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搬起一磚一瓦,緊密有序的堆疊排列,機械式地重複著動作,那怕日曬雨淋也不會停下手上的動作。
剛開始只是砌起一道牆,慢慢向外圈出一塊地,漸漸向上延伸出樓層。
扎實的用料與工法讓建物無堅不摧,一點一點朝著更高更遠的地方探去。
第一次停下腳步時,已經是站在可以眺望遠處的高台之上。
不同於平地會夾雜塵土的空氣、不同於平地會受到阻礙的視線。高處的景色更吸引人、高處的風更加涼爽、高處的一切令人著迷。
──如果能到更高的地方的話。
萌生的念頭化作實際的行動,於是更努力的讓自己的塔變得更高。
或許是太過著急於提升高度,磚瓦變得不夠堅固,排列不夠緊密,堆疊的時候有了多餘的空間。
當注意到這些的時候,已經是站在更高的地方,遇到強風豪雨、搖搖欲墜之時。
掉下去的前一刻,突然想到了。
伊卡洛斯的神話、巴別塔的故事。
──妄圖企及自己才能之上的地方,驕傲自大的人類,終將墜落。
『下一任『白金皇君』一定是晶前輩或文前輩吧~誰的贏面會更大呢~』
『反正不管誰贏,另外一個人也一定會成為『蒼玉』嘛,畢竟是最強的兩個人。』
『啊啊!最後是晶前輩呢,而且你看,文前輩居然落到『翡翠』,反倒是未知留前輩成為『蒼玉』呢。』
『你不知道嗎,文前輩最近狀態很差,搞不好不久後連『翡翠』的位置都岌岌可危呢。』
『欸~在競爭『白金皇君』的時候不是還很自信的嗎?』
『可能只是曇花一現而已吧~說到底天賦就是不一樣啊~不說這個了,你知道她的妹妹嗎?』
『國中部最近很有名的那個?』
『對對~大家都超級看好的呢,據說完勝同時期的文前輩!』
『欸~真是期待呢~之後一定能贏過文前輩吧?』
『嗯,妹妹完全贏過姊姊了吧?』
『天賦完全是不同等級的啊~』
「文~臉色超~級~差的呦,沒睡好嗎?」
「我說你,靠太近了吧……只是做了個夢而已,沒什麼。」
好不容易從黏人的偶像的纏繞間脫身,接著就看到其他夥伴們擔憂的眼神。
這種時候說完全沒問題也只是自欺欺人,但在這種時候停下練習的話反而更加本末倒置,於是在說服那群總是過於關懷同伴的人們之後,還是認真的投入練習中。
幸運的是,雖然今天練的是累人的殺陣,但分組的陣容上就比較平易近人:鶴姬八千代、音無一愛、田中悠悠子、夢大路栞。
至少在彼此的指導、較量上,並不像面對雪代晶或鳳未知留那麼難以應付,也不像秋風壘對殺陣有獨到的見解、精闢求精。
不是說可以不完美,只是相較之下,比較輕鬆一點。
因為角色還沒定案,所以姑且還是讓每個人都熟悉一下劇本中幾個角色最基本會需要的動作。
雖然使用的兵器不太一樣,但身為舞台少女,不能因為不是自己最拿手的部分就退卻。
「這幕要用到長兵器呢,果然還是晶ちゃん他們來更擅長吧。」
音無一愛拿著手中的長棍比劃了幾下,嘗試模擬出跟劇本中的騎士一樣帥氣的技法,但都沒辦法很流暢的完成一整套動作。
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把長槍當作拿手的扇轉動,殊不知重量與長度的不同導致長槍完美的在第一個旋轉中就落到地上。
「不不不~這裡不是有個超~擅長的人嗎?」「嗯?やちよちゃん難不成很擅長嗎?」向著發聲的人看去也很順手的撿起地上的長兵器遞了上去,殊不知對方完全沒有要接手的意思,反倒擺擺手表示自己完全不擅長。
隨後就把眼神瞥向在場的另一個學姊。
「文前輩擅長的是短兵器吧?」慵懶的聲音不假思索的道出自己所知的真相。基於過去的經驗,revue的兵器也好,在凜明館的排練也好,從來沒看過夢大路文拿長槍類的道具演出,在殺陣練習時也沒有特別指導過長兵器的部分。
當事人倒是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頂著在場各種意義上都很難纏的幾個人的目光,最後還是投降似的拿過音無一愛手中的長棍擺好架式,點名那個還只想看好戲的後輩出來練習。
出乎預料之外,原本以為鶴姬八千代口中的超擅長只是誇飾,但只是短短幾個動作就讓其他三人知道,比起他們原本以為應該更擅長刀劍類的夢大路文明顯對長兵器更熟練。
彷彿暗中用線牽引一般,長槍透過靈巧的雙手不停變向攻擊、轉動,目不暇給的變化吸走所有人的目光,意識到兩人的對練結束時是鶴姬八千代手中的武器被擊飛到一旁引起另一聲巨響。
原本還打算今天稍微放鬆一點的夢大路文,自再次拿取曾經最熟悉的武器類型之後就知道,輕鬆的一天是不存在的。
帶著自認十分友善的笑容與語調,宣布著「會讓大家好好學習不擅長的部分的。」
──
『這就是曾經被期許為下任王者的實力嗎…』
『如果有這般實力,當初為甚麼要叛逃!』
使出渾身解數也只是勉強撐過對方的攻勢,理因有長度優勢的長矛在狹小有限的空間內反而變得綁手綁腳,將軍只能邊打邊退試圖到更寬闊的地方再戰。
騎士看穿了對方的意圖,不停縮短戰線進行貼身攻擊,不給對方任何時間或空間轉換。
一次強力攻擊之下,將軍手中的兵器從中間應聲斷裂成兩半。
『所以我回來了,回來完成我的夙願。』
騎士高舉手中的劍刃,毫不留情斬殺昔日的戰友。
俯身拾起對方斷裂的矛,與自己手中的武器一起插入地面之上。
向著已經沒有任何呼吸的將軍,右手握拳輕輕地貼在左胸前,閉上眼微微鞠躬。
騎士踏著早前忍者清理出的,充滿鐵鏽味以及冰冷屍體鋪墊的道路,朝向下一個目標前進。
──
睜開眼睛時被十分明亮的燈光刺痛了毫無預備的雙眼,抬起手微微遮蔽,讓眼睛慢慢適應亮度之後才將手放下。
昏沉的腦袋還在開機狀態,試圖在腦海中尋覓最近的一塊記憶碎片…
一早惱人的惡夢、頻頻出錯的打工、累人的殺陣練習、爭執不休的劇本討論、拖著疲憊的身軀準備步出校園…最後就停在這裡了。
如果沒有離開席格菲特的校園的話,在這個時間點唯一有可能會被安置且可以休息的地方…
心底湧上的答案…坐起身仔細觀察起周遭…
柔軟的床鋪跟被單、熟悉的環境布置,空氣中還透著淡淡的紅茶香…過於熟稔的一切…
莫名湧上的反胃感讓她馬上低下頭摀住嘴,另一手死死的握住身上的棉被好似這樣能分散一點不適,但連一點安慰作用也沒有、完全沒有任何幫助。
「お姉ちゃん…?」
『お姉ちゃん!你看,今天在學校的表演被老師稱讚了!』
『栞做得很好呦,看來每天的鍛鍊是有成效的呢!』
不…
「お姉ちゃん、不舒服嗎?」
『お姉ちゃん~你看你看,這次的演出裡我拿到主演咯!』
『不愧是栞!我很期待呦,你的表演。』
不要…
「お姉ちゃん…」
『お姉ちゃん!』
不對!
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呼吸新鮮空氣,不知何時冒的一身冷汗讓衣物濕黏在身上引起另一種不適。
稍微緩過氣之後確認沒問題,帶起自認還能安撫人的笑容面向不知道站在一旁多久的妹妹,安慰對方說只是做了個噩夢,並沒有甚麼好擔心的。
拉開棉被準備下床去淋浴間打理一下的夢大陸文,步伐都還踏出不到兩步的距離,就被自後方而來一個強硬的力道困住無法動彈。
「騙子…為甚麼都不跟我說…」礙於身高限制,即使是從背後攔腰將對方禁錮住,夢大路栞也只能將頭貼在對方的肩膀附近,好像又變成自己在撒嬌的樣子。
知道姊姊已經很努力維持勇敢的樣子,但這麼近的距離,殘留的一點點顫抖也變得十分明顯,更別說後背冰涼的觸感也不言而喻的證明著,剛剛絕不是簡單一個噩夢就能帶過的故事。
深知對方骨子裡的倔強,就像對方也明瞭自己的個性,最終夢大路栞還是鬆開了手。
「對不…」「不,對不起,お姉ちゃん說過之後會跟我說的…我不應該說你是騙子…」搶在對方道歉之前,夢大路栞先一步把自己想講的話都說完。
從雙子星的那場revue時夢大路栞就隱隱約約發現了,如果自己不強硬的去做點甚麼,以自己的姊姊那麼溫柔待人又嚴厲克己的個性,幾乎不可能真的對誰任性的說點甚麼、做點甚麼。
所以自己必須化身成無堅不摧的『戰車』,踏過一切阻礙,將『節制』的靈魂拉回來。
目送姊姊暫時離開房間,夢大路栞鬆了口氣。
經過這段時間跟大家的相處,總覺得自己已經越來越靠近那個答案…姊姊離開的原因、甚麼都不跟妹妹說的真相…
周遭的人好像都知道…仔細回想,席格菲特的前輩們也跟姊姊相處過那麼長一段時間,幾乎也可以說是朝夕相處的程度,怎麼可能完全不知情…
所以一直以來只有自己被瞞在鼓裡…或說實際上自己並不完全想知道。明明有那麼多機會、那麼多人可以詢問,如果認真起來追問的話,一定也能找到一個破口…但她從來沒有真的追根究柢過…
但,那天早晨對方說等到這次的事情結束後,就會跟自己坦白的…所以與其這樣漫無目的的猜想或是透過其他人得知原因,不如認真的準備這次的舞台,為了迎來完美的結局。
「在想甚麼?該睡覺了喔。」
不知何時回到房間的夢大路文已經恢復平常的樣子,完美的扮演著姊姊的樣子,熟練地輕拍著妹妹的頭將對方帶到床上蓋好棉被,準備離開前夢大路栞跩住了對方的衣袖。
吃定姊姊一定會心軟,而且席格菲特宿舍的床當然比起夢大路文住處的臥鋪要寬敞,上次就已經睡在一起了這次顯然也沒有甚麼好理由可以拒絕。
原本還竊喜姊姊彆扭地掀開被角躺進同一個被窩,但發現對方又是躺在一個邊邊角角完全是避免接觸的位置時,夢大路栞有點生氣的撲了上去。
「栞!會掉下去的啊,很危險!」「お姉ちゃん睡進來的話就不會掉下去了…是お姉ちゃん的不好…」
早在撲上去的時候就知道了,姊姊的話一定會死撐著邊緣,就算真的掉下去也會像現在這樣慌張地先保護自己…雖然知道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但這時候當然不能承認。
投降的姊姊輕推著妹妹,無奈的說著「總之,你先躺回去,我比較好挪動…」,原本夢大路栞是準備起身的,但又突然捨不得這麼貼近的溫度,而且頂多就是一起掉下去,小時候也不是沒摔過…最後嘴邊吐出一句輕聲的拒絕便心安理得的繼續趴在對方身上。
沒有聽到任何回應,不知維持了多久的沉默讓夢大路栞已經沉浸在溫暖與熟悉的味道中昏昏欲睡,但在真的進入睡夢前又聽到小時候很常聽到的語句,第一反應便是嚇得趕快抓緊對方。
「栞,準備好了?」
『栞,準備好了?』
話音剛落,腰間的力量已經將人抬起,雙腳離開地面後失去踏實感的的妹妹只能抓緊眼前唯一的依靠,始作俑者卻笑得開懷,抱著妹妹轉圈,享受對方的驚聲尖叫。
年幼的時候,只要是做一些比較有難度可能會不小心摔得很慘的動作時,姐姐總會先預警性的詢問妹妹,避免一個不小心兩人雙雙跌到地面上。
但後來也逐漸養成了嬉鬧間只要姊姊要做甚麼比較危險的動作也會先預警,比如說突然把人抱起轉圈圈之類的…
回到現實中,在夢大路栞抓緊對方的衣物不到一秒,瞬間感受到一陣快速的天旋地轉跟最後撞到東西才停下的小小衝擊。
兩人一瞬間就從床的邊緣滾到最裡面靠牆的位置,姊姊還在笑說妹妹跟以前一樣總是這麼害怕,夢大路栞原本想反駁的,只是睜開眼看到姊姊久違的笑容在自己上方,距離近得連細微的呼吸都能感受到,垂落的髮絲撓在自己臉龐,但卻是心臟感受到一陣搔癢感…一時完全忘了自己應該要說點甚麼來緩解這個詭異的氣氛。
察覺妹妹沒有像往常一樣反駁自己,仔細一看那張略顯稚嫩的臉龐已經升起了不自然的紅暈,夢大路文才突然意識到兩人過近的距離,心跳也跟著漏了一拍…嘴裡唸叨著「時候不早了趕緊睡吧」,便趕緊側身躺到一旁。
從手背感受到另一雙手帶著較涼的溫度,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從手背繞過手腕,慢慢下沉鑽進手心,再緩緩找到間隙、緊緊交扣...
再三猶豫之後…夢大路文終是別過頭去面向另外一個沒人的方向,再握緊對方幾乎就要因此放棄而逃脫的手…
──
『兄長啊…事到如今,為何還要回來?』
『是啊,事到如今,你又為何要接待我?』
侯爵與騎士對立而坐,周遭圍繞著侯爵的護衛,手裡緊握著武器、目光緊盯著看似毫無戰意的騎士。
在騎士的腳步之前,將軍陣亡的消息已經傳遍王都。
侯爵並未理會王都發來的通緝懸賞,反倒在哥哥踏入領土的那一刻,馬上透過私有的軍隊護送對方到宮殿內。
侯爵有滿腹的疑問,有滿腔的怒火,但最終在見到騎士之時,卻無法吐出任何譜好的稿,也無法掐著對方的咽喉責問。
侯爵看得見哥哥已經殘破的靈魂,看得見哥哥仍然執著的夙願,看得見哥哥對過去的牽掛,唯獨看不見哥哥眼中的自己。
『我曾祈禱過,戰場上的箭矢可以將你擊落。』
『身為騎士,我背叛了忠義之心;身為武士,我背離了仁義之道;身為兄弟,我背棄了手足之情。』
騎士放下幾乎沒有動過的碗筷自座位上起身,緩緩走向侯爵身後。
『然而這樣的我,事到如今,還是必須前進。』
騎士取下高掛在牆上封存的長槍,頭也不回的離開了侯爵的宮殿。
又過了許久,侯爵才站起身,轉身從牆上拿下自己的劍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