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翻找出研制解药的资料，都是十年前的文件了，还以为再也用不上。再也不用用上。

夜已过半，进度告一段落，哀揉揉后颈，靠在椅背上。外面雨还在下，步美已经睡着了，缩在沙发上像只猫，脆弱的像个瓷娃娃。

真不希望她受伤啊。哀眼里涌动着自责，宁可受伤的是自己。就在几个小时前，当她看见白袍下昏睡的步美时，震惊与讶异、恼怒与憎恶一齐打破了长久安逸日常下的麻木。

十年了，她以灰原哀的身份生活，度过的这些平静时光营造出尘埃落定的假象，事实却是她仍然无法摆脱陈年往事的纠缠。

哪怕在梦中，她也常梦见自己在高墙林立的迷宫里奔跑逃生，身后是白牙森森，喘息低吼的豺狼鬣狗，秃鹫在墙上俯瞰着一切，欣赏她精疲力尽前的无谓挣扎。终于她跑到一处繁花盛开的花园，遍地的矢车菊，郁金香与风信子，还有那妖冶的蔷薇和它泛着寒光的尖刺……一阵软风摇摆着花朵，蝴蝶翕动翅膀，危险的气息褪去，她停下喘息，饿狼却猛然从黑暗里窜出咬破她的喉咙，秃鹫腾飞而下，眼神阴鸷，带着嗜血的欲望化身为人叫喊着她的名字……

“小哀、小哀……”

有人在推她，她睁开眼看到一张关切的脸。

“步美……”

看到步美稚嫩的脸让她以为现在还是十年前，她刚刚叛逃，隐姓埋名终日提心吊胆地忧心于组织的黑手。她的表情恐怕很糟，惹得步美愈发担忧了。

“做噩梦了吗？没事了……”

慢慢地神智清醒，步美踮起脚尖抱住她，小小的但让人安心的怀抱。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她听到步美温柔地说：

“好了好了 ，噩梦已经结束了。”

“嗯……”

“很累吧，再休息一下？”

“……现在几点了？”

“七点，已经是早上了。”

她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微微亮，雨已经停了。

“你脸色很不好哦，我去给你倒杯水，要不要吃点什么？”

看到步美顶着一张七岁孩童的脸为她担忧，哀忍不住在心里自嘲，还真是不像样的大人啊。

“也好，去吃点东西吧，也该吃早餐了。”

步美重重点头，拉着哀往外走，这双小手上传来的温度又让哀回忆起初见她的那一天……

怎么能如此无忧无惧呢？

她打量着眼前这群来示好的小学生，除了作为她目标的那位眼镜少年其余人都带着一脸天真的友好，为首的女孩绽放开朗的笑容，仿佛吸足了养料，高声宣告要以最正大光明的方式生长。

因为不知世事吧……

她一边怨艾自己的境遇一边躲避她的亲近，如同久居洞穴的人，乍见阳光，下意识地抬起手来遮挡。

然而不知何时，她也被她拉到阳光下，得以分享一点温暖了。

“在笑什么？”

步美无意间回过头来。

“没什么。”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愿她的世界沾染一丝阴霾。

“我什么时候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呢？”

步美吃着三明治，哀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你想什么时候变回去呢？”

“……这副身体的话上学也没办法，当然是越快越好，”步美思索着，说道：“不过，解药是那么容易研发出来的吗？那个喂我吃药的外国人那里会不会有解药呢？”

“那个人应该不会有解药，毕竟他是想对你下杀手的，你会变小只是一个意外而已。”

“是啊……”想到这步美不禁一阵后怕。

“但是，药物研究不是很难吗？时间啊金钱啊，都要投入很多，万一要等个十年……”步美一脸惶恐，仿佛被自己的假设吓坏了。

哀看得有趣，笑道：“阿拉，那不是很好吗？那时小岛君他们都是快三十的上班族了，你还是女高中生哦。”

“一点也不好，很困扰啊，”步美蹙着眉头，“不光要和朋友分开，还要从小学重新开始，而且……”步美降低了声音，喃喃道，“本来就都是女生，再变成小学生不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机会。哀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机会。“你早晚也需要对某人敞开心扉的啊。”——耳畔响起工藤说过的话。早晚。某人。

“如果每天都不得不提防不知道会从哪里来的危险，这样的机会你还会要吗？”哀盯着手里的咖啡，自言自语一般说着。说到底这真的是机会吗？陷阱还差不多吧。

“要！”步美毫不犹豫地回答。

步美虽然不清楚哀口中的危险指的是什么，可步美也每时每刻都在承担着风险啊，像久田那样不知何时何地会跑出来的男人，她甚至连做对手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倘若有一丝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现在她仿佛就嗅到了那“一丝”的机会……

面对步美灼灼的目光，哀先是愣住了，旋即又笑了出来。大概是因为面前这位“小女孩”的表情和她从前看假面超人决战时的表情实在太像了。

“好了，快吃东西吧。”哀催促道。

像要把挥棒落空的失落发泄到食物上一样，步美埋头吃了起来。哀看着她鼓起的粉嫩脸颊，忽然理解世良想要掐一掐的冲动了。

吃过早餐，哀拿出药箱为步美换药。

“疼吗？”

“疼。”

步美闷闷不乐的，像一只漏接了飞盘的小狗。哀一上药她就喊疼，不然就做出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为早餐时的遗憾找点安慰。

哀被她这么看着，虽然明知道她有撒娇夸大的成分，可还是于心不安下不去手。

哀重重叹了一口气，把药放到一边，说了声“过来”就把步美抱到了腿上。

“什么？”

“这样换药会比较轻松。”

不看着步美的脸她会比较好下手。哀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怀里的步美安安分分也不喊疼，上药的过程顺利多了。

不过这在步美看来却是另一幅光景。完全被哀的气息笼罩着，她偶尔前倾贴上背部的肌肤，衣料窸窣，耳边是若即若离的吐息……

“不疼了吧？”

“……”

步美头脑发胀，一时分不清哀是有意还是无意，是关怀还是诱惑，就像森林里诱人的美丽蘑菇，一边侵蚀着感官，一边带来甘美颤栗的幻想。

“好了。”哀说道。怀里的步美还是一动不动，哀心里发痒抬手想戳一戳她的脸，这时玄关传来声响，阿笠博士回来了。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阿笠博士看到步美虽然惊讶但也没有太意外，想必是已经听说了。

“好久不见啊，步美君。”

“昨天才见过啊博士。”

“不对不对，我们有十年不见了。”

博士爽朗地笑着，步美从哀的腿上跳下来。

“我说啊博士，其实我不是吃了什么药才变小的，而是博士暗地里发明了时光机把我变成这样的，是不是？”

“怎么会……”

“仔细一看博士和十年前没什么变化，一定有的吧，时光机。”

“没有没有。”

博士摆着双手后退，步美跟上去扯住他外套的衣角。

“那就发明一个嘛，把我变回去……”

博士露出苦笑朝哀投来求助的眼神。

一个变回十年前模样的人和一个十年都没有变化的人，哀看他们二人拌嘴的样子一时反应不过来，仿佛眼前的画面是来自过去的影像。

过了一会儿步美活动着脖子回来了。

“怎么啦？”

“这个身高总要抬着头和人说话，脖子好累啊，小时候完全不觉得呢。”

当事人虽然觉得不便，可只有七岁大小的步美却让哀觉得意外的亲近，好像本就该如此似的，彼此都退后十步，她们终于又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了。

哀将她抱起来。

“这样好些吗？”

“啊，就是这里。”

回到熟悉的视线高度步美一下子高兴起来，一转头发现哀的脸就近在眼前。

“啊……那个……我……我原本也是这么高吗？”

“嗯……应该是和我一样。”

哀回答，望向博士寻求确认，得到博士“好像哀更高一些”的反馈。

“这样啊……”虽然只是没话找话胜负心还是受到了小小的挫折。

察觉她的小心思，哀把她抱得再高一些，说：“现在是你更高了。”

新鲜的视角，步美环顾一圈周围，这个角度看到的又将是怎样的小哀呢？

步美期待地朝哀看过去，只见此刻笑意在她眼里如涟漪般扩散，比秋日湖水还美上几分，而倒映在她明媚双眸里的——不是云影树影——是自己。

如同受到蛊惑，又如同要确认镜中的自己，步美的手抚上哀的脸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

在距离大概还有十厘米的时候，步美像坐升降梯一样突然降到了地上。

“？？？”

步美满头问号，看到哀背过身去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她不会生气了吧？步美心虚地望过去，哀只是一言不发地去倒了一杯咖啡。

生气了吗？被讨厌了吗？步美心里净是悲观的想法，一旁边的第三者把她的表情都看在眼里。

“很困扰吗？”博士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

“诶？！”

“我有办法哦。”

“什……什么？”

“嘿嘿，”博士笑道，“虽然没有时光机，但是有长高的机器哦。”

“……”

哀端着咖啡走过，淡淡地说：“不需要，她今天就可以变回去。”

初次听闻步美也觉得惊讶，哀没有多做解释走向了实验室。

关上实验室的门，哀靠在门背上沉思着，似乎有比研制解药更棘手的问题困扰着她。

“把衣服脱掉。”哀拉上窗帘对床边的步美说。

“诶？”

“身体会长大，穿着这个衣服肯定不行吧。”

“……嗯。”

步美把衣服一件件脱掉，哀别扭地移开视线。

“好了。”步美用毯子裹住身体。

哀拿出解药，早餐过后又花了八个小时才做出来。

“把这个吃了就能变回去对吧？”

“嗯。”

步美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没有接过解药而是抓住哀的手腕。

“小哀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会一直呆在你身边的。”

看出她的不安，哀安慰道。

“这就够了。”

步美就哀的手把药吃了下去，像初生的幼兽张口待哺，没有防备，没有怀疑。

“躺下吧。”

步美刚躺下就感受到一阵沉重的心跳，咚咚、咚咚，她的手攥紧了毛毯。

哀在她身边坐下，知道她将承受什么痛苦，也知道她的身体将会发生什么变化。

昏暗的房间里，接下来短短的几分钟，她的身体将由七岁变回十七岁，像一部延时摄影作品。压缩、展开、再压缩，十年的时光一下子涌进这间房间，空气中翻飞着旧日的碎片，往事幕幕飞驰而过，来不及感慨，深情似月下流水淌进眼底，眼神是说不尽的缱绻温柔。

所有回忆的根源，她与之共享时光的那位少女，此刻正蜷缩在毛毯之下，喘息着，颤抖着，如植物伸展枝叶一般形成成人的骨骼。

哀忍不住伸出手去，就在这时，她仿佛被自己涨潮般翻涌的情绪给惊醒了。吉田步美是不同的、不同的……如带着回音一般在心中响彻，几经反刍，她又品味出怎样的意味来呢？

房间里逐渐安静下来，毛毯下显现十七岁少女的轮廓。

“步美？”哀试着喊她。

没有回应，哀伸手拨开她脸庞凌乱的头发。

“还好吗？”

“……小哀，”步美用虚弱的声音喊她，“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啊……”

“在说什么呢？”哀以为她刚刚恢复，或许有些思绪不清。

“……突然想到，十年前，我们在群马县露营的时候，”步美支撑着坐起来，用毛毯裹住身体，“当时把我抱出火场的人就是小哀吧……“

“！”哀没料到她会想起这桩陈年往事。

“那个人和小哀长得真像啊，简直一模一样。”步美紧盯着哀，将她的脸与记忆中恩人的面孔比较。

“……怎么可能。”

“那小哀当时在哪里呢？”

“……我记不清了，好像提前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骗人！”

“你冷静一下，我去给你拿杯水来。”

哀站起来要走，步美顾不上毛毯滑落挺身捉住她的手。

“Sherry是谁？”

哀惊愕地转过头来，步美神色凛然不肯退让的样子。无声的对峙，哀觉得宛若置身严冬的冻湖，四周弥漫白色的冷气，面前的少女要将她拉进深不见底的冰窟，用天真无辜的双眼，洁白无瑕的双手。

终于，救星来了。

“哀君，步美，光彦君来咯。”

博士在楼下喊。

“快把衣服穿好。”

她离开房间前只留下这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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