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丽芬女士的话被红狮大人粗壮的声音打断了,侍女连忙跨着小步跑过去。看着红狮大人向普洛普介绍帕温西伯爵的家眷,我回味着德丽芬女士的话。
我的美貌。
从小时起,就不断有人称赞我的外表。父亲每次外出回来便会抱起我大转一圈,然后会用他的大手搓搓的我脑袋,对我说每次一看到我,他的疲倦便消失地一干二净;母亲会为我编织漂亮的披肩、手套、发饰等等,她把做好的装饰品在我身上比了又比,一直抱怨自己的手艺太差劲,编出来的装饰戴在我身上反而让我的光芒更加暗淡;姐姐则向我吐露,如果她生的有我一半好看,追求她的人就能围满整个赫布斯特堡了,她也曾直言嫉妒我的外表,埋怨我把父母的爱全揽在了自己身上,而没给她分出多少,明明她自己长得也十分漂亮。有时候我也会在梳妆台上用铜镜仔细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似乎天生就惹人喜欢,瞧,多可爱的人儿!尽管承认这个让我十分窘迫。但是说到底,我所认识的人不过都是些乡间小人物罢了,又怎么能跟公爵的女儿相提并论呢?说不定埃莉诺殿下只是想嘲笑父亲的眼光罢了,并没有要和我成为好朋友的意思。
如果父亲真的会在别人面前夸下海口的话,这种可能性不大。他只是个小小的男爵而已,又见过多少高爵贵公的女儿呢?说不定只是因为是自己的女儿,才对我的评价如此之高,实际上,可能任何一个伯爵家的女儿都比我长得……漂亮呢?
那头绚丽的银发在此刻映入眼中,仿佛是在肯定我的想法一般。
多么美丽的人啊!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惊叹。
少女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向这边走来,她的眼神低垂,并没有注意到我,但我的目光已经完完全全地被她所吸引了,比之前更甚。从近处看,我才发现她光滑的皮肤也几近泛白,虽无血色,但却有种摄人心魄的神秘美感,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她穿着一件绣有金线的丝质深蓝色褶边长裙,胸口下用白色的锦缎束腰编了一个漂亮的花儿,双肩则用一只银鱼样式的胸针扣了一件装饰有棕白相间狐绒毛的披肩,裸露在外的光洁小臂由仆人小心翼翼护着,仿佛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她一登场,即便不用一一去看,我也知道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她身上,守卫们面面相觑,居民们议论纷纷。除去那一头奇异的银发,她的面容也足以让任何一个人为之赞美不已。与她相比,守护着她的仆人就如同一位落魄的乞丐似的,灰色的粗麻衣衫褴褛不堪,头也用黑色头巾裹得严严实实,连样貌都无法看清,只能从体型上勉强分辨出是一位老妇人。
但她们之中装扮得最夸张的其实要属那名带着男童的贵妇,从华丽的服饰到亮眼的发饰,再到那双鹿皮长靴,全身上下的装点似乎都在无言地表达其尊贵身份一般。她走过来,甚至都没多看我们一眼,便开口催促普洛普赶紧带路,由她牵着的男童则向着弗洛朗故意做出一个鬼脸。
那名银发的少女也没有看向我们,她似乎并不关心周围的一切,这让我有些许失望。
我们跟帕温西伯爵家眷保持着一定距离,缓缓行在在后面,几位守卫则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一路守护。德丽芬女士偷偷凑在我的耳朵低声告诉我。“那看起来像是一种病。”
“病?”
“是的,相当罕见的一种先天性疾病,”德丽芬女士边走边点点头,“患上这种病的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毛发雪白,皮肤如牛乳一般白嫩。”
“那不是很好吗?你瞧她多漂亮呀。”我盯着少女的背影低声说道。她的银色长发及至腰间,从肩头开始向下的发梢开始卷曲,形成一道道漂亮的微波。
“任何事情都不能只看表面啊,普莱桑丝。”德丽芬女士瞪了我一眼,继续说道,“你看到了她有多么虚弱,一举一动都需要有人随时伺候着,有些人认为她们是带着诅咒降生于世的,生而不幸,甚至自身的存在也会被视为家族的污点。”
“为什么?”我不理解。只是异于常人而已,为何就会遭受冷眼。
“因为……”德丽芬女士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透露出她并不是很想提起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压低了声音,跟我耳语,“这种病患,只有在近亲通婚或者有过近亲通婚家族史的家族新生儿中出现。无论是世俗还是教会,都把这视为不伦的产物,她们生来便不受欢迎,身体虚弱多病,就连温暖的阳光都会伤害到她们,普莱桑丝。”
“这是上帝降下的惩罚吗?”知道了缘由后,我不禁同情起了眼前的女孩。她或许也是个孤独的人,饱受怪异的目光欺凌。
“不,上帝不会将罪施与无辜之人,她既降世,便受到祝福。任何一个心如明镜的人都会如此认为。”德丽芬女士断然否定了我的疑问,“不过,我也不太确定她的情况,她看起来就单单只是虚弱而已,烈日没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任何痕迹,你看到她露出来的小臂了吗?一般她们会尽量避免让自己直接照射到阳光的。”
况且她如此美丽,世上没有什么疾病能赋予病人如此神奇的容貌。
我在心里替德丽芬女士把话补充完整。
“或许那不是病。”无论怎么看,眼前的少女都只是一个和我一样,不过却罕见的生了一头银发,比我漂亮好几倍,活生生的女孩子罢了。既不是疾病,也不是诅咒。
“也许吧,我的知识也不一定就是准确的。”德丽芬女士赞同地点了点头。“她看起来也和你差不多大,你想和她聊聊吗?作为会见埃莉诺殿下的预练。”
我轻轻一笑。“我想和她聊聊,不过不是作为练习。”
有了这个念头以后,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于是乎脚步加快,渐渐追上了少女的背影。但即使是这样,我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上前打扰,她看起来不是个爱说话的人,至少没注意到我的存在,一路上,她也从未偏头表露出对什么事物稍有兴趣的样子。或许我贸然上前搭话的话,只会迎来和她母亲一样的鄙夷目光。
这时,普洛普带领我们穿过一道守卫森严的拱形石门进入内城,面前的建筑变得更加高大,并且用途明确,铁匠铺、马厩、校场、军营、戍卫塔等等设施错落有致地分布在道路两端,它们呈弧形包围着中间一片高地上的巨型罗马式宫殿。宫殿前有一段宽阔的斜坡走道,一级一级的台阶自下而上,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要想走上去不是那么容易。在斜坡的半腰附近,有一层平直的平台,平台上矗立着一尊骑着高大骏马的石像,高举长剑,宣誓胜利,他的头上戴着王冠,或许是某位与此地有关的国王。而在台阶之前,也有另一尊双手分别持长剑与权杖的石像,他的头上也同样带着王冠。若在之前,我肯定会开口询问德丽芬女士石像的来历,可现在,我的心思都放在眼前的身影上,犹豫着该不该上前,或者说祈祷着上帝能安排一个这样的机会。
如若我不是一位虔诚的信徒,那我也一定是一位受眷顾的女孩。
那机会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少女在经过第一尊国王石像时,突然像是被面前台阶绊到,踉跄了一下,让她惊叫出声,她和仆人都差点绊倒。走在最前面的妇人毫无疑问是听得一清二楚的,可她连头都没回,自顾自地牵着儿子的手往前走。
这可不是一位做母亲的人该有的样子!我差点气愤地高喊出声。但是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在少女惊讶的目光下扶住了她的手臂了,她看起来是真的非常惊讶,张着嘴用一副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我。于是我紧张地轻笑,至少表面上是这幅表情吧?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不同往常。我关切地问她:“你还好吧?”
阳光温热,她的手掌却冰凉。
“我没事,谢谢你。”少女站稳后,轻声向我道谢。
她的睫毛又长又美,而藏在那下面的碧蓝双瞳则活像两颗璀璨的宝石,准确的说,是两颗躲躲闪闪的蓝宝石。她似乎并不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眼神不安地左右摇摆,因为长期赶路而显得干燥的双唇也微微开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她的仆人也同样支支吾吾,伸手过来想要将我的手挪开。由于情况有些许窘迫,我猜我可能吓着她了,正想抽回手灰溜溜地回到德丽芬女士身边,少女却突然制止了仆人的举动,并且摇了摇头,用极其细微但分外动听的声音说:“没关系,继续走吧,夫人会生气的,而且台阶太多了,我实在是很虚弱。”
于是我又打消了念头,向德丽芬女士投去一个眼神,便协助少女的仆人支撑她跨上台阶。
“你的头发真漂亮。”
即使没拒绝我,少女仍旧十分沉默,所以我又忍不住开口跟她搭话,因为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的雪白长发看。可一看到她暗淡下去的表情,我就知道我的话题找错了,她的头发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人们将之视为诅咒,你是傻子吗?普莱桑丝?一开口就提起别人的伤心事。我深深为自己没用的嘴巴感到懊恼。但是我并不打算放弃,于是我又改口开始介绍自己,“我叫普莱桑丝,普莱桑丝·卡米露,来自乔思敏特的谢尔蒙德家族,我父亲只是一个小男爵,但他也是公爵大人的大臣,乔思敏特只是一个乡间小领地,但作为我的故乡,它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十分熟悉,我非常喜欢那里,虽然普瓦捷又宏伟又壮观,有许多我连见都没讲过的东西,可是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十分陌生,离开乔思敏特让我非常不舍……”
我突然闭上了嘴巴,因为我意识到,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仅凭霍恩斯伯爵那里的短短经历,根本不足以让我应对眼前的情况。
但是这女孩在听我讲完后,却向我投来了一个好奇的目光。她的面容天真而纯净。
“乔思敏特,能看见大海吗?”她这样问。
“什么?大海?”虽然能看出来她只是顺口一提,但是我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深居内陆的小领土怎么可能看得到海洋?当然看不到。她根本不知道乔思敏特是什么,在哪里,因为那只是普瓦图伯爵领南方一块小小的男爵领,羊皮地图上一个简陋的点。“看不到,乔思敏特有茂密的绿林、连绵的山丘,或许也有几条涓涓的小溪,但是我肯定没有大海。你为什么这样问呢?”
银发的少女将头别过去,借以隐藏她的表情。“因为我只能看到大海。”
“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询问,却没得到回答。
索里斯特伯爵领地处临海边缘,帕温西伯爵的居城更是一座建在海岸线上的港口城,能看见海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倒是非常希望能有机会看一眼那无边无际的蓝色汪洋呢。可是她的语气悲切,神色落寞,并没为此有半分欣喜。想起德丽芬女士关于她的外貌的评价,我心里大概有些底了。如果不是此次前来普瓦捷,她可能也像我一样,从来没踏出过父亲的城堡半步。
“你说你叫普莱桑丝是吗?”她低着头询问,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卡米露……意思是像水一样?”
“没错。”父母为我起这个名字的缘由早已不得而知,但是确实是这么回事。
“真是好听的名字。”女孩笑了起来,脸颊也因此有了一丝血色,“我不喜欢大海,但喜欢水。比如那些红色的水,普罗旺斯的佳酿葡萄酒,我很喜欢喝。”
我没喝过普罗旺斯的佳酿,也很少喝葡萄酒,平时的时候,香甜的蜜酒与爽口的苹果酒才是我的喜好。只有在弥撒日,才会在小教堂里喝几口桑恩教士交递给大伙的“圣血”,那是收藏在小教堂地窖中的陈年葡萄酒,我能肯定它不是产自普罗旺斯。
“我叫蜜儿希卡……”似乎是见我没有答话,她的表情冷却下去,轻轻地介绍起自己的名字。
“蜜儿希卡?”我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听起来分外奇怪的名字,“但是刚才守卫不是叫你贝娅特丽克丝吗?”
“那是我……索里斯特伯爵为我取的名字,我更喜欢现在告诉你的这个名字,如果你能这么叫我,我会非常感激的。”
“感激?”她的用词十分奇妙,我没忍住笑出声,“你真有趣,不过如你所愿,我会叫你蜜儿希卡的。能和你说上话真是太好了,我从小就在乔思敏特长大,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和其他人接触的机会,所以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唐突打扰,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我也一样。”她看向我,眼神里少了些警惕,“伯爵大人他……很少让我出门,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主动向我搭话的同龄人。在小时候,格里历亚港的高墙下,也有其他领主的孩子拜访,但是迫于伯爵大人的禁令,他们都不敢和我说话,渐渐地,我就变得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所以,我怎么可能会怪罪你呢?倒不如说,我一直在等待像你这样的人出现,刚才,我听到你与你的……她看起来不像你是你的母亲,总之,我听到你们的谈论,我还以为你会像其他人那样避开我。”
“你全部都听见了?”我窘迫地开口,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我们的声音很小……”啊,糟糕!我应该否认的,这会影响她对我的印象,不过,她说她听到了,说谎也于事无补了。我悄悄看向德丽芬女士,后者显然也听到了我们之间的谈话,但是只是做出了一个无辜的表情,仿佛在说:我也不知道。
“是的,你们把声音压得很低,如果换成别人,就算听到你们的对话也是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是我的耳朵很敏锐。”她说,又像是得意于自己敏锐的听觉一般笑了起来,“我生来便与常人不同,只是没人意识到这个不同之处在哪。”
“如果不是你差点摔倒的话,我可能真的不会上前的吧,我担心这样会让你觉得太突然,而且你看上去也不像个爱说话的人,不过……”我坦言道,却突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石像下面,你差点摔倒了,难道是……”
“不,那只是一场意外。”我的话还没说完,便已被她打断。
当事人虽然矢口否认了,但是脸上的表情透露出事情并非如此。她不擅长说谎,我立马便看了出来,她将内心的欣喜完完全全地表现在了脸上,不知道是对于自己的小计划成功实施而沾沾自喜,还是对于能同我成功说上话而欢欣雀跃。但是那不重要,因为我也同样开心,于是我也跟着笑了。“那我就将它当成是意外吧。”
“当然,一次恰逢时机的意外。”她突然握住了我的手,冰凉的触感与我温热出汗的掌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突兀的接触让我不自觉颤了一下。她也察觉到了,但是并没有松开手,而是关切地看向我,“你怎么了?”
“你的手好凉呀,但是真不可思议……”我回答,并且将她的手拉近仔细端详,青丝一般纤细的血管若隐若现地布在她雪白的手臂上,我毫不怀疑,她的全身上下每一个组成都如玉石般完美无瑕。软乎乎的手掌虽然凉凉的,可是触碰它却让人觉得身心俱宁。“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被人称赞有多么可爱、多么漂亮,但是与你相比,就只是月旁星芒,你绝对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孩。”
“谢谢你的夸奖,对我来说,或许这是第一次因为这幅外貌受人称赞。”蜜儿希卡害羞地笑了,但是那抹笑容下隐藏着一股无法轻易消融的悲伤,“你知道他们都将此视为诅咒。”
“我不会认为这是什么诅咒的。”我如此保证道,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我听到了,”她说,并抬起握住我的那条手臂,让它从狐绒毛披肩上完全显露出来,她把自己的袖口卷起好让我看清。此时我们正好经过一方小院,阳光透过院顶栅栏的缝隙照在我们身上,尘屑与微芒同现,手臂看起来如同一件圣物,洁白如玉。“阳光让我虚弱,却无法对我造成任何伤害,你看到了吗?血液流淌在我的身体里,割开皮肤,红色的血会流出来,与你一样。除开这头如雪一般的头发外,你我并无二致,但是大部分人都不会在意、不会过问,他们只在我身上看到他们想看到的、熟知的、不详的诅咒。你认为这不是诅咒,也是如此,因为你只能看到……”
灰袍仆人在此时然剧烈地摇晃起蜜儿希卡的手臂,头也晃个不停,似乎想要制止蜜儿希卡继续讲下去。
这不是个好话题,就连我也如此觉得。我们应该聊些能让人开心的事。
而蜜儿希卡也确实没再继续讲述下去,她又将头垂下,陷入了沉默。
我本来想试图说点什么好让对话继续进行,可是却猛然发现一行人已经停了下来,普洛普站在一间豪华的长厅前,数名侍女在厅内忙前忙后地准备餐点。
“这里是餐厅,仆人们会在每天的饭点将餐点送上,夫人们只需要准时过来就行了。”普洛普说道。我向长厅里面看去,只觉得它大的不可思议,平时在赫布斯特堡吃饭,我们都围在父亲议事厅的长桌旁,而这间长厅足足摆放了数十张长桌,此时一些长桌上已经坐有不少领主大人们的家眷了,不过整个大厅还是显得空落落的。“现在就请你们先享用餐点吧,我先为你们去安排住处,稍后便会回来,带你们入住。”
普洛普说完便立即离去,带着男孩的妇人当先进门。
“吃吃吃!我快饿死了!”弗洛朗也急冲冲地挤开我们,飞奔向最近的一张长桌。
“你弟弟表现的要有你一半安稳,我就能省心不少了。”德丽芬女士走上前来如此评价弗洛朗的行为,“我们也进去吧,普莱桑丝,从清晨离开科威尔开始,我们确实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我点点头,充盈在鼻息里的香酥烤肉味充满了诱惑,于是我扶着蜜儿希卡走进大厅。
此时一名早已候在一旁的年幼侍女在见到我们后,跨着小步向我们跑来,她半掩着嘴,眼睛扫过我们两人的脸庞,用略显稚嫩的声音问道:“你们谁是乔思敏特的普莱桑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