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德丽芬女士还没过来,我便已然苏醒,躺在床上思考着如何面对玛格丽特以及她所犯下的错。尽管昨天晚上为此彻夜思考,几乎忧虑了一整夜,我都想象不出她能犯下多大的事,让德丽芬女士都不愿为之袒护。不详的猜测如同鬼魅,悄无声息的,来了又去。她做了什么?难道她想要带着两个女儿出逃?离开巴勒芒那个毒池遍野的地方?那最好不过,我会带她回乔思敏特的,父亲和叔父、乔姆特和弗尔洛斯以及其他远亲、赫布斯特堡上上下下的仆人与守卫都会用最热情地笑容迎接她,我们早该这么做了;又或者说她实在不堪再次受屈,反抗并且伤害了她的丈夫?即使是这样,那也是霍伦尔罪有应得,他恶毒的眼神,哪怕只看过一次也会使人心惊肉跳,任谁都会被那双毒蛇般的眼睛逼疯;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可能是她私通了康特家的敌人,试图推翻康特家族在巴勒芒的统治,可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以那两个人面兽心父子的性格,事情败露了的话他们绝对不会让姐姐出现在普瓦捷……
对,没错!
不管到底是什么,康特家的人一定还不知道这件事。
可是姐姐害怕,所以她才告诉了德丽芬女士——玛格丽特和德丽芬女士没有多少交集,照理说有什么秘密她不会向德丽芬女士透露,但是恐惧害她失去了理智。她本来还想和我商量,一定是这样,她等了我好久。
我真是该死!我到底在干什么?明明清楚玛格丽特的遭遇,知道她一直以来都在默默承受着痛苦与屈辱,可是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在和一个刚刚认识的女孩有说有笑的谈论着不着边际的话?那可是与我相处十六年之久的血肉亲族啊!我的好姐姐。
疲倦让我的眼睛发酸,眼泪在眼珠子上不停打转。
我还记得在我们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像往常一样外出执行公务,我们也像往常一样一边待在赫尔特斯堡等他回来,一边帮侍女照顾才刚一岁大的弗洛朗。可是那次父亲长达五个月未归,恰巧当时天气又阴冷得异常,霜雪与阴雨连绵不断,积雪几乎将赫布斯特堡整个掩埋。我害怕极了,担心父亲也会像母亲一样就此离去,再也见不到。我夜晚难以入睡,白天哭个不停,甚至比弗洛朗还难以抚慰,侍女们对我无计可施,乔姆特又不会安慰人,即使找来裘德神父也无可奈何。最后是忍无可忍的玛格丽特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我一个大巴掌,她对我大叫:“烦死了!你别吵了!弗洛朗都没你这么难伺候!父亲不在的时候,我就是家主!普莱桑丝,你给我好好听我的话,别再哭哭啼啼的了!你看看你的样子,都哭的跟什么鬼一样啦,你觉得父亲回来之后看到你这幅样子他会高兴吗?安静!闭嘴!好好等他回来!”
她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虽然事后乔姆特与裘德神父都对她的果断称赞有加,但是当时所有人都担心我会因此哭得更加凶狠。结果却出乎意料,我像是被吓傻了一般闭了嘴,最后闷闷不乐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之后都没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他们都以为是姐姐凶蛮强势的态度让我噤若寒蝉,但是真正的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
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玛格丽特对我发过那么大的火,所以当面对那股怒气的时候,我脑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让她不高兴了。才了有之后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反思的举动。
当天夜里,玛格丽特又推开了我的房门来到我的床边躺下,并且说她担心我又睡不着要陪着我睡。她亲自为白天的过分举动对我道歉,又为了安慰我给我讲了从侍女那里听来的“银骑士”托蒙·方勒的故事。
“银骑士是冬天的孩子,雪之结晶,冰之后人。他战无不胜,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强敌,都能用他的勇气与智慧突破困境,战胜敌手。”故事的最后,玛格丽特枕着头这么总结道,“你瞧外面那片雪地,那就是银骑士的象征,赫布斯特堡到处都有他的影子呢,所以他也一定在守护着父亲,要不了多久,父亲就能在他的守护下平安归来啦!”
我当时还傻乎乎地相信了这个故事,相信笼罩着赫布斯特堡的那片雪真是出自“银骑士”托蒙·方勒之手,甚至还在父亲归来当天询问是不是英勇的银骑士打败父亲的敌人将他带回,惹来周围一阵大笑。长大了回想起来才发觉,那个冬天,别说是乔思敏特了,整个阿基坦乃至法兰克王国恐怕都笼罩在那层深雪之下。
不过当时的我确实在姐姐的话语下安稳睡去。
直到半夜,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等到我完全清醒,才发现那声音来自于睡在身旁的玛格丽特。她偷偷背对着我,一边低声啜泣,一边喃喃自语。
“对不起,父亲……我什么做不好,我照顾不好弟弟,也照顾不好妹妹,我甚至还……出手打了卡米露,你说过,要不是弗洛朗出生了,总有一天……我会继承你的位置,成为这个家族的家主,我得拿出勇气来。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卡米露害怕你从此再也回不来了,我也一样,可我是家主,我不能在她面前哭对不对?”
我不确定她当时是在说梦话还是根本没睡,但我不敢接口,只好闭上眼睛装作翻了个身从后面紧紧搂住她,暗自希望如此能带给她些许慰藉。
从懂事开始,玛格丽特就一直表现得如同一只精力充沛的小狼犬一般,开朗奔放、活力十足,和赫布斯特堡的每一个人都打成一片,她观摩铁匠打造铠甲与利剑,帮助马房小厮给战马上蹄铁,跟哨塔上的守卫大声交流,与小时候娴静文雅、寡言少语的我完全不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如果生为男儿身,她会是一个令全族都欣慰满足的继承人。就连母亲的逝去都没让她消沉多久,因为父亲与我遭受的打击几乎致命,只有她能振作起来并挺身而出,用言语抚平我的创伤,弥补父亲的失去。她从来都是默默忍受多过委屈控诉,可是这样光鲜的外表下,她的内心却始终是一个脆弱的小女孩,随着我们的年龄越大,这个从未在人前露面过的小女孩便越频繁的出现,出嫁后的遭遇更是将这一面完全逼了出来。小时候我便苦恼无法给予姐姐帮助,如今我成年了,理应替她分担才对。
总得有人关照她,某个熟知她的一切、真心爱着她、愿意为她付出的人。
可是我却……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有个声音在我心里委屈地辩解,可那却更让人心疼。我该等她的,从踏进普瓦捷的城门开始就该如此,这是我们难得一次的相见,我本应把其他的一切都排在这之后。
树有根,人有家。谢尔蒙德家的箴言如此道。
树无根便枯,人离家则亡。父亲经常以此接在族语之后向族人们告诫,我不该把它忘了。有一滴泪悄然从眼角滑落,滑进鬓角的发丝里,在第二滴出现之前,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彻夜的思考让我有些头晕乏力,险些又栽回床上。可是我不能再等了,我得尽快赶至玛格丽特身旁。于是我急急忙忙换好衣服,头发都没打理就火急火燎地打开房门,可是外面仍是黑压压的一片,只有淡薄的一层月光和相隔甚远的火炬留下的团团微光,客房一间连着一间,大门紧闭,这些人都还在温馨的睡梦中。
我该上哪去?我问自己。
玛格丽特入住的旅馆在哪?德丽芬女士被那些女仆们安排在什么地方?我该上哪去找她?弗洛朗又睡在哪里?我惊觉自己对于她们的处境,竟然一无所知,于是我悲切地笑了,破天荒地头一次切身感觉到自己是作为人质被软禁于此的。
视线的尽头,淡淡蓝光正从地平线冒出,几块在笼罩在夜色里的云朵一暴露在微光下,便如春日的积雪般消融,分解成细密小块,直至消失不见。如今正是春末夏初之际,阿基坦的清晨仍然有些发寒,在清凉的寒风吹拂下,我不禁打了个哆嗦,伸手摩挲着双臂。
我是否该继续回去躺着呢?等德丽芬女士来叫我?她一向醒的很早。心里这么想着,可是手却将门反锁好,驱动双腿往外走,走过一个个装饰得花花绿绿的花坛,一根根台节堆砌的大理石柱,一片片暗影涌动的漆黑墙影。此时此刻,玛格丽特是不是也在为自己的事情犯着愁,夜不能寐,心事重重地照顾两个孩子?小爱温妮亚想必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她有姐姐的面容和母亲的名字,一定会是个好女儿;另一个孩子,我尚且不知道她被取了什么名,但想来也会和小爱温妮亚和平共处,不会给她们的母亲增添麻烦,正如我和姐姐小时候一样。
我该上哪去?我又问自己。
长空仍如墨,四处皆暗影,回应我的只有自己的心声。时已至此,睡眠对我来说已经毫无帮助,凉风才更让人安心。
当我在一座高台上发现那个静立在黑夜中的白影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再次梦见了小时候曾在梦里出现过的“银骑士”托蒙。但是这个白影既没有穿戴白银锻造的华丽战甲,也没有手持散发寒意的冰雪大剑,白裙下的身子显得虚弱瘦小,像一朵转瞬即逝的冰晶玫瑰一般,孤单又美丽。
我没多想便踏上台阶,白影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她警觉地回头,在看清来人是我之后,才放松了下来。
“我还以为没人会起这么早,所以才打算出来看看的。”她腼腆地低下头,将手背在身后,见我神情恍惚,她又问,“你怎么了?现在还很早,你应该多睡一会儿。”
“我在找我姐姐。”心里的想法脱口便出。
“你姐姐?你还有姐姐吗?”蜜儿希卡眼中流露出些许羡慕的色彩,“她没和你住在一起吗……入城的时候,我没看到有第二个女孩儿。”
她没和我住在一起吗?我走到蜜儿希卡身旁,将手放在石台上,一边眺望着夜色下的宫殿一边思索。是啊,她是我的姐姐,玛格丽特·谢尔蒙德,即使出嫁了,她也始终是我们家的一员,同样是内务大臣的女儿,为什么我就住在舒适的内殿,而她却只能住在外城破旧寒酸、缺乏保护的旅馆里呢?埃莉诺殿下希望我能和她做伴,才破例款待我,我可以为此激动欣喜,却不该因此忘了家人。
可我真的不知道她会在这个时候抵达普瓦捷,我们被大雨耽搁了两天行程,按理说,巴勒芒男爵的家眷会比我们早到才对。可那样的话我就更该死了,进城以后,我就该第一时间打听姐姐的事。
一个公爵女儿留下的口讯,一个伯爵女儿惊世的面容,让我把姐姐忘得一干二净。
“她叫什么名字呀?”蜜儿希卡将头探进我视野问道,银发在凉风的吹拂下绚丽飞舞。
“玛格丽特。”我轻轻念出姐姐的名字。
“她和你一样有个好听的名字。”我听到蜜儿希卡如此称赞,却久久没见下文,或许是风声淹没了她本就细微的话语,或许是我本就没打算去留意她的话语,周围全是窸窸窣窣的草木浮动声。黎明悄无声息地降临,我见到高台下方狭长的花坪中突然闪起一些细碎的花影,大多是鸢尾,蓝色的、金色的、紫色的,白色的,虽然颜色有别,却都长了同一副模样,银铃般的风铃草则像是真的金属般闪着微光,与之相比,随处可见的野菊就没这么显眼了,因为黎明的光芒也是这般颜色。待到那名手持火炬的守卫穿过中庭出现在视野时,黎明就转身一变成了曜日。他在我们的下方停住,大声询问是否出了什么事,但我和蜜儿希卡都没搭理,他便嘘声朝另一个门口走去。花坛又恢复成了一片雾蒙蒙的模糊轮廓。
蓝色微光弥漫在天际边缘,仍旧不肯再向上攀登半毫,像是在刻意回避我的期望一样。
此时我才注意到蜜儿希卡仍在说话。
“我小时候经常在梦里见到我的母亲,梦中的她总是会拥我入怀,一边轻抚我的头发一边唱歌给我听,虽然实际上从来没有人教过我,我却在一次又一次的梦中学会了那首曲子,我唱给她听,她听了则会咯咯直笑,可是每次醒来,我都会忘记那首歌,忘记她的笑容,她的样子。”她盯着远处天空的微光,蹙眉回忆,更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后来我才意识到,无论是否开心,梦始终都是梦,既不能改变醒来后的处境,更是与现实大相径庭,所以我把关于她的一切美好幻想都扔进了那个梦中,以免她再次影响我的心绪。”
是我的出现勾起了她的回忆吗?正当我如此好奇地猜测时,蜜儿希卡突然转过头面向我,她神色悲悯,像是在可怜我,又像是要鼓励我。“或许没有什么能弥补你的失去,追缅亦难有所慰藉,但就跟发生的已经发生一样,梦中的,就请让它留在梦中吧,因为总有一天你会再打起精神的,普莱桑丝……”
她莫不是以为……我恍然大悟地张开了嘴,随后哑然失笑,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打断了蜜儿希卡的话语,让她困惑不已。
“不。”这不能怪她,是我自己带着一张被吸了魂一般的脸在夜里漫无目的地游走,挂满悲伤的表情,任谁都会以为我做了一个逝去的梦吧?而她以为我梦到了玛格丽特,并且……她说她没见到第二个女孩儿,我早该察觉到的,“玛格丽特她还很好,只是出嫁了而已,而且我们有很久没见面了。”
虽然我很确定昨晚我肯定没梦到姐姐,不过我可不想像蜜儿希卡所说的只能在梦中才能与之相见。我必须去听听她的话,并且给予我最大的帮助。
“噢!我……对不起,你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出现在我身后,我还以为……”
“正是那样,所以这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错。”我笑着摆摆手,示意她别在意,然后又为了避开这个话题向她询问,不知道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我,“你呢?你在这干嘛?”
“白天的日光让我虚弱,但是月光照在身上很舒服,你瞧。”她腼腆地贴近我身边,将手伸向天空,遮住我们眼前那轮贴近地平线的月牙,只留一点点缝隙让月光洒在我们眼中。而要我说的话,月光照在身上除了投下一片微光,其实半分感觉都没有,反而是和煦的日光会让人觉得温暖,但不知为何,我却奇异地觉得一身白裙的她十分适合月光,本就柔美的外貌因这份微光更显圣洁。仿佛只需看着她就能寻得一丝平静。“况且晚上大家都在睡觉,即使我随意走动也不会引来多余的目光,所以我大部分时候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
对她来说,日夜颠倒已是常态。白天人们一见她那副模样便会议论纷纷、指指点点,进城那天,普瓦捷居民们喋喋不休的私语几乎跟随了一路,到了晚上就不用担心这一点了,不过这幅姿态或许会吓到某些胆小的守卫。“那我以后要找你岂不是要半夜起床啦?”
这本身只是一句玩笑话,可是蜜儿希卡却像是如遭雷击般倏地收起了所有表情,怔怔地望着我。
“说笑的啦!总会有的吧,你已醒我未睡的时候。”她看起来从没想到过这个问题,但我不想破坏了她的好兴致,于是临兴改变话题,“说起来,刚才我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我在做梦呢。我以为我看到了银骑士,他就跟你现在一样白乎乎的。”
“银骑士?”她虽有些疑惑,但对这个称号表现出了些许兴致。这是个好兆头。
“你没听过他的故事吗?”我反问,同时也有些不敢相信居然有人不知道银骑士托蒙的传奇故事,即使是乔思敏特的乡野小妹,在冬雪降临之际,也会吟诵起银骑士之歌。但蜜儿希卡摇头的样子并不像装的。“他可是法兰克人中最久负盛名的骑士哦!人们一提起他,就会想起大雪纷飞的冬天,而冬天一至,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唱起银骑士之歌。啊~雪色的剑呀在骑士之手~血色的花啊在敌人之喉——你真没听过?”
当然,骑士这个说法只存在于故事之中,根据大多数人的说法,“银骑士”托蒙·方勒生活在墨洛温王朝末期,那时候根本还没有骑士这个概念呢,顶多被称为骑兵。
而“银骑士”之名,多亏了一名走上偏路的修道士——希尔罗德——所著的《法兰克人的传奇勇士》一书。相传希尔罗德本是一名显赫贵族的幼子,因与兄弟不和被迫放弃继承权成为了修士,而贵族出生的他又放不下以前的戎马生涯,于是他赤脚出行,游历于墨洛温王朝末期的法兰克王国各个地区,终其一生从各种各样的人口中打听有关于勇士事迹的闲闻轶事,并用通俗易懂的语句将其编纂成书。在查理大帝加冕为罗马人的皇帝后,抄录此书的僧侣们又将其他一些后世的故事并入此书,由于之后添加的故事主角多为查理大帝的骑士,所以此前希尔罗德所写的一些勇士也被冠上了骑士之名,书也更名为《口耳相传:法兰克人的传奇骑士总集》。这些惊心动魄、脍炙人口的冒险故事经进入修道院修习的年轻人们传播而广泛流传于世。
银骑士是其中最受欢迎的一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