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话刚说出口，菲特就后悔了，如果可以她无比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回溯到奈叶问话的瞬间。至少她绝不会把那句“你很好看”说出来，就算是说也要换个说法，换个委婉点的方式，譬如我在想你之类的，可这句听上去好像和之前的没什么分别。都非常直白，非常冒失。
明明奈叶在替她上药，而她的心思却全在打量对方长相上。奈叶会不会凭此认为她是一个轻浮佻薄的人。单纯就同辈而言，初识几日这么说也是极失礼的事情，何况从年龄来看，奈叶应当算作她的长辈。这听起来简直就像赤果果的调戏，如果被她的礼仪老师听到，罚她抄百遍礼仪守则亦不为过。
大脑急速运转，飞速扫描资料库的每个角落搜寻适用于缓解气氛的措辞，寻找一个足够让奈叶原谅自己失礼行为的言辞。她努力回想着疾风对初识女士说类似的话场景企图复制模版，最后却颓然的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像疾风那样用更玩笑的口吻说明自己并无恶意，而且更令人绝望的是，她们是在调情而非像她与奈叶是在上药。
应该怎么办？菲特再度遇到人生难题，上一次令她如此纠结的时候还是去年暑假在母亲公司实习。沉默在房间蔓延逐渐挤满空气中每粒尘埃，谁都没有动作，许是等得烦躁，一滴碘酒顺着棉签跳下从菲特脚上滚落，在米白色布料上绽放朵花。
“你很有眼光。”一声轻笑打破沉寂，奈叶似乎格外擅长化解尴尬，沉默在她面前仿佛总处于败退状态，稍稍抬头好像在寻找菲特位置，她习惯看着人讲话，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随手把棉签丢到桌上，她佯装自恋道：“我也认为自己长得好看。”说罢，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任谁都摸不准她是否真心那般认为，但菲特能肯定一点，这人没计较自己那句话。
“你——”张张口，眼前人逐渐同记忆中那道身影重合，昨天她曾感慨时光改变太多，直至今日她才肯定对方始终如一，喉头微滚，话到唇边突然拐了个弯变成另一句，碘酒滴到裤子上了。
挑挑眉，奈叶微愣，菲特话到一半顿住，她原以为是遇到什么难言之隐，竟然是说自己裤子被弄脏了吗？
“到时洗就好。”奈叶话锋一转，“小朋友，挺关心我家卫生情况的。”
“我没有。”听出奈叶语气间的调侃，菲特蜷蜷手指，嗫嚅着为自己辩解，她无法将真实想法告知奈叶，只得担心过于麻烦带过话题。
“洗衣机是做什么的？”
“清洗衣物——”话还未说完，菲特瞬间明白奈叶的意思。
既然有洗衣机清洗衣物床单，不需要人手洗，那还没什么麻烦 可言？
“所以没必要觉得给我添麻烦之类的。”
奈叶淡淡道，右手侧立在桌子上，缓缓朝里移动。她的动作谨慎，尾指一点点挪动，直至碰到装碘酒的瓶子，手方才放平，而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沿单瓶底绕走，待几根手指都移到瓶子一侧大拇指与食指抵住瓶身，她再次将手竖起，手指逐渐收紧握住瓶子向上移到，碰到棉签，取出两根转到左手，她继续替菲特擦拭。
“你们采集标本时全部穿的是皮鞋吗？”
许是自觉之前气氛太过沉闷，抑或者怕菲特不好意思，奈叶边替菲特消毒边找话题和菲特聊天。
“没有，我们穿的运动鞋。”
擦拭的棉签稍稍停顿下，奈叶疑惑问道：“那怎么还伤成这样？”
那采集地，她前天也去过，感觉运动量并不大，按理讲既然穿了运动鞋，哪怕会磨出水泡，也不至于把脚磨成这样。她听艾茵斯说，遇到采集队一行人时，几乎所有人都是幅无精打采、精疲力竭的模样，甚至几个男生还相互搀扶行走。莫非是在待久了，体力跟不上？那自己可要和忍姐姐强调一下晴明的锻炼问题，免得出现这样情况。
“我们全部穿得新鞋。”提到这，菲特自己都觉得有些丢脸，任谁都猜不到他们没败给体力，没败给山路和采集工作，最后竟然败在了双崭新的鞋上。
闻言，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奈叶也绷不住表情，她压了几次唇角的弧度皆无法成行，最后还是笑出声，“你们难道——”剩下几个词到嘴里转个变便又打道回府，换成其他较温和的词语，她面对的不是她的学员、下属，没必要用那种质问语气，“很兴奋，对将要进行的采集工作？”然而她却忘了连续的询问在某种意义上也会给人无形的压力。
“我们——”菲特抿抿唇，半晌才开口呐呐道：“我总要为采集工作做些准备。”
她说得软软的，令奈叶想起好友铃鹿家的那只小奶猫，那只猫调皮得紧，有它出现的地方多半会遭殃，偏生小奶猫认错态度极好蹲在那轻轻地喵上几声，铃鹿与爱丽莎便能原谅它。自己虽看不见那场景，但光听声音，想来就是只可爱的猫。
明明也没相似之处，菲特没做错事更没有像猫一样扮可怜，不过为什么自己会把菲特和它联系起来？眉心浅浅地划过道刻痕，旋即抹平消散，多半是声音都很轻吧，她想，可她忽略了菲特的音色远较奶猫醇厚。
“前辈？”
试探地唤了声，自从奈叶说与她交朋友后，菲特就一直为如何称呼对方而发愁。
房东？听起来太过生疏，何况根据克拉伦斯学长的说法，租借给他们小院的人是琳芙斯小姐，自己擅自叫她房东未免太过唐突。高町？说得她们好像是同辈的同事似的，而且这么叫的更多是上司叫下属，自己叫好像特别别扭。奈叶？听上去比前两个称呼要亲近不少，但她唤对方并不合适，哪怕两人默认成为朋友，可横在她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是事实，依对方的年纪，说是她的长辈也不为过甚至还恰如其分。那叫阿姨？她莫名抵触这个称呼，出于私心，她选择将阿姨弃之脑后。思来想去，唯有前辈才勉强符合心意，既保持礼节又显得亲近。
可这些心思奈叶并不知道，她随意应了声当作对菲特回应，棉签已经换过一回，现在她正擦拭菲特另一只脚。即便已经知晓伤处情况与位置，她仍旧做不到只消毒伤处，索性直接将两只脚从上到下全部涂满酒精。她没开口，菲特也找不到话题，只能任由她们再度滑入缄默的深渊。
“为什么你会来这？”这回主动从渊底爬出的是菲特，她望着奈叶，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衣角，她承认自己有点唐突，但既然问了出来，为何不等对方回答呢？心底那道声音一直在大喊让她下定决心要得到个答案。
“来这考察。”奈叶回答得很快，没有犹豫，“顺便度假。”
“这里是要开发什么项目吗？”
“巴宁斯集团和月村会社打算建度假村，这一片的房子都是预留的度假庭院。”
她说得不多点到为止，却足以令菲特了解清楚，两人的相遇可谓巧合到极。
“前辈在巴宁斯集团工作吗？”
“准确来讲是在巴宁斯集团和月村会社都有挂职。”
她失明后第二年在巴宁斯伯父和月村伯父的支持下入职了集团与会社，协助爱丽莎及忍姐姐处理公司事务，至今已逾八年。从开始的惹人质疑到如今的信服于众人，她付出很多，可这些没必要告诉菲特。
“度假村什么时候开业？”
“那要看忍姐姐和爱丽莎了。”
她口中的忍姐姐与爱丽莎分别是月村会社的现任社长与巴宁斯集团的现任总裁。两家企业最初以重工起家，发展到今早已成为涉及多个领域掌握多个支柱产业的跨国企业。而自从两位新领导人上任后，两家企业再度迎来一轮上涨期，基金经理配置时常常将集团和会社的股票作为保险票开仓持有。
“欢迎小朋友和家人来玩。”奈叶笑着补充道：“其实艾茵斯同意租借小院给你们也未尝不是存有做宣传的想法。”
原来如此，开始看到房间陈设和内部构造时，菲特还一度怀疑自己看错，或者克拉伦斯学长奉献出自己的私家别墅作为住宿处。她并非普通学生，哈拉温家族亦有自己的家族企业，单从庭院的环境来看就已经超过项目经费所能支付的范围，但听奈叶解释，她好像能明白为什么克拉伦斯学长可以租借到小院。站在商业的角度，自发的口碑宣传强过任何广告攻势。
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宣传机会。笑着回句一定，菲特不由生出几分感慨，两家企业能够经久不衰，估计与其丰富的人才储备也脱不开干系。
“小朋友来自哪所大学？”
“海鸣大学。”
挑挑眉，这回奈叶面上真正露出点讶然，她继续问菲特来自就读于哪个专业什么年级，得知是行动文化学科大二的学生后，她笑笑温声道：“我侄子也在海鸣大学，不过他比你大一届读的是金融学科。”
揪住床单的手指倏然收紧，菲特面色腾地变白，她没有立即回答。很明显，奈叶把她当作后辈看待，甚至是纯粹的晚辈。咬咬下唇，她怔怔地盯着奈叶企图看出些什么，可对方表情并无任何松动温和、关切、还有丝丝欣喜，一切都表现得像一位合格的姑姑知道自己新认识的小朋友同自家子侄同校的惊喜。
奈叶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可以让他照顾你，口腔莫名涌上股苦涩，惧意如潮水般缓缓舔舐堤岸，她并不太理解这种感情来自何处。明明已经和奈叶成为朋友了不是吗？也算是实现了心愿，自己还在想什么呢？记忆不断翻滚，过去、现在交替闪现，微微蹙眉太阳穴被顶得生疼，汩汩地跳动。
“菲特。”
“菲特？”
“菲特！”
久久未得到菲特回应，奈叶语气一声比一声强烈，眉头狠狠地拧在一处，左手牢牢攥着棉签，若非她还注意着收敛险些将木棍折断。碘酒已经涂完，她原本在询问菲特想要如何处理水泡，是用注射器还是手术刀，不曾想菲特像突然消失般久未发声，她连唤几声皆未得到反应，直至最后一声方才得到回复。
“抱歉，我之前发呆正在想自己的事情。”从自己思绪中挣脱，菲特急忙向奈叶致歉，“请问前辈刚刚问我什么？”
摇摇头，奈叶面上闪过抹无奈，“我要把水泡处理一下，你是想我用注射器把里面的组织液吸出来，还是拿刀给你划开用纱布吸取？”她边说边指指桌面，桌面医药箱旁边躺着个注射器，箱子里面手术刀在灯光照射下微微反射寒光。
纠结会，菲特艰难地选择手术刀划破水泡。对此，奈叶除保证自己刀工尚可外再无任何表示。
她没有像之前那般询问菲特水泡的具体位置，只凭借记忆缓缓探索寻找位置。和一般女性手指腹所带来的柔软细腻触感不同，奈叶指腹给人种硬朗粗糙之感，沉下心再集中些精神，便能描摹出对方手部薄茧的纹路，但令人很安心。
她很快找到水泡位置，动作亦极小心，甚至过分谨慎。刀片冰凉，指腹温暖，两相作用下，菲特反倒没那么关注自己伤势情况，一味地将注意放到奈叶身上。床头的橘黄色灯光打到她侧脸上，衬得她表情暖融融的，线条流畅柔和。
她对其他人也是这幅神情吗？忽地，菲特很想问问奈叶，可惜终究还是未问出口。
“为什么会带我到这，还给我上药？”
“你们队其他人都是男生不方便。”奈叶答道：“再说，他们自己都那幅样子，未若我来替你处理。”言毕，她拿起已经叠好的纱布压到菲特脚底。
犹豫会，菲特决定说出实情，“我们小院还有负责后勤工作的学姐。”
“看来我的情报还不准确，但我自认比学姐要好，毕竟学姐还要照顾其他队员。”奈叶玩笑了句，“不过小朋友你可能更想要学姐照顾。”
“不。”摇摇头，菲特笑道：“我倒更想让前辈替我上药。要是让学姐她们知道，我估计会被强制留在后勤队。”
“这就是你瞒下你队员的理由？”奈叶脑子转得极快，马上便明白为什么菲特在队员面前表现正常。
“是的。”
“为什么？”
“我并不觉得女生就应该去做后勤，我有能力采集标本，何况我不想被特殊对待。”
言毕，菲特抬眸下意识地想观察奈叶，却发现对方微愣，面上显露出股怀念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