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大忙了,克莱西亚。”卡洛儿把所有的蘑菇都摆在了箩筐上,又把箩筐斜立在后院里。“每年春分和秋末的时候是最忙的。今年有你在真的是剩了很多事。”
“柴火也劈好了。”将最后一捆柴火扎好之后,克莱西亚扯下油布盖住一捆捆干柴。“还有什么活要做的吗?”
“今天就到这里吧。”卡洛儿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抬头看了看太阳。克莱西亚过来的时候晨光才初展姿色,现在头顶上已经是一团毒辣辣的火球了。
光是看着就感到渴水。
“诶……那个,克莱西亚想多做一点。比如修一下房顶之类的?”
“你还会修房顶啊?”
“不会……但是如果你要修的话,克莱西亚可以搭把手。”
“哈哈,不用了。再怎么想帮忙,也不能把未来的活提到今天做啊。”卡洛儿从后揽着克莱西亚的背回到里屋。
“但是啊,如果现在不做的话……呜……”
“现在不做的话?”
“克莱西亚,可能很久才会再来一次……这样?”
“怎么,你心心念念的小贵族又给你加门限了?”卡洛儿拿出两个杯子。“比起那个,想喝点什么的话,我这里有很不错的东西哦?”
“很不错的东西?”克莱西亚刚刚还带着一丝阴霾的眼神放晴起来。“是很甜的饮料吗?”
“不是哦,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卡洛儿神神秘秘地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端着两杯透明的液体走了出来。
克莱西亚紧紧盯着杯中摇晃的液体,对其中承载的滋味充满兴趣。
“来,请用吧——”卡洛儿用食指指头将盛满透明液体的杯子推给克莱西亚。
“谢谢。”克莱西亚捧起玻璃杯,非常克制地喝了一口。
是水!……?
不,准确地说,是凉水啊!
既不是水,也不是冰水,是冷到恰到好处的水。
这种微妙的温差,没有在高强度的体力活之后是品尝不出来的吧,只有在这种情况下的身体,才能从内品味到这种温和的刺激。略微低于体温的冷饮,稀释高涨的体液盐密度。明明没有任何调味,却有种甘甜的踪迹短暂地停留在唇齿间。
“好喝!”克莱西亚不假思索地说道。“是刚刚从河里打上来的水吗?”
“当然不是。先不说从上流下来就一直被太阳晒着的河水,光是河床的石头都已经被太阳晒得热热的了。现在打上来的水,就像放温了的开水一样。和冬天那会儿可完全不一样啊。”卡洛儿也饮了一口凉水,感受细胞被凉水滋润的感觉。
“那是怎么做到的呢?冰块?但是如果是冰块的话……”克莱西亚摸了摸杯子,如果是冰镇出来的饮料,杯子上早就沾满水珠了。“唔……是、是魔法吧!”
“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在灶台和橱柜的夹角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隔板,这是克莱西亚没有见过的。
“这个之前没有吧?”克莱西亚把隔板翻开,清冽的凉气就从隔板之下的空间涌出。“哇啊,凉凉的。”
“是克莱西亚走之后才挖的地窖,有了这个,夏天的时蔬也能储存稍微长一点时间。说起来还得多亏了秋魂的帮忙才能这么快就挖好。”见克莱西亚想顺着梯子往下爬,卡洛儿一下拉住了她。“啊,不要下去。为了保持凉爽的温度,底下没有点灯。摔倒就不好了。”
“为什么底下会这么凉呢?”克莱西亚爬上来后小心地把翻盖再盖上。“真的没有魔法之类的吗?”
“因为底下的空气一直保持在一个相对静止的状态,不会被上面的太阳光和被加热了的空气影响到,所以温度比较稳定。话说回来这些也是课堂上会讲的基本常识吧,说到课堂的话……克莱西亚,你还记得之前被承诺的上学那件事吗?”
“嗯。我这次来就是要说这个哦?”克莱西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大概是这种条件的学校哦?”
“我看看……嗯嗯……菜单好丰富,是寄宿学校吗?而且这课程也太多了吧……啊,甚至还是在卡佩公国的学校。”卡洛儿谨慎地把皱巴巴的纸片翻来覆去地看。“还有这是什么……骑木?”
“啊,是骑马。”
“不对,是骑术才对!咕啊——克莱西亚,我觉得你还是优先把文化课给补上吧。”卡洛儿虽然没有任何的育儿经验,但是出于一个人对常识的判断,她决定对克莱西亚做出点学业上的规划。“可是,为什么不在阿尔瓦王国境内就读,王城里的学校招生都快开始了吧。”
“是克莱西亚选的这里。”克莱西亚凑了一根指头到纸上。“就是因为要离开家门才需要选这里,但是又不是离得太远,听说海的外面还有其他的大陆对吧,那飘洋过海就太远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要离开家,在王城里的学校寄宿不也可以吗?”
“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克莱西亚的指头在褶皱堆叠的纸上缓慢而有力的画圈。“就像绕远路一样,明明知道最后是会回到最开始的起点暨终点,但是没有这个过程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克莱西亚……”
“啊,这不是我自己的话,是我从绘本上看来的。”克莱西亚因为说出刚刚那番话,害羞地摸摸垂下来的侧刘海。“不过……我自己的感觉就是,离得太近的话,无论怎么样我都会想着抄近路来到终点。”
“总感觉不像你会做的事。”卡洛儿蹲下来,捧住克莱西亚的头,四目对视。“真的没有什么瞒着我吗?”
卡洛儿所期待的,是捕捉到克莱西亚眼中的刹那的闪失。只要精神上有这一个疏忽,基本上就可以断定克莱西亚是不是还有隐瞒。
但是,卡洛儿只看到了克莱西亚眼中的闪亮的湖蓝中的一抹靛青。
“我已经想好了。我越是满足于自己之前做出的所谓‘割舍’,越是会自我满足地原地踏步。”克莱西亚轻缓地把脑后的一双手拿下。“离开亲近的人,独立地生活下去。这种事,其实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吧?我以前天真地以为:逃离了葛雷颂家就是成长。实际上,不止是阿比蕾特在逃避,就连我也在逃避这种问题。”
“但是克莱西亚还没到那个年龄吧?明明才刚刚要上学而已——”
“卡洛儿姐姐也是离开了家里人独自来这里生活的吧?”
“是这样,不过我也是成年了才做出这种决定的。”
“我也想要成为像卡洛儿姐姐这样成熟独立的人。克莱西亚不想再被任何人说幼稚了。”
“噗——呵呵……”卡洛儿掩面轻声笑了起来。
“干、干嘛。刚刚说的话不好笑的吧!”
“看你这么来干劲地说这种话还是第一次,真的是有点把我吓到了。”卡洛儿顺着克莱西亚的侧发。“但是听到最后,还是觉得克莱西亚还是原来那个克莱西亚。不由得觉得‘太好了’这样,就笑了出来。”
“所以说一点也不好笑啊!”
“好了好了,克莱西亚。现在的你还没有到那个觉悟的时候。”卡洛儿把克莱西亚拉进怀里,小臂枕在她的脑后。“成长的目的,可不只是为了让人不觉得自己幼稚啊。”
“那人们都是为了什么而成长的呢……”克莱西亚把头靠在卡洛儿的肩膀上。
“谁知道呢……就是因为人成长的机遇和目的不同,所以才会有不同的人存在啊。独角仙和金龟子的幼虫那么相似,但是它们的成虫也不尽相同吧。”
“……那,有没有人成长是因为不想被人说幼稚才成长的?”
“不被人叫幼稚,只是一个标志而已。向海的旅人,不是为了到海边才去看海的。”或许是出于对克莱西亚的疼爱,卡洛儿没有过多地去给克莱西亚注入自己的理念。“总而言之,那句老话不中听却很中肯:‘你长大就明白了’。”
“还是在把克莱西亚当小孩子……”克莱西亚摸了摸缝在衣服内侧两边的隐袋,从里面掏出十枚金币来。“这个是从阿比蕾特那里借来的。卡洛儿姐姐,艾妮芙,就拜托你去赎出来了。”
“我知道了。很抱歉,和秋魂没能帮上这个忙。”卡洛儿松开克莱西亚,在书架上拿下一本精装的书,书的内部被挖空了一块,看起来她曾经用这个空档藏过什么东西。“放进来吧。”
“因为十金币真的不是小数目,一时间拿不出来才正常。是克莱西亚突然提这么过分的要求有点不好意思了。”克莱西亚把十枚金币一枚一枚地数入书本的空档中。
“确实不是小数目呢……克莱西亚,顺带一问,这个艾妮芙是你什么人?”
“是我到这里后的第一个朋友。”明明刚刚是按枚把金币放进去的,克莱西亚还是不放心地又点了一遍金币的枚数。“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回去了。”
“克莱西亚,克莱西亚。”卡洛儿再一次把克莱西亚抱住,她日复一日劳作锻练出的结实臂膀给予克莱西亚以温暖和勇气。
克莱西亚从贴上来的心跳中感知到,卡洛儿肯定很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编织再压缩的流程正在这个女人体内奔走。但是她沉默了一阵,只把最想说的四个字说出了口。
“再见,加油。”
……
“是克莱西亚小姐吗?”
这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挺立在阿比蕾特宅邸的大厅中央,克莱西亚仰头看他,就像看一棵古老的橡木。他的脸上有一些如同刀刻般的痕迹,那是皱纹和伤疤混合在一起的存在,更强化了克莱西亚对他“树”的印象。再加上他的声音,低沉而稍带一些沙哑,简直就是行走的活木。
“是……”本身就不强势的克莱西亚在这个稳重的人面前显得更弱势了。
“我的任务是将你带到卡佩公国内。”男人把手套摘下,露出一只宽厚的手掌,战斗给这个手掌留下了许多刻印。
克莱西亚谨慎地握上去,她的礼仪知识告诉她,对方脱手套来握手是尊重她。
那只满是伤痕的手有力地一震,再转向对阿比蕾特也如此一握,算是完成了克莱西亚归属权的对接。
从这个握手顺序来看,现在的克莱西亚已经完全从阿比蕾特身边独立出去了。这一点克莱西亚是心知肚明的。
“我能再和她说几句话吗?”女伯爵望了望克莱西亚。
“马车在等。”男人非常简洁地回答了阿比蕾特的请求。像是拒绝,又像是给出了有限时间的宽容。
“克莱西亚,过来。”
克莱西亚不由自主地走到阿比蕾特身边,那种移动是自然又非自然的,脚完全无意识地动了起来。虽然大脑下达的指令也是“移动到阿比蕾特那里去”,但脚在这之前就已经迈开了。
阿比蕾特纤细的手指越过克莱西亚的耳朵,穿梭过她的发丝,默默地把脸贴了上来。
克莱西亚以为那会是一个吻,但阿比蕾特只是用额头碰了碰克莱西亚的额头。
“去吧。”
就这样结束了?
克莱西亚坐在铺着毛毯的马车车厢里,她已经预知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紧张,可以喝这瓶水壶里的水。”橡木一样的男人递过来一个颜色鲜艳的水壶,从这个配色一看就知道这个水壶并不是他的。“凉白开,有益身心健康。”
“谢谢,但是这个水壶……?”克莱西亚接过水壶,翻转过来,上面已经刻着克莱西亚名字的缩写了。
“是你的妈妈,也就是你的收养人提前调查过后为你定制的。”
“提前调查过?我?等一下你是说‘妈妈’?买下我的人是女的?”
“严格来说,是调查过你这个年龄段的人。大概率喜欢这种颜色和款式的水壶吧。”男人稍微调整了一下手杖的支撑方向。“第二个问题,是的。”
克莱西亚一下就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起了兴趣。“其实,这个款式应该叫水杯了……能告诉她,谢谢她,克莱西亚很喜欢这个水杯吗?”
“这种事情,应该你亲自向她表达。”在有些颠簸的马车中,男人稳坐不动。“如果这种简单的感谢都没办法和朝夕相处的人亲口说出,先且不论是否作为子女,都是失败的。”
“这、这样吗……”
“就算搭乘马车,也得将近一天才能到卡佩公国。”男人把帽檐拉下来,身体借助手杖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坐姿。“我是个无趣的男人。不要指望和我闲谈来打发时间。”
“没事,我带了绘本。”克莱西亚从贴身的背包里拿出绘本,心思却不能集中在上面。文字和图画在意识中渐行渐远,游离而去。克莱西亚把头靠在窗边,通过帘布下吹进来的暖风获取些新鲜的空气。
她保持这样的状态眯了过去,直到手里的绘本掉在地上把自己惊醒。克莱西亚第一时间所想的不是捡起绘本,而是撩开帘布向马车外望去。
星空跨越过日暮的间隙紧紧跟上,马车已经驶出了王城的边区,正在朝一条土路赶进。道路的两边不再是开阔的平原或茂密的树林,而是切割出一条窄道的峡谷。被春日烤炙一天的石壁在夕阳的催化下渗出了暗红色,随着马车的行进不断拉伸、变换着。
“再见了。”克莱西亚张开五指,任由流动的景色从手中逝去。
“想必不需要我提醒您,该不该把手伸出窗外这种问题。”帽檐下的男人告诫道。
“抱歉,是书本掉在地上把您吵醒了吗?”克莱西亚没有像以前一样,灵巧地用小指勾起书本的封皮将其拿起;而是郑重地弯下腰去把它捧起来。
“我的警觉不会因为疲惫和颠簸而松懈。”
“唔唔,我明白了。但是,如果想休息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吧?”克莱西亚把绘本塞进背包里。
男人没有回应,像盘根的树木一样。
克莱西亚打了个哈欠,从背包里换了一本绘本出来。她并没有真正地在看,毕竟车内已经是如此地昏暗。她只是借着这样一个动作,慢慢地理清自己的头绪而已。
慢慢地,车内被幽寂的黑暗吞没,克莱西亚第二次醒来的时候,车内的小油灯已经烧去半截烛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