昆恩这群能令原本不安的学生们迅速踊跃亲近的温和巨兽，在面对也期盼与它们搞好关系的赛卜莉时，却个个卷唇呲牙，拒绝她的靠近。
一开始，赛卜莉还以为是自己挑到了一头脾气不好的马。可当她转换目标，试图去摸一头刚才还在一个瘦弱的银发女孩掌下咴咴鸣叫的白脚黑马时，对方却焦躁地刨蹄甩头，明显想要吓退不知所措的赛卜莉。
不甘心的赛卜莉环顾四周，发现竟没有一个人有她同样遭遇。在提不起精神的库兰达尔身周，马儿们似有畏惧，可也有马大着胆子凑近嗅她；被库兰达尔称为蜜糖女孩的艾露蜜莎正咯咯笑着用手去推一匹马凑过来舔她的大脑袋；在她身侧的索辛面色不悦，不断挪开身体以躲避四周扫来扫去的马尾；甚至就连尤迈丽丝也正挽起袖子，站在小凳上给一匹安分立正的金鬃骏马刷背。
怎么只有我……只有我不受欢迎？赛卜莉攥紧手中用来喂马的黑麦饼。她看来看去，找不到一个同病相怜的人，但却意外发现了一整天都对她避而不见的芙琳娜，后者正站在一匹眉目秀丽的青背马身前，温柔抚摸着对方的浑圆侧肋。赛卜莉把被马儿嫌弃的疑惑与麦饼一同抛到一边，大踏步向芙琳娜走去。
“喂！”她迅速溜进马儿身形的遮蔽中，不让老师发现这里有人开小差。“芙琳娜！你知道你不可能一直躲下去的。和我说说话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刚才还十分温驯的青背马扭过颈子，噗噜噗噜打着响鼻。赛卜莉发誓它瞪了自己一眼。接着它转过头去，迈步要走。
女神啊，你们到底有什么毛病？还是我有什么毛病？赛卜莉一瞬间怒气上涌。我又没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别走，”芙琳娜柔声说道，双手放在马儿的肩隆摩挲。“为了我，再留一会儿，好么？”
马儿停步瞅她，眼中闪烁智慧的光芒。赛卜莉瞪着它，等待它的决定。马儿再度扭过颈子，刻意偏头，仿佛在说“好吧，就为你忍忍。不过我可不想看到这个人。”
“它们真的很聪明，是吧？”芙琳娜温柔地说。“它们听得懂呢。”
“要是它们不这么聪明地让我晓得它们不喜欢我就好了……等等，别岔开话题。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你知道的！”赛卜莉把被马儿们嫌恶的委屈和羞辱暂且放到一边。现在还轮不到它们来折磨她。“你把库兰达尔的披风放哪儿了？拜托，告诉我吧。你都不知道她今天什么样子。她不说话，午餐也基本没吃，就像没了魂儿一样。”
“我知道要你忍受那个对你来说不公平。我之前没想到，对不起，芙琳娜。是我太自私了。我会和她说的，我会让她去清理那个，我一定会。我不会让你一直忍的，我发誓。所以，告诉我好么？”
赛卜莉一下抓起芙琳娜的手，将所有真挚送入对方掌中。“求你了。我们是队友啊。”
青背马抖动身体，扬起一阵马毛旋风，在洒入马厩的明亮阳光中起伏不定。芙琳娜叹了一口气，青背马转过视线看她，湿润的大眼睛中流动着关切之意。她反握起赛卜莉的手慢慢放下：“你真漂亮，赛卜莉大人。”
“……什么？”
“没有人说过么？当然，您为库兰达尔而四处奔走的样子也很美丽，不过我不是在说这个。”芙琳娜悠然说道，抽出一只手安慰抚摸马儿，以指尖梳理不顺的马毛。马儿惬意地咴咴叫着。“我是说，你有张顶顶漂亮的脸蛋儿，还有衬托它的闪亮银发。这些难道不是很美丽吗？”
芙琳娜突如其来的赞美把赛卜莉彻底搞糊涂了。“嗳，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算啦，不说这个。嗯，说回库兰达尔的披风，”芙琳娜收回手，甩去指间的浮毛，俏皮地轻抚下颌。“您不会真觉得我把它扔了吧？”
赛卜莉默然紧盯她。
“抱歉，我不该让您如此紧张。这太失礼了。我只是……忍不住心血来潮。”芙琳娜欠身致歉，再抬头时已满脸轻松。“您说的没错，让我忍受那个真是够难为我的。所以我就把它送去学院的洗缝间了。我想，今天下课它们就该把它送回来啰。”
从早上一直到现在的重重担忧终于平稳落下，像头顶利剑软软掉进无害的马毛堆里。赛卜莉闻言放松肩膀，短促地吐了口气。“哎！原来是这样。你早点和我们说呀，芙琳娜。”
“我想准备一个惊喜来着。做得太过火了么？”
“何止过火……”之前种种煎熬忧虑的滋味涌上心头，赛卜莉呻吟着。“你说要用各种毛皮弥补冒犯的时候说得那么认真，我真以为你把那东西扔掉了，打算给她买更好的。”她心有余悸地补充道：“母亲的遗物可不是银币能买到的。幸好你没这么做。当时我真的要吓死了。”
“呵呵，就算是我，也知道有些事，银币派不上用场。”芙琳娜笑眯眯地说。“所以……您要怎么做，现在就告诉她么？”
赛卜莉不等她说完，便迫切地穿过对她避之不及的马群，回到库兰达尔身边，快速将这好消息告诉她。可当库兰达尔听到自己的宝物安然无虞，稍晚时候就会重返自己掌握时，却并未露出赛卜莉预料中如释重负的喜色。
“怎么啦？”赛卜莉小心观察着她的表情。“你还在生芙琳娜的气么？我知道她的恶作剧很过分……但是你总算能把披风拿回来了，这样不好吗？”
库兰达尔沉静地回望她，一对紫眼中的哀伤为赛卜莉的消息略加冲淡，却仍残留浓浓阴影。“对不起，赛卜莉。”
“怎么了？你不需要道歉，该道歉的是我……还有芙琳娜。”赛卜莉心中一沉。她真能让芙琳娜道歉么？小牧师似乎完全不感歉疚。站在她的角度，恐怕她还觉得自己做了件大好事呢。赛卜莉轻咬嘴唇，压下这个想法，望向垂首的库兰达尔：“她的恶作剧太过分了。你今天是这样难过。无论如何，她都不该这样做。我会和她说，让她道歉的。”
库兰达尔摇头。“不要道歉。已经没有了。什么都没有，说话没有用。”她看了赛卜莉一眼，疲惫地咧了咧嘴，好像想笑一下鼓励赛卜莉，但最后也没能真的笑出来。她不再说话，默默离开了她去为马匹洗刷。赛卜莉困惑地瞧着她的背影，想不通对方为何会是这种反应。
无论如何，事情算是解决，她对库兰达尔的保证总算没有落空，她不用再担心自己变成说话不算话的坏人。安心感使她暂时忽略了困惑与被战马嫌弃的难过。她又去往芙琳娜身边，在对方的热心帮助下，勉强为紧绷身体忍受她碰触的青背马搓了搓身躯。
课程结束的水刻钟声清亮鸣响，学生们依依不舍地与衔住她们衣摆挽留的马儿们告别，回到生活区域，准备沐浴洗去身上的马厩草堆味。赛卜莉三人站在浴场外侧，等待芙琳娜口中会送毛皮来的人。
这还是从昨晚到现在，她们三个第一次重新站在一起。事情明明已经解决，可笑眯眯的芙琳娜与面沉如石的库兰达尔之间，却仍隔有一条无形界限，沉甸甸压在赛卜莉肩上。
在这负担即将让赛卜莉转身逃跑时，一个白色格勒姆慢吞吞地向她们走来站定，粗圆如槌的双臂捧起一块熟悉的毛皮展示给她们瞧。即便在反射出银白光芒的格勒姆身前，那披风依然毫不逊色地流动着顺滑如水的光泽，好像下一秒就会滑离格勒姆臂肘，化为月光下的溪流逶迤而去。
“是你的披风！”赛卜莉欢叫出声，差点忍不住伸手去抓。她及时握掌，侧头去瞧库兰达尔。红发的小战士以不符合赛卜莉印象的沉稳姿态趋前拾起披风，拥在胸口。芙琳娜挥了挥手，白格勒姆迟缓地格隆格隆转身离开了。
它看上去漂亮多了，原来它是有这么好看的么？赛卜莉突然想到。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库兰达尔双臂紧紧拥着披风，转向芙琳娜。“永远、永远不要再这样做。永远不要再从我手中拿走它。永远不要。”
“嗯。”芙琳娜轻柔应声。“永远不会。”
“我没要你这样做，所以我不会感谢你。”
“嗯。”
“对不起。”库兰达尔说。
赛卜莉睁大眼睛。在她面前，库兰达尔胸口起伏，似在竭力抑制感情。“对不起。我知道的……你们不喜欢它。没人喜欢。我知道。可只要它在我身边，我就能想起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想失去母亲，不想永远没了。我已经没了很多，可这个，我想一直……一直就这样。你却拿走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我没了母亲，没了姐妹，没了……”
库兰达尔发出一声沙哑的咆哮，低头埋入那块毛皮。那块积攒着母亲的气味、因而她一直不愿清洗的毛皮，她对养母的回忆所在，那凶猛、血腥的穴狮之王如今消逝的灵魂之所。
赛卜莉鼻子一酸，咬紧牙齿忍受涌上来的愧疚。芙琳娜夺去了库兰达尔的一切。不，是她和芙琳娜一起干的。她也答应芙琳娜会那么做，她对芙琳娜保证会把那东西洗干净。她们两个一起夺走了朋友的珍贵之物。什么样的人会做这种事？什么样的朋友……她们真的还能当朋友吗？
赛卜莉又是悔恨又是恼怒地望向芙琳娜。出乎意料，芙琳娜竟还在笑。她在微笑，微笑着面对猛然抬头，仿佛被这皮子猛咬一口的库兰达尔。“……还在？！”
“当然，我可是很熟悉皮料的。”
“味道小了……”库兰达尔埋头嗅闻，发出贪婪的呼哧声，再次抬起头来时带出浑身颤抖的不可思议。“但是还在！母亲的味道还在！”
库兰达尔看了看芙琳娜，又看向赛卜莉，两手紧抓毛皮上漂亮的卷毛窝，咧开大嘴。“还在呢！我能闻到……真的！是她，是她，所有事情都……！”
她顾不上说话，双手抓捧那块洁白毛皮，整个面孔深深埋入，大口呼吸直到回忆充满双肺。在骨殖散落的臊腥巢穴中爬行、粗糙的舌头落下如一场臭烘烘的砂雨、臭气熏天的腐肉上飞舞着闪烁翠色光芒的大蝇、母亲回头舔舐血液结成黑红细痂的腰肋、她依偎睡去的地方总有挥之不去的咸酸味，那些热乎乎的回忆源源不断涌入肺部，直到化为她血肉的一部分。
库兰达尔咕哝着在毛皮中磨蹭，不愿抬起头来。注视她的赛卜莉轻轻捅了一下芙琳娜的腰：“芙琳娜……”
“嗯？”
“谢谢你。”
芙琳娜叹了口气，随性歪头。“你觉得我很好心么，赛卜莉大人？”
“不是吗？你帮了我一个忙，也没有伤她的心。”
“从我支付的代价上看，或许吧。”
“你花了很多钱么？”
“一个简单粗暴的清洁法术只要十个铜角，不过完事之后那玩意儿还是不是整个儿的都难说。若是用魔银丝修补破损，手工清除碎皮屑和断毛，再用最轻柔的手法一簇一簇为它清洁抹油，并且这一切要在一天之内赶工做完的话……没错，我花了一枚青金币。”
对金钱概念不深的赛卜莉追忆老师曾教授的常识。十二个铜角一枚银角，八枚银角一个昆恩银币——若是塔洛希亚小银币就是六个——四十个昆恩银币一枚青色金币，老师还说什么来着？昆恩铸造金币不用西方大城钟爱的赤金，而属意色泽泛青的雷金，称作青金币，与高迈红金币兑换是……
“是好大一笔钱！”赛卜莉回过神来。光看芙琳娜用上了平日老师为她从火蜥吐息面包店买甜点时从未派上用场的青金币，她便能觉察到这数额分量不轻。“你真的为库兰达尔付出了不少。唉，你应该直接告诉我们的。我还以为你生库兰达尔的气呢。”
“给人惊喜之前，先用失望制造一点苦涩，会让惊喜的滋味更为甜美。你不觉得她现在这样，比我直接告诉她更高兴么？”
“咳。”赛卜莉顿了一下。“你真是太坏了。”
“你认为我漂亮么，赛卜莉大人？”芙琳娜没理会赛卜莉的感慨，突兀发问道。
“啊？”赛卜莉被问的一愣，转脸凝神打量正望向库兰达尔的芙琳娜。对方乳白色的侧脸在浴场灯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嘴角柔和的线条仿佛能滴下甘露般令人心中一动。
“你很漂亮。”赛卜莉任心中的莫名悸动远去，点头承认道。
芙琳娜点了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赛卜莉大人。就像我说过的那样，你也很美。其他人没告诉过你这一点么？”
赛卜莉回想了一下。“没有。”老师说过么？应该吧，她不太记得了。母亲当然没说过。母亲认真端详过她么？她决定不去细想。
“那可真令人遗憾。她应该告诉我们这件事的。”芙琳娜终于从库兰达尔那里收回目光，转而与赛卜莉对视。“昨天，索辛·德卢嘉毫无道理地伤了她。她本来怒火中烧，可艾露蜜莎一握上她的手，她就不生气了。”
在闻言吃惊的赛卜莉眼前，芙琳娜莞尔一笑，摇曳的灯火欢呼着揭露她侧脸隐藏的一丝黑暗，“如果我们队的战士要为什么人的美貌倾倒，那也该是为我们。你不这样认为么，赛卜莉大人？”
第二次，赛卜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队友。第一次是因为伤感，第二次……她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