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念……我真的好羡慕你啊……这世界那么多的遗憾、你可以一样一样去补足……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好吃的,你也有足够的时间去体验……”
不是这样的。
柳姨,无限的时间并不能给我带来完满。所有的前进都会有遗憾,就算是体验……多了也只会变得乏味……
“无念。永生万世,我蒲时必记你之恩。”
……是么?
蒲时,我已经不信你了。
“无念?你这名字真是有趣,是要你当个道士么?”
不是的。
丛将军,我唤“无念”,是因为我的亲人希望我得到一切。心中无憾,不需有念……
“无念!快跑!”
跑?
可我跑了,阿凝你怎么办!?
“唔!”
季无念挣扎醒来,看见沉凝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那时的沉凝一把将她推走,自己却被黑色的云团包裹、不见踪迹……
那时、也正好是在这里。
季无念想笑,也不知是因为这相似的场景,还是因为这熟悉的感觉。无法回去的长夜带着她回到了原本的路线。她就该是如此、孤立无援。
也是有意思。比起难过,她心里起的、竟然是一份自如。
灰蒙的天空她看过,可怖的幻境她闯过,邪恶的花海不再是她走不过去的关卡,就连那座高高在上的城、她都有全身而退的经历。
这里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握里,甚至连出现的幻想她都可以预测。躺在脚边的尸体是她自己,扑杀而来的还有她的师兄。曾经被宋则折磨的记忆也会在这里出现,再往前走一点,连魔尊都可能会在这里现出身影。虽然悲惨,可是……
可是……为什么月白会在这里呢?
“跟我来。”
不能跟去,那是幻影。
“现在不跟我走,就没机会了。”
……
不会的。就算这次不行,下次也总……
如果不会呢?
季无念心口一动,那个恐慌的答案被从心底刨出来。她一直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几乎是默认了月白也一定会在下一次出现。
可是,月白大人如此特别,从各个方面都展露了她与魔气神息的非凡关联。而且她这次与上次几乎没有什么区别,那月白出现的原因……
不能这么想。
这里的幻影会勾起自身深沉的绝望,不可以顺着她的思路走下去……
季无念抬步,耳边又是一句。
“连我,你也要丢下?”
……
丢下。
她丢下的、何止一个月白?
一生、一世、这所有的人。她的每一次自杀都是一份舍弃,抛掉了现有的、去追求下一个……
可下一个、还是同一个么?
季无念不知道,却不敢去想。她必须劝自己“是”,不然所有的一切都会失去目的。她承认自己是漫游的荒魂,可就算这样、她也想给自己的寻点可以前进的方向……
即便这个代价是“舍弃”么?
或许她曾舍弃的一切都可以溯回,那现在这个远去的人……真的还能在下一次遇到么?
月白、你真的还会……
“别去!”
季无念猛一回神,眼前的身影已然消散。她心中的什么好像也消失了,雾一样的一片、沉沉得蒙在那里。
她、是注定要抛弃一切的。
亲友也好,自己也好,季无念的所有都只是轮回中的过往。没有结束的开始不算存在,这中间的一切、也不过是缥缈的虚影。
那、为什么还要走下去呢?
季无念坐在水边,摇曳的水草上浮起了刚刚经历的一切。浓浓的迷雾、无边的花海,冷到刺骨的冰冻和吞噬眼前的黑暗。沉凝踉跄的身影渐渐模糊,所有的所有都虚虚的,好像透明了一般、又没有完全消散。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她只知道自己有点不想走下去了。
没有人与她同路,她总是要自己走……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在这儿等我’,你是哪个字听不懂?”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是光。
映射的阳光遮蔽了月白的面容,等季无念真正能看清她的时候,大人已经在她的身边蹲下。月白的脸色不太好看,季无念看到了,却又好像没办法去注意。
她的所有关注被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夺走。比起她身上的一切、月白作为月白,一下子就可以填满那个空荡的地方。
季无念蜷缩着,在空荡的一角泯成微尘,可这缕光似水,包容了所有的散落、再聚成人。她就这样凝聚,在不再黑暗的地方缓缓抬头。空无一物的广阔里生出芦苇,摇曳了水波、又敲打了岸边的碎石。她知道自己坐在并不松软的草地,身下硌着不平坦的石头。这里是无人所知的天水大泽,她眼前的、是追她而来的月白大人。
“月白……”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呢?
为什么、在我想要舍你而去的时候,你还会在这里呢?
你知道我有多懦弱么?你知道我有多卑劣么?你知道我有多胆小么?你知道我有多狠心么?
你是知道、才来的么?
这样的我、也值得你来么?
季无念不知道,但她不敢问。她好开心,可她又好害怕。所有的充盈都不那么实在,似乎她只要一闭上眼睛,这个人便又会消散踪迹、从她的视野里消失。
不要消失、请不要消失。
她舍不得、她不敢舍得。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的人,她真的、不想要另一个……
“月白……”
我不想死。
月白也一定不会让她死。
再次从梦中醒来的季无念有些恍惚。那个冷漠的月白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被剥夺的睡意一如既往,可当她被真正的月白抓住手掌,一切好像、又都回暖了。
“还疼么?”
温柔问话的月白大人依旧是那副死样子。季无念看着,觉得平常,又觉得自然。大人已经不需要用和善的脸色表达心意,这里很多默契、不许言说。
大人为她做了很多,大人为她受了很多。不爱说的月白总是用行动在表述挂怀,那季无念是不是也该做点什么、以述回应?
“那我以后不惹麻烦了,都听你了?”
那些纷繁复杂的事情我都不理了,就陪你过过清闲的“老年生活”……
“没必要。你爱做什么做什么,肆意妄为即可。”
呵,真的可以么?
季无念想笑,是真的觉得有趣。月白大人总有一种奇特的骄傲,嘴上一点亏也吃不得。她坏心眼也是真的坏心,连勾引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不知道她们两人都算是重伤未愈,憋着很伤身的好么?
这样的理论她也不敢在月白面前说出来,毕竟也是她让大人担心了。只要能让月白出出气,不管是什么惩罚她都愿受着。更不要说现在这些都算得上是福利,大人那曼妙的身姿吧……
不行不行、可不能再想了。
季无念转换注意力,重新面向桌上的书籍。她还没有开始看,身旁突然荡起了灵力。
闪烁的紫符咆哮着关心与亲近,季无念想了想、还是把它收了起来。
长夜外的一切在此时都显得有些危险,就连她的六离师兄、也是一个杀过她二十六次的人……
她不怪他,可被杀的记忆总是存在。季无念的脑子太好,想忘也忘不掉。她现在一想到出去便会联想到那些想杀她的人,再联想到未来要杀她的人……所有的一切如千锋列阵,直直得挡在她的身前。
稍微晚一点再去面对……应该可以吧?
季无念自己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又看起了手里的铭文书籍。这些鬼画符一样的东西她在各处见过,以前只觉得是古人留下的咒符。她也有试过去破解一番,但因为数量稀少又没有什么参照,一直也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月白教的这些东西一下子解了她许多疑惑。原来天水泽的“天水”其实是柬衣,而柬衣的名字、是该和月白连在一起的。
毁你一世,还你一世。
“世”、指的是什么呢?
季无念往后一靠,脑袋顺之扬起、一下子面对了排列整齐的竹子。月白的长夜里一切整洁,就连这些细节的纹路、也都栩栩如生的。
是真的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了这个问题,但看过大人改换日月、创造幻境,眼前的所有似乎都失去了实感。她能碰到的东西好像可以在下一秒消失,她眼中清凉的晨光好像也会随时被黑暗吞没。
月白的轻松有点让奇景失去了厚度。季无念随意想着,伸出手掌、举向天空。
她以为、她是会恨的。
偃城之中多少机关秘术,甚至其存在本身都是一件灭世之器。以前的魔尊曾不惜一切代价得想要得到它,还说那是什么“神的结晶”。季无念觉得他脑子有病,可多多少少、也不太喜欢创造出偃城和那怪兽的人。主要是偃城之中魔气漫盈,那恶兽更加杀人无数。季无念看了很多次,在那里也死了很多次。对于创造出那种东西的人,她原本深感厌恶,可现在知道那些与月白有关……她却也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不能说完全没有情感上的波动,可仔细那么一想、又好像一切都缓了。
月白参与其中也没有关系,那本就只是一份工具。这份工具可能都得不了大人青眼,不然哪里会就这么搁置在那儿、任人闯入……
她的大人、可是很任性的。
透过指缝,季无念再一次观察屋顶上的竹子。竹节处偏白的颜色向外凸起,季无念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眼睛。
这里是月白为神的长夜,那是不是她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办法逃开月白的视线?
好像、跟刚开始的时候很类似呢。
总跟在她身后观察的灵体现在只是变得明目张胆了,而她也从广阔的世间、被诱拐进了这小小的笼子。四面的铁窗无形于目,出来进去、还只有那一位狱卒审核。
“月白的囚徒”这个称号对她而言没有半点排斥。有时候她贴着胸口笑笑,只觉得她这位看守太过心大。
监牢的钥匙分明就挂在她的脖子上,就不怕她逃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