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音前辈，您真的觉得正在做的事情好么？”

中午，美咲正好看到花音坐在小餐厅里独自用餐。她赶紧快走两步坐在花音身边，向她搭话。

“正在做的事情……小美咲是指心的那个乌托邦计划吗？”

“是的。您和心讨论的这件事如果真的成了，就是重塑了整个人类社会。虽然看起来很美好，但谁也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我还是觉得这种事情应该慎重一点的。我想不通，您真的觉得做这种事情好吗？”

花音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美咲的问题。她把食物塞进嘴里，然后慢慢咀嚼，表情看不出悲喜。

美咲是信任花音的。她虽然心怀疑虑，但依然相信花音突然做出如此激进的事情有其深意。她这次来并不是为了质疑花音的决定，而是抱着学习的态度就像学生听取老师的教导一般，听取花音的解释，打消自己的顾虑。

美咲静静等待着花音的教诲，等待着她拨开自己心中的迷雾。却不成想听到了自己从没想过的答案。

“我不知道。”

美咲大吃一惊：“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花音眨了眨眼睛，回答：“就像你说的，我们在做一个之前从没有人做过的事情。没有任何参考，谁都不知道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虽然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事情，至少怎么也不会变得更差劲了……但是这种事情谁知道呢？我也拿不准。”

“是这样吗？不会很危险吗？”

“咦？”花音乐呵呵地说，“仔细考虑一下，好像最终会变得相当糟糕的几率不低呢。哈哈。”

美咲吓得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变得相当糟糕的几率不低？！有多不低？”

花音摸了摸下巴，沉吟了一会：“这个蛮难说的。虽然我觉得心的构想早晚要实现，但她这次行动毕竟是第一次尝试，大概率是在为以后的成功试错吧。唔……失败的几率大概要超过九成？”

“超过九成的失败几率？！失败了会怎么样？”

“emmm，技术层面出问题其实大不了就是死几个人而已。比较危险的是推行这项技术的过程中其他人们的反对。运气好的话，会是一场企业战争或者市民起义，武力强迫我们终止计划吧。”

“会发生战争或者起义？还是在运气好的情况下？天呐！”

花音满不在乎地撩了下头发：“你害怕什么？弦卷财团这几年不一直在打仗吗？”

美咲差点忍不住尖叫起来，可是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她稳定了下情绪，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您说的那只是些和别的公司的小规模冲突而已，和正儿八经的企业战争是不一样的。而且您还没说糟糕情况下会发生什么？”

花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最坏的情况不是计划失败了，而是计划成功了，但计划本身带来了事前没有预料到的后果。很难讲会发生什么，毕竟从来没有先例嘛。”

美咲觉得自己快折寿了：“您知道这件事情风险这么大，为什么还在笑？搞不好整个人类文明都要完蛋啊，快劝心中止计划吧。”

花音又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要中止？又不是完全没有成功的机会。要知道如果计划成功了，所有人都能幸福的乌托邦就要到来了哦。”

“可是，您自己说的呀，失败的几率很高！”

“因为有风险，就不会去做。很有小美咲的行事风格呢。”花音很轻松地喝了口茶，“想想好的可能性吧。年轻人就应该乐观一点啊，不要暮气沉沉的。”

美咲郁闷地说：“我还以为您和心不一样，是一个比较谨慎的人呢。”

花音听到美咲的话，笑了：“我当然和小心心不一样啊。我可没她那么保守。”

“心还保守！？”

“开玩笑的啦，心一点都不保守。”花音嘬了一口茶，“不过，我的确要比小心心更加不害怕失败就是了。”

美咲叹了口气：“我知道您很勇啦。可是，您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参与这个项目，是为了什么呢？”

花音闻言用拇指按了一下手腕上的手表，眼中流露出美咲看不懂的情绪。

花音的情绪低落了一下，缓缓地说：“小美咲，你知道我经历过那场差点毁灭了世界的战争吗？”

美咲微微坐直：“有所耳闻。”

“嗯。那小美咲你觉得那时候的人们为什么要打仗呢？”

“呃……我记得是因为一场席卷世界的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吧。”

“是啊，经济危机。我所经历的最愚蠢的事情。”花音说话的声音变得很缥缈，就像她所经历的那段荒诞却又真实的历史一般遥远，“机器人取代了人类的工作。人们都说机器的效率更高更便宜，可以生产好多好多廉价的、所有人都买的起的商品，所以企业们就把效率又低又昂贵的人类员工都裁掉了。”

“但很快，人们发现商品卖不出去了。这是当然的，工作都被机器人干了，机器人又不要工资又不买东西，它们根本不会消费生产出来的商品。而那些有消费需求的人类，因为失去了工作和收入，什么都买不起。”

“商品明明变多了，成本也变得更低了，可大家却更买不起了。真是可笑啊，一边生产了太多商品卖不出去，一边想要消费却什么都买不起。明明初衷是生产所有人都买的起的商品，可结果却是大家什么都买不起。就这样，经济危机爆发了。”

“大家都觉得事情不对劲，都想做些什么。政府也好，银行也好，企业也好，大家都在尝试各种办法，可于事无补。有什么根本上的东西出了问题，小修小补毫无作用。人们甚至想要禁止使用机器人，重新采用人类员工。可是，习惯了‘又便宜又高效’的机器人，人们怎么还会愿意接受‘又昂贵又低效’的人类呢？况且，淘汰机器人重新采用人类员工会使得企业生产的产品变得很贵。人们本来就买不起东西，商品的价格变高后，就更买不起了。”

“最后，人们决定怪罪国境线那边的人。人人都说是国境线那边的人让事情变得这么糟，只要解决了那边的人，就能结束这边的糟糕的危机。”

“其实我理解他们的选择。这场经济危机的产生是因为有两种东西过剩了：一是买不起商品的人，二是过度生产的产品。战争可以让那些过剩的人彼此厮杀，顺便炸毁所有过剩的产品。理想情况下，等战争结束，这两种过剩的东西都会被消灭掉，经济便会再次繁荣，那些不过剩的人们的生活又会重新好起来。”

花音说到这里，抿了一口茶，淡淡地说：“只可惜他们玩过了火，忘了是为了什么发动了这场战争。他们开始相互投掷核弹，过剩的人和不过剩的人连带着地球上的大部分生物一起手拉手下了地狱。”

“......”

“......”

美咲一时无语，花音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两个人对坐着沉默了一会。

美咲决定打破这个沉默：“所以，您是觉得下一场战争迟早会到来，所以要用建立所谓乌托邦的办法阻止它吗？”

“怎么，小美咲觉得战争打不起来吗？”

“唔，就算我们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战争，您说的那些事情我们也都知道。现在的人们都吸取了教训，已经不用机器人工作了。人工智能也是非法的。”

花音用手扣了一下杯子，然后问：“小美咲，你真的觉得发明一项极低成本极高效率，可以代替人类进行各种危险劳苦工作的技术是不对的吗？”

“如果它反过来抢走了人们的工作，就是不对的。”

“我们不说带来的影响，只说技术本身。它明明给全人类带来了福祉，把人们从无穷的工作中解脱出来，为什么它会有罪？”

“唔......因为不工作就......有罪？”

“我不赞同。我认为这项技术是没有问题的。”花音摇了摇头，说，“出问题的是另一个东西，一个更深层，更根本，更复杂的东西。”

“那花音前辈，您觉得出问题的东西是什么？”

“不知道。”花音的声音依旧绵软而毫无起伏，“不过我觉得心提出的未来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是这样吗？”美咲深吸了一口气，说，“恕我冒昧，接下来的话请您不要生气。我觉得您有些杞人忧天了。战争的威胁是遥远的，但这个乌托邦计划很可能带来一系列眼前的棘手问题。我还是无法接受您和心的冒险。”

花音又摇了摇头。

“我目睹过战前的繁荣，经历过危机的萧条，体会过战争的残酷，也参与了战后的重建。我亲眼看着人们从战争留下的废墟中重新站起来，看着他们一步步重新走向繁荣。我经历过，所以我太了解了。虽然现在和战前的形势不太一样，但我还是感到有什么东西走到了极限。危机要来了。”

“经济危机？”

“或许是更恐怖的东西。”花音说着可怕的事情，脸上却依然带着微笑，“新东京的运行模式比战前的世界更糟。至少曾经的人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城外成千上万的人饿死，转过头就在城内销毁几百万吨多余的粮食。”

“不能否认有类似的现象正在发生......但这不是我们的本意。销毁粮食是因为粮食产量太多，导致粮食单价很低，生产粮食的企业很难赚到钱。财团不得不通过大量购买粮食的方式提高粮食单价，维持粮食生产企业的利润，保证他们不破产。销毁粮食则是因为如此多的粮食，仓储成本过高了，不如直接销毁掉。”

“听起来可以直接发给粮企现金，让他们明年少生产点粮食。这样能省不少事。”

“唔，虽然这种方式表面看起来可行，但是在经济学上来讲直接发钱会导致......”

“我对经济学不感兴趣。为什么我们会在一年有几百万吨粮食吃不完的情况下饿死人呢？”

“因为......城外秩序混乱，育美领导的市场人员没办法正常销售......”

“反正这些粮食都是要销毁的，为什么不直接拉到城外倒掉，让饥饿的人们自己来取呢？”

“呃......因为运费太贵？”

“销毁粮食也是要花钱的，运费再贵能有多贵呢？就因为省这点钱，饿死那么多人？”

“其实......我们有卖给乡下人不少粮食的。”

“但是价格贵得离谱，对吗？”花音歪了歪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这种荒唐的事情会发生吧：弦卷财团在故意让乡下人饥饿。城市外有着城市运行所必须的很多资源，贸然出城开采会花费极高的成本，所以城里人打算直接从乡下人手里买。为了防止他们拥有议价权，城里人故意封锁粮食外流，让城外陷入饥荒。饥饿之下的人毫无尊严，毫无价值。他们把手中价值连城的矿产以近乎白送的价格和弦卷财团交换粮食。但即使是这样，他们也换不到足够的食物，因为不短缺的食物只是普通的廉价商品，短缺的食物却是世界上最昂贵的东西。在这样的政策下，城外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被人为地饿死。”

“......是谁告诉您这些事的？白鹭女士吗？”

“不需要她告诉我。这套模式已经运行了上百年，我有眼睛，会自己去看的。不过现在和以前不同，曾经，刚刚重建的新东京是真的没有粮食，城内外都在饿死人。现在，则是城内刻意大量销毁粮食，人为制造城外的饥荒。”

“......”

“让城外饿殍遍野还有一个好处。”花音继续说，“城市里的人们只需要承诺给城外的人们提供饱饭、住所和不会随时被杀掉的工作环境，乡下人就会愿意无薪接受那些繁重、危险的工作岗位。在那些随时会死掉的乡下人看来，有吃的，有住所就算天堂了；而站在那些用工的老板们的立场，他们用极低的成本招募了任劳任怨的工人，真是‘双赢’。这些低廉的劳动力压低了整个城市的用工成本，所以我们才有底气喊出‘永远不使用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的口号。”

美咲不自在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说：“我没想到，您居然会关注那些......乡下人。”

“这个世界很不公平。”花语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涣散，“千圣在年轻的时候就生活在这种环境里。当她来到我面前时，她的身体破破烂烂的，几乎已经要死掉了。战争已经结束了这么久，却依然有人遭遇到这种事......我真的很痛心，在遇到她之前，我明明也是了解乡下人的处境，但当时的我毫不关心。果然，人们无论如何也是听不到远处的哭号声的。”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

“小美咲你是负责后勤的人，粮食也是在你的指挥下销毁的吧。我从没想过要指责你，因为你和心都只是出于弦卷财团的利益，做出了‘对的决定’。当世界上的其他超级企业都在依靠这种办法压低成本的时候，不这么做的弦卷财团一定会被其他企业所打败的。”

花音说着，仰起头，似乎在看着天空。

“可是，如果‘对的决定’会害死好几千人，那么，我认为我们有责任和义务来重新审视‘对与错’。”

美咲一时说不出话。

“我现在，就在做这件事情。‘乌托邦计划’就是我所想到的重新制定‘对与错’标准的方法。虽然它的风险很大，但是，必须有人去面对这些风险。我比你们年长几岁，我是不能推辞这件事情的。”

花音的语气逐渐坚定起来。

“我不知道心是处于什么心态筹划了‘乌托邦计划’。但是，当这个计划成功的时候，就再也不会饿死人了。至少，在粮食富裕的情况下，不会再有人挨饿了。”

“我知道这件事会有风险，但它同样带来了希望。如果我们坐视情况继续发展，搞不好会再次引发战争。和上次世界大战不一样，现在的人们都居住在一个个大城市里，核弹可以把我们消灭得干干净净。反观之下，“乌托邦计划”最差的情况，也不会比再发生一次世界大战更可怕了。”

美咲问：“可是，如果您是因为有人死去，从而选择了尝试“乌托邦计划”，那么，万一“乌托邦计划”造成了更多人死去，您岂不是在本末倒置？”

花音闻言愣住了。她迟疑了一下，解释说：“不是有人死去的问题，是公平的问题。每天都有人死去，但公平是无价的。”

花音说完，沉默了一会，然后叹了口气：“就像我说的，人们无论如何也听不到远处的哭号声。未来那些可能死去的人们太遥远了，而被伤害到的小千圣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懂了。感谢您对我说这么多。”

花音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告辞想要回她的实验室。美咲站起身目送她离开，却发现花音刚刚走了几步，就又停了下来。

“我老实说吧，我支持“乌托邦计划”是有私心的。”花音回头对美咲说，“我想，如果我所希望的那个世界真的来临，你们就会发自内心地喜欢千圣，而不是因为千圣出身城外，偷偷在背后叫她“臭乡巴佬”了。”

“啊啊！”也曾偷偷在心底辱骂过千圣的美咲顿时慌了神，她下意识地反驳道，“您误会了，虽然也有一些人误解了白鹭女士，但大部分人都很喜欢她。”

“不要骗我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究竟想什么，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花音长长地叹了口气，显得她一下子老了很多，“千圣的脾气很差，但这是有原因的。这样不公平，她明明是一个真正的值得被人们喜欢的女人。”

花音说完摆了摆手，没有再听美咲说什么，径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