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得这么叫不可……”水煮蛋在我的手心里几乎开裂成两半,露出里面粗糙的蛋黄,“可是,我只会在普瓦捷待上一段时间,以后或许都没有机会再见到您。”
“不,我向你保证,以后你还会见到我的。”埃莉诺勾起嘴角,她的笑容在此刻似乎表示出了别样的情绪,像是在隐藏着什么秘密一般,而且她很享受我不知道这个秘密具体内容的情况,“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在这段时间里,你只需要好好地陪我玩儿就行了。”
以她的口吻,与其说是陪她玩,听起来更像是:她说话,我照办。
而我现在就需要照办。
“那,还请您不要怪罪我……”我深吸一口气,思考着该用哪个称呼会比较好。就算她说没关系,但是直呼埃莉诺还是显得没大没小,而紫鸢尾则过于繁琐,昵称越短越便于称呼,“伊莉丝殿……伊莉丝。”我差点又犯了将敬称加在名字前面的错误。
好在埃莉诺殿下并没有在意这次失误,而是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你挑了一个我最喜欢的叫法。”埃莉诺优雅地拾起一块切好的牛胸脯肉条送入嘴里,亚莉恩将它们切得很细,以保证殿下能够一口吃下一块而不影响形象,“你知道吗?在你的第十七个命名日,我和威廉本来应该会去乔思敏特参加你的宴会的。我听说这是你们家族独有的盛会,想必场面一定很壮观吧?”
“真的吗?”我瞪大了眼睛问道。
“真的,我们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可惜战事来的太突然,父亲不得不取消行程,改成了征集通告。”
“为什么你们要来参加我的宴会?”我非常好奇,埃莉诺殿下对我的关注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她似乎是真的希望我能取代她那些已经离去的好友。
“自从安雅离开后我就一直在物色新的玩伴,这还需要我说明吗?”埃莉诺一副你明知故问的表情回答道。“你是最理想的选择,只比我大一岁,乔思敏特离普瓦捷也不远,况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你还没成亲。你父亲为你安排好对象了吗?”
“没……没有。”我低下头,撒了个小谎。
也不算是小谎。至少在我的抗议下,父亲一定会将这件事延缓待后,他会等我准备好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才同意的,马维男爵和维纶诺也无可奈何。我暗自希冀着,心里却不免担心,如果父亲真的铁了心要将我交出去怎么办?
有那么一刻,我希望这次父亲能不要回来的太早,让我能好好享受余下这些珍贵的时光。
但是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父亲冰冷的身体躺在战场、他的兄弟们都四散躺在他的身边的画面在我脑海一闪而过,吓得我一阵哆嗦,差点打翻眼前的葡萄酒。我该祈祷他们的平安,而不是希望他留在战场里。
“怎么了?卡米露,你的表现可不像是没有的样子。”埃莉诺察觉到我的怪异举止,轻轻笑道。
“确实没有。”我再次回答,这回语气没有丝毫疏漏。
“那看起来你并不喜欢这个话题,我也一样。”她低头吃了一口鱼肉,“我看我们还是找点有趣的话题吧,省得用餐太过烦闷,我想想看……你识字吗?卡米露。”
“是的,我从小就参加修道院的读书会,那里的僧侣教会了我拉丁语的读写。”乔思敏特的修道院成立时间比谢尔蒙德家还要早得多,据说也是普瓦图第一间修道院。我和玛格丽特在小时候经常被遣去学习,后来战乱四起,尽管只有短短几刻骑程,但父亲不再放心我们外出,修道院便派遣了两位僧侣留在赫布斯特堡的小教堂里指导我们。
我学的很快,僧侣们甚至夸我很有天分,教我描绘画卷上的图案、抄写典籍等等;而玛格丽特的学习则糟糕的多,要她写字她宁可去地里滚一身泥。
“那你一定看过不少故事吧?”
“其实也不是很多,乔思敏特修道院里的羊皮卷轴上记载的大多是教会典籍与各种罗马时代遗留下来的学术手札,读起来困难又乏味,对于我来说也没多少意义。我听到的故事大多是出自德丽芬女士之口。”
“谁是德丽芬?”她问。
“一位善解人意的导师,父亲在姐姐出嫁那年担心我太过孤单,雇佣她来指导我成长。”我笑着回答,谈及德丽芬女士,我总有种莫名的骄傲感,“她将我照顾得很好,在我的生活中,她同时担任着导师、好友,甚至母亲的身份。”
“看来我得好好挑战一下这位女士了,免得她抢走了我将来最好的玩伴。”埃莉诺嘻嘻笑道,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圈,“可惜我没能早些认识你,要不然你绝对不会感到孤单。”
“她的年纪足足大你两倍以上呢,对你构成不了任何威胁。”我哑然失笑,同时也暗自惊讶自己似乎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对埃莉诺抱有戒心了,“不过我很相信,如果能早些遇到你的话,我一定不会有分毫孤单的想法,你的热情能融化所有人的心,殿下……”
“殿下!我听得清清楚楚!”这一次埃莉诺没放过我的失误,她笑着大呼,“我该怎么惩罚你?好让你长点记性?”
她在餐桌上巡视了一圈,最终指了指我身前几乎没动的葡萄酒。
“如你所愿,伊莉丝……”我无奈地端起了酒杯送入口中。她一定看出来我不喜欢喝葡萄酒了。但是实际上这杯葡萄酒虽然呛口,但远比我之前喝过的蜜酒、麦酒与苹果酒要好喝得多,香醇馥郁的口感让喉咙得到了极大的滋润,它的色泽也比一般的葡萄酒要诱人,呈现出淡淡的亮金色,或许有一部分是镀金杯的功劳。于是我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我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葡萄酒,它是普罗旺斯产的吗?”
对于葡萄酒,我的知识只有从蜜儿希卡口中得来的产地——普罗旺斯。
“不,它是经海路从罗马运输过来的金色葡萄酒,加斯科涅的波尔多酿造的青葡萄酒也十分好喝,但是我更喜欢金色葡萄酒的色泽。”埃莉诺向我解释,随后又问道,“为什么你会觉得它是产自普罗旺斯呢?”
是啊,蜜儿希卡提到普罗旺斯的葡萄酒是红色的。我为我浅薄的见识感到些许羞愧。但不知为何,我十分希望能够尝尝蜜儿希卡所说的普罗旺斯佳酿到底是什么味的,会比眼前这杯金色葡萄酒更加可口吗?
“我从蜜儿希卡口中听说普罗旺斯的葡萄酒十分好喝。”
“蜜儿希卡又是谁?”埃莉诺又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不过正当我考虑该怎么介绍这位仅有一面之缘就在我心里留下深刻印象的少女时,埃莉诺又续道,“我想起来了,她是帕温西伯爵的私生女吧?我就说这个名字听着耳熟。”
“私生女?”我惊讶地张大嘴。
“对,传闻是帕温西伯爵和他的某个妹妹或者堂表姐妹私合生下了她,她那头怪异的白发和皮肤印证了很多人的猜想。”埃莉诺一边吃着菜一边思考,“但是没人能确定,也不敢当着索里斯特伯爵的面问出口,毕竟帕温西伯爵半生里打过的胜仗比其他人父祖辈加起来都要多,他是我父亲的头号封臣。起初在我物色新玩伴的时候,她的名字也在列表之内,不过父亲一口否决了她,他不建议我跟她一块玩。”
“为什么?”我不禁伤心地问道。难道那头白发真就如此罪恶吗?
“父亲认为以帕温西伯爵的性格,他绝对不会让这个私生女堂而皇之地走在外面。”
“……她真可怜。”我突然想起了蜜儿希卡向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她说她只能看到海,可怜的女孩,她一定是从小就被帕温西伯爵关在高塔上,禁止出门,难怪她提及她父亲的时候一直都是以伯爵大人来称呼,难怪莱莲夫人对她不管不问,难怪她的贴身仆人穿得跟个乞丐一样。一切突然就说的通了,但是,“她是和我一起抵达普瓦捷的……如果她真是出于,出于……被视为家族污点,那帕温西伯爵怎么会让她来这呢?”
我十分不愿吐出那个词,因为那是众人的目光,正是这些目光伤害了蜜儿希卡。
“她也来普瓦捷了?所以你就是这么认识她的?卡米露,看来我真是小看你交朋友的能力了。”埃莉诺失笑,“让我猜猜?索里斯特伯爵有三个儿子,他的长子作为继承人肯定会代理他的城主职位,本该把次子与三子送来集中保护的,或许他是想以私生女换取次子在上战场获取荣誉的权力?至于她的身世,那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她并非出生于帕温西伯爵的宫廷,而他的妹妹们又早已远嫁,之间的来往也并不深切,私合仅仅只是捕风捉影。我听说是某一天突然有一位面目憔悴的妇人带着婴儿造访,而帕温西伯爵在看到孩子后当下就答应了收留她,可能那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孩子,但他不忍让其挨饿受冻罢了,总之帕温西伯爵对孩子的母亲闭口不谈,所以民间才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猜测。还有一些传闻说在这个孩子年幼时,伯爵曾对她宠爱有加呢。”
埃莉诺的论述让我为蜜儿希卡松了一口气,但这并不能抵消部分疑虑,至少从蜜儿希卡的言行上来看,她确实有着不少故事,而且都不是什么好事。
“殿——伊莉丝,我能冒昧地问一下……”心中泛起的波澜让我差点再次犯错,但我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等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埃莉诺捧着酒杯沉吟了一会儿,眼睛转个不停,“虽然父亲不同意,但是目前他人也不在普瓦捷,如果你想在和我玩的时候带上那个女孩,蜜儿希卡?那你就带上吧,我不介意。”
“谢谢。”我轻轻道谢,但是我也注意到了她的说法。可以带上,她不介意。看来殿下似乎对于可能存在第二朋友的事并不关心,但那也足矣,认识了蜜儿希卡,知道了她的遭遇以后,我实在是难以在放她一个人孤单下去。她说过,我是第一个主动向她搭话的人。
“不过话先说好,我听说你的朋友身体十分虚弱,到时候玩起来的时候我可顾不上她,你要自己照顾她。”
“当然。”
“有没有人夸过你生了一副好心肠啊?”埃莉诺往嘴里送进去一颗葡萄,一边脸颊被撑了起来,以这样一副姿态微笑的她仍旧十分可爱,“你才刚刚认识她而已,我猜都没说几句话吧?她就值得你这么认真对待了?”
“我以前很少跟同龄人接触,所以……”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知道啦知道啦。”她以一幅我是在开玩笑的语气挥手打断,然后又说,“那我呢?你瞧我摆了这么丰盛的大餐来接待你,又陪你聊了一下午天,在这之后我还打算带你好好逛逛普瓦捷的各个角落,我会带你去圣希拉里乌斯教堂的藏书室,那里有数不清的卷轴给你看;我会带你去东边的灰猎犬高地放飞猎隼,一块骑行,你会骑马的对吧?我会带你去大帝广场看歌剧表演,那里有着阿基坦地区最华丽的演出;而且我还会带你去了解你在乔思敏特一辈子都看不到的事物,卡米露,我的好小姐,你要如何对待我?”
埃莉诺这番盛情难却的发言几乎让我忘记了呼吸,看着她那副鸣鸣得意的表情,我陷入了彻底的陶醉之中,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答复。
“我,我会将你当成一生中最好的朋友,殿……”
“伊莉丝。”她笑着改正我的错误,“最好的朋友,比蜜儿希卡还好?比德丽芬还好吗?”
“是的,伊莉丝。”我如此承诺道。
埃莉诺殿下在确认我的答复后,第一次对我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如此甜蜜可爱、魅力非凡、与众不同,以至于让她此前的笑容都显得黯淡无光。她笑了好一阵子,最后甚至都握不稳酒杯,枕着头以免自己给笑趴下。于是我也被她的大笑所感染,也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末了,就连亚莉恩也加入了进来。我们想要忍住笑意,可是一看到彼此的表情,却又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埃莉诺还打翻了她的牛奶。最后是三个人都笑累了,方才止住。
之后的用餐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鳗鱼汤几乎都变成鳗鱼冻了,埃莉诺把我从小到大的事情一一问了个遍,才意犹未尽地结束用餐,亲自领着侍女带我回房,并且声称知道她们将我的房间安排在哪以后,她便可以随时随刻来找我了。
不得不说,普瓦捷的宫殿确实大得夸张,侍女在夜色下领我们上上下下,拐了无数个弯,埃莉诺甚至都开始不耐烦了,才到达目的地。
意外的是,房间里已经坐了一个人了。是德丽芬女士。她一察觉到有人进入,便立即放松了紧绷的身子,想要走过来给我一个拥抱,却突然发现了我身旁穿着一身华贵紫裙的埃莉诺殿下,当即又困惑起来。我则分别向她们介绍了彼此。
在那之后,埃莉诺简短地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只留下一句:我明天再来找你。
而德丽芬女士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起来在我跟埃莉诺畅谈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遭受了打击。
“埃莉诺殿下怎么样?”德丽芬女士先开了话头。她轻轻走到桌前,点燃了另一个烛台,让房间看来更加明亮。“你们一起用餐,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现在都已经是晚上了,看来应该是聊得很来吧?”
“是的。”我一边回答,一边观察起房间的陈设。它并不大,和我在赫布斯特堡的房间差不多大小,除了一张硬木床,一套桌椅和一个柜子以外也几乎没有其他家具了,但是周围的空气闻着十分清新,不同于赫布斯特堡霉味四溢的破败。“她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们从家人聊到美味,再聊到衣饰裙装,无话不谈,她还说要带我去看歌剧呢。”
我走到那张硬木床前,轻轻用手按压床垫,传来一股松脆的手感,毫无疑问,在丝质床垫下铺的只是干草,并不是羽毛。当然如此,这只是几十间客房中的一间罢了。我略有些可惜地想到。
“她说了要带你去圣希拉里乌斯教堂了吗?”德丽芬女士又问,但是她的语气不太对劲。
“那也在我们的日程之中。”我回答道,并来到德丽芬女士身边坐下,“你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开心,你不希望我和伊莉丝做朋友吗?”
“伊莉丝?”德丽芬女士疑惑地重复,随后又像是明白了一样点点头,“你是说埃莉诺殿下?伊莉丝是什么?鸢尾花?她的小名吗?不管怎样,你能和她成为朋友我也十分欣慰,而且看来你还做的挺好,仅仅一个下午时间就能彼此以昵称称呼了。不过我并非为此心烦。”
“那是什么?”我握住她的手,她在颤抖,这让我更加焦急了起来,“德丽芬女士?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要驱散长积于身的疲倦。
“你姐姐,玛格丽特来过了。”
“她来了?这个房间?她什么时候到普瓦捷的?”听到玛格丽特的名字时,我的神色一下子便明朗了起来,可是当我发现德丽芬女士的不安正是来源于这个名字的时候,心情一下子又跌进了谷底。她出事了,不,姐姐,千万别再她身上再添伤口了!
“今天傍晚时分,康特男爵家的人抵达了,他们带来了康特夫人、你姐姐和她的女儿,现在她们正和维纶诺住在同一间旅馆。”德丽芬女士字字艰难,“我带她来了你的房间,本以为你能早点回来的,但是……她等了很久,不过也不够久,她才离开一会儿。”
语罢,我便倏地起身,想要去追上姐姐。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一定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玛格丽特,天呐,他们又对你做了什么?可是德丽芬女士拉住了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明天我带你过去,今天太晚了,她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需要照顾。”
“可是……”我犹犹豫豫地坐回椅子上,情绪也变得难以控制,我焦急地抓住德丽芬女士的胳膊询问,“他们究竟又干了什么?德丽芬女士?告诉我。”
“这回不是他们的错,是你姐姐自己犯下的错。”
德丽芬女士的话让我震惊地半晌说不出话。
“怎么可能?姐姐才是那个家庭的受害者,她会犯什么错?我不信,就算是真的,那肯定也是康特家的人逼迫的。德丽芬女士,你也知道康特家那群人都是些披着人皮的野兽!”我猛地摇了摇头,语到最后甚至都变成了失声的控诉,可是德丽芬女士躲躲闪闪的目光明确地告诉我那并不是她的信口拈来,“不可能,姐姐,她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连你也不肯为她说话吗?”
“普莱桑丝,对不起,我也爱她。”德丽芬女士将我抱紧,“这件事情不该由我来说,等明天相见,你姐姐会亲口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