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食物，让我瞠目结舌。
我不能说我没见过比这更丰盛的食物，毕竟就在几天前，我才亲自经历过一次盛大的宴会，但它们绝没有这么豪华。
这是一张实心橡木制的精致长桌，垫着一块绣满各色鸢尾的桌布，镀金与镀银制的餐盘酒杯盛着香味四溢的熟食满满当当地摆上了一整桌。最中间的大盘是一只洒满洋葱，又大又肥、鲜美多汁的野猪腿，厨子在它上面划开了一些口子方便撕下，刚端上来时，肉汁不断往缝隙中溢出，现在已经在盘底积累了满满一层汁液了。小盘则围着野猪腿分布，我看到其中一个银盘盛有一个只洒满香料的烤乳鸽，另一个盘子装着一块浇有红酒的金黄色牛胸脯，还有一碗裙带菜、鳗鱼与其他辅料组成的鱼肉汤，一碟刨开两半的银鳟和一碗水煮蛋，一碗暗红色的浓汤，上面漂浮着我叫不出名字的果肉，其他的也有诸如熏肉、肉肠、甜菜、萝卜之类比较常见的菜色，以及填满了桌上剩余空隙的葡萄、橄榄、苹果之类的水果。面前的餐碟则放有一块松软的白面包，右手边摆着一杯泛着金光的淡金葡萄酒和一杯加了蜂蜜的牛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来回地扫视这一道道香味四溢的佳肴，没有开口，也没有其他动作，仿佛只需看它们一眼就能吃饱一样。
仆人们在上完菜后就离开了，所以偌大的房间只有我与另外两个人。一位是刚才带我过来的侍女，她名叫亚莉恩，年方十二，是阿基坦公爵账下某位直属骑士的女儿，目前正在宫廷里担任着贴身侍女一职。另一位，自然便是公爵的女儿，比我小一岁的埃莉诺。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只好叫厨子多准备了一些，说服他们可不简单，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这两位小淑女的肚子可装不下这么多东西，对吧？”埃莉诺殿下从一进门开始就面带笑意，她似乎很喜欢笑，而且笑得十分开心、真挚。长了一头明亮金发的她笑起来的时候，十分可爱，要不是我于此前先碰到了蜜儿希卡，这份观感还会倍增。她的金发也十分少见，至少在阿基坦地区是这样的，除了我那些远亲们，我在这里见到的人们几乎都是深色头发。“但是呢，我说，到时候如果吃不完最后还不是会交给他们解决吗？倒进水沟还是肚子里我又管不着，也不关心，所以，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
她说话的口气带着一股长久以来发号施令的自信，坐在如此相近的地方，即使是面带微笑的模样，也让我感到局促紧张得说不出话。
“没关系，我不会叫你把它们吃完的，但你可要多吃一些，特别是有些菜色，在乔思敏特恐怕是吃不到的，就算吃得到，我敢说也没我给你准备的好吃。”埃莉诺挪了挪她面前的餐盘，脸上笑意不减，“父亲他把全城最好的厨子都带进厨房了，他们则替他统帅了普瓦捷所有将士的胃，你在哪里都不会再吃到这样的美味啦！”
如果说面前这桌佳肴让我瞠目结舌，埃莉诺的态度则让我困惑不解。
先前激动万分地情绪在面见本人的短短几刻内消失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受宠若惊的不安。
就像德丽芬女士说的那样，我只是一个男爵的女儿罢了，邀请我成为她的玩伴还说得过去，毕竟玩伴而已，也并不一定非要在意出身，可摆出这么一顿大餐来接风洗尘，那我所受到的待遇可就大大超出男爵女儿这个身份了。总归不可能是内务大臣这个头衔的功劳，如果是的话，那公爵早该给我父亲加封了。
亚莉恩将我从长厅带走时，德丽芬女士也表示很震惊，她那双能洞察世间真相的眼睛充满了迷惑。蜜儿希卡则要更甚，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吃惊地挽着我的胳膊，生怕我会被谁抢走似的，迟迟没有放手，在我向她保证之后还会去找她后，她才放开手让我跟侍女离开。之后我们穿过一道道门，一座喷泉，一间花园，若干房间，以及几道楼梯后，来到这间豪华会客厅。在等待了一段时间后，埃莉诺殿下才带着仆人们出现，她表示，城门口有一位她指名的侍女，日夜蹲守，一有我的消息就立即回奔向她禀报。“五个大厨五支锅，还好没让你等太久，食材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但是有些没用上，我怕你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饿坏了肚子，所以不敢让你等太久，等吃完我可以带你去厨房看看，如果你有什么喜欢吃的我可以叫他们下次做给你，或许明天就行。”她这么解释过。
好在之后没有其他人出现，这次宴请似乎是在殿下友善的小脑瓜里独自酝酿出来的。她也没请其他人，玩伴也好，同龄人也罢。不知道公爵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怒斥她的女儿，会不会把我赶出普瓦捷、甚至迁怒父亲？公爵夫人又是怎么想的呢，她知道这件事吗？殿下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非得单独宴请我不可？
“为什么要邀请我呢？殿下？”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询问。
“因为我想和你做朋友啊，我叔叔没把我的话告诉给你吗？”埃莉诺的回答不带一丝犹豫，“你父亲说你人长得漂亮，又善解人意，乖巧懂事，所以我觉你会是一个值得深交的人。不过见到本人，我甚至觉得他的评价太过保守了。你长得可不是一般的漂亮，要是换条合适的裙子，再仔细打扮打扮，我敢说没有谁能抗拒你的魅力。”
“他真的这么和你说过？”我有些不相信，父亲他不像会向别人介绍自己女儿的人，而且他也不大可能跟埃莉诺有过多少接触。
“当面？没有，他告诉我父亲了，我父亲告诉了我。”
“德丽芬女士告诉我，像殿下这般身份的人不会缺朋友。”
“曾经不缺。”埃莉诺点了点头，月长石发饰在她头上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她的头发半编，需要发网才能固定，剩下的头发则如同一道金色的瀑布直泻而下，末端彼此交叠在椅子上。我猜这头金发可能从出生开始便没剪过。她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了自己以前的朋友。“我曾跟四位亲如姐妹的孩子一起长大，爱罗拉最先离开，她才十二岁便被她父亲嫁到了吕西尼昂，赫迪娜在我哥哥威廉拒绝她的爱意后便没再来过，那傻孩子长的甜美，但只是骑士之女，根本没有希望和威廉在一起；希雅则是在与某位侍从幽会时被她父亲当场发现，她父亲觉得像她那样不知廉耻的人没有待在我身边的资格，便把她打发到了娘家。一个月左右前，我的堂姐，也是最后一位朋友安雅赴约去了波尔多成亲，那座城市比普瓦捷还要大，又有一个美好的家庭等待着她，我恐怕她是不会想再回来了。所以你瞧，我的好伙伴全都离开了我，谁都不剩。此前威廉倒是时不时会来陪陪我，可他毕竟是兄长，是男人，现在还被赋予了代理城主一职，有一个偌大的城市等着他管理，便更加脱不开身了。当然，我还有花儿和草儿，可她们什么都不懂，我教她们也只会畏手畏脚，因为她们的父亲送她们来当侍女服侍我，而不是当玩伴和我一起玩，哈哈，多么尽职的仆人啊！不是吗？我倒是希望她们能不要那么听话，可是你别看她们小，人可是倔得跟两头牛似的。”
花儿指的是小侍女亚莉恩，草儿是殿下的另一位贴身侍女，她今天碰巧生病，所以没在宫殿里侍奉。对于埃莉诺的评价，亚莉恩表现得十分窘迫，她低下小小的脑袋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是自己犯了错一般。
“那如果殿下不介意的话，在普瓦捷的这段时间，我会陪您一块玩儿的。”在看到侍女的表现后，我意识到，如果表现地太过拘谨，只会让开朗热切的埃莉诺殿下认为我很怯懦，从而判断我不适合做她的玩伴。
“当然不介意啦，是我邀请你的。”埃莉诺又摆出了她的招牌笑脸，“好啦，普莱桑丝，别再小心翼翼地套我话了，我是真的希望能和你做朋友，而且菜都快凉了。”她凑近眼前的盘子，用鼻子轻吸了一口，而后对着侍女招了招手，”花儿！来帮我的贵客准备餐点，你说一只滑嫩的乳鸽腿会不会让她放下戒心呢？但是我比较推荐这道鳗鱼汤，这是从沿海的城市运送过来的海鳗，本来是为了招待那些红头发的布列塔尼人的，但是还有剩，所以我叫厨子一起准备了，你没吃过对吧？普莱桑丝。”
“是的，殿下。”我的回答简洁单调，难以显露出其他心情。
她知道我对此有戒心，大概也明白这番盛大的欢迎不适合我的身份，她的笑容之中一定还隐藏着其他目的。但是我能相信她是真心的吗？怀疑本就属于不敬，即使再怎么样也不能表现出来，况且我想我并没有其他选择，在踏进这间厅房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了，她的热情让我无路可退。
在亚莉恩为我撕下一条乳鸽腿放在餐盘，又拿起一只小碗盛鳗鱼汤时，埃莉诺殿下正在用她的小手敲着一颗水煮蛋，她一边敲敲两头，小心翼翼地撕开蛋壳，一边漫不经心地向我搭话：“还好你是今天才到的，其实按照我的预算，从乔思敏特过来，你们应该在两天前就能抵达普瓦捷了。不过不巧，当时刚好威廉在这间房里招待布列塔尼使节，如果你那时候来我就没办法招待你了。或许可以把你也安排在一起？你会介意和那些红头发的人坐一块吗？虽然我和威廉不会在意，但是我看，那些家伙八成会把这当成是侮辱，哈哈哈！我倒是挺想瞧瞧他们会露出什么表情的。”
“布列塔尼使节？他们是来参战的吗？”
我低头喝了一口牛奶，借以掩饰脸上的尴尬，但是我并不为殿下的发言感到不悦，她看起来并无恶意。布列塔尼是高卢地区沿海半岛的独立领地，查理大帝统治期间曾用战争降服他们的国王，但由于王室如今式微，他们又天高皇帝远，实际上在他们战胜了“秃头”查理的军队以后就不再向国王朝贡，脱离西法兰克王国的统治了。代表了布列塔尼的使节想必身份也尊贵不凡，和区区一个男爵之女坐同一张桌子吃饭毫无疑问称得上是侮辱。
“不，他们是带着那个疙瘩脸王子来求婚的，”埃莉诺夸张地摇摇头，“你是没见到他看我的表情，毫无疑问，他对我十分满意，但那是在威廉告诉他们阿基坦陷入战争之前，态度表明后，他们所有人说话都开始犹犹豫豫起来，特别是那个疙瘩脸王子，脸涨得又红又大活像只癞蛤蟆。如果不看地位，他那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我呢？我敢说，他们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给王子找一个漂亮的妻子，而是为了找一个能帮他们对抗诺曼人的盟友，知道了阿基坦在跟国王打仗后，他们憋得话都说不出了。”
“那你哥哥答应他们了吗？阿基坦正和国王开战，他一定不会错过这么一个送上门来的盟友吧？”话一出口，我便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因为那也意味着要牺牲埃莉诺的余生。而从她的描述来看，她并不喜欢这位其貌不扬的王子殿下。我究竟在说什么，连我自己都讨厌姻亲同盟，殿下怎么可能会接受？而且我的态度就像是那些并不关系谁嫁给谁的大人一样，太差劲了。“对不起，殿下，我不是有意……您一定不希望以这种形式出嫁的吧？”
“没关系，我有生为女儿的自知，而且威廉没有那个权力，他对布列塔尼人说这件事等我父亲归来后才能决定。”埃莉诺嘲弄般地轻笑了一声，“他们来的不凑巧，或许走的也不会凑巧。自从查理国王把塞纳河畔的鲁昂封给北方来的海盗后，海盗头领利用这片富饶的土地迅速做大，吞并了周边一大片土地，那块地方现在被他们称为北方人的土地——诺曼底，这群新晋贵族也被普遍称为诺曼人，以此区分他们跟海盗信仰的不同，你能想象吗？他们居然受洗了，做了基督徒！我猜肯定没人会真的相信他们的宣誓。虽然他们也自称鲁昂伯爵，臣服于国王，可是他们的骨子里仍然是打家劫舍的海盗，就算定居了下来也无法改变，所以临近的布列塔尼、佛兰德斯便成了他们骚扰的对象。多年以来，布列塔尼和诺曼底之间的边境矛盾冲突不断，国王又对诺曼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实上国王也管不住这群好战的悍匪海盗，上一任国王甚至还战败于诺曼人，赔给他们新地，所以布列塔尼人只好在国王的封臣里寻求他们的盟友，可如今阿基坦公然和国王开战，他们绝不想卷进这场无谓的战争中来。”
“所以，你认为在公爵回来之前他们就会离开？”我静静听完，从烤乳鸽腿上咬下一块肉，嫩肉与香料在口中交融，确实如埃莉诺说的那般滑嫩可口，比普妮做的还要好吃。
“我不确定。”埃莉诺仍然在剥着蛋壳，不过已经是第二个了。她不时敲敲蛋壳边缘，轻轻撕下一小条连着嫩膜的壳，亚莉恩则在一旁帮她把牛胸脯切片，“或许他们会老老实实地等我父亲回来，再以战争的结果作为标准判定这场交易是否仍然合理。如果我父亲输了，最好的结果是他会被贬为伯爵，失去大半对阿基坦的控制力，布列塔尼人自然不需要一个自身难保的盟友；如果我父亲赢了，那就意味阿基坦在形式上会和布列塔尼一样成为独立公国，这场联姻对双方来说都有莫大的好处。”
“殿下一点都不担心吗？”我很诧异埃莉诺在谈论自己的婚事时竟然没有一丝动摇，刚才她提到布列塔尼王子的疙瘩脸时还一脸嫌恶，可是现在看来，就算公爵大人同意了这场婚事，她也会毫无怨言地接受吧？
她是公爵的女儿，和所有人一样，早已做好了准备。德丽芬女士在我的脑海里这么说着。
“担心什么？我的婚事还是我父亲的安危？”
“两者都该担心。”我毫不迟疑地回答，末了又添了一句，“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如果仅凭我的担心就能改变什么的话，那我现在应该在教堂日夜不息地祈祷。”埃莉诺笑嘻嘻地回答。“你很担心你父亲的安危吗？”
“我日夜担心。”如果我的担心能改变什么的话，我幽幽地想。埃莉诺说的或许并没有错，小时候我没少在教堂里祈祷过，我向上帝祈祷父亲能够早日平安回来，尽管一直以来能够获得回应的就只有平安，没有早日。但裘德神父曾这样告诉我：有些人虔诚，他们为自己的家人祈祷；有些人不然，他们不关心别人的生死，所以战场上始终会有伤亡，因为上帝没办法听到所有人的声音，你父亲的力量来源于他手上的利剑、他胯下的战马、他胸中的勇气，而你的力量来源于你的内心、你的虔诚、你的信仰，当两股力量汇聚，你父亲将所向披靡。
他能回来，是因为他知道有某个人会一直等他。
这次也是一样，我有太多的话要问他了，也希望他能亲口向我表明他所做的决定都是为了保护我。
“你和你父亲的关系还真是好啊。对了，普莱桑丝，我能叫你卡米露吗？”埃莉诺突然改变了话题，显然是不想深入讨论之前的话题，而且殿下似乎有喜欢叫别人外号的习惯，草儿与花儿已经验证这一点了。
卡米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确实可以称为我的外号，母亲在如此为我取名后，父亲、姐姐和其他长辈有一段时间都是这么叫我的，直到我长大、德丽芬女士来到乔思敏特后才开始渐渐地又用起了正式名。
“当然可以，殿下，我喜欢这个称呼，听起来让人觉得更亲切。”我点头应答。
“没错，我一直这么觉得，卡米露，卡米露，像水一样的女孩呀，你母亲肯定经常这样称呼你吧？”
不，她留下这个称呼后不久便永远地离开了。我装作喝了一大口牛奶，没有开口。
而埃莉诺剥出另一颗光滑的水煮蛋，蛋壳一圈连着一圈，从始至终都没断。她将剥好水煮蛋递给我，脸上不变的是她的笑容，“还有，我也希望你不要以殿下来称呼我，我以前的玩伴们都叫我埃莉诺，或者伊莉丝，如果你想叫全称，‘紫鸢尾’也可以，但是不能是殿下、大人之类的，也不能把它们加在我的名字前面。”
“我……”看着她手中的鸡蛋，我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接。
舍去敬称代表着将她视为平辈，可她是公爵的女儿，而我只是男爵的女儿，这种行为是逾越，是不敬。德丽芬女士教导过我要谨慎，不要给父亲带来麻烦。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头脑分辨。我试图从埃莉诺的表情中获取一些提示，可是她的表情由始至终就只有笑容，不同程度的笑，但都带着同样的友善，友善到令人难以置信。“殿下，你知道我只是……”
“殿下。”埃莉诺重复道，“我原谅你这一次。”
说罢，她便兀自拉过我的手，将水煮蛋重重地拍在我手里。
“它裂开了，希望你也能原谅我的无礼。”她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拿起另一个剥好的水煮蛋咬了一小口，“我知道你是谁，但是如果你不这么叫我的话，我不会觉得你是一个朋友，而是一个跟花儿和草儿没什么两样的下人，难道你也跟她们一样倔吗？我不需要第三个侍女，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能让我畅所欲言的朋友罢了，所以你非得这么叫我不可，我特许了，你就只能同意。而且这会是我们之间关系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