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的巴希勒区,万籁俱寂,喑夜无声。比起艾芙区等贵族阶层聚集的城区,这片平民为主的区域似乎并没有那么多夜生活的雅兴,毕竟在这里生活的绝大多数人,早已习惯了第二天清晨就要开始的劳累生活。
少有的例外是“海洋英雄”,一家看似不起眼,却总是生意兴隆的雅兰式酒馆。这家酒馆开设在一幢两层的红色砖房之中,装饰朴实无华,却总是能吸引到一些来自贵族区域,打扮光鲜的男男女女光顾——当然,绝大多数是雅兰人。
在今天这个夜晚,酒馆内灯火通明,人影晃动,但诡异的是,酒馆的大门却紧闭着,挂着“已打烊”的木牌。若是有人设法看到酒馆内的情况,大概更会大吃一惊,因为里面满座的宾客,并非通常印象里的粗野男人,而是二三十位容姿靓丽、气质高雅的女孩。
“今天还真是激烈啊…….”坐在椅子上的佩妮莱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
“是啊,”伊薇特的眼神呆望着前方,显得格外地迷惘,“我没想到,在这些问题上,大家竟然会有这么多的分歧…….”
“作为一个帝国人,也许我这么说不合适,但…….我觉得有这种分歧是很正常的,伊薇特,你有没有发现,‘树屋俱乐部’的大多数人……不,应该说是所有人,都是富裕阶层出身,不少更是出身于在雅兰绵延几个世纪的大贵族?我想,也许对于古维格国王的怨恨大家很容易取得共识,但是在此之后,恐怕……”
罗莎琳德一边叹着气,一边顺手抓起了桌上摆着的一个小酒杯,伊薇特想阻止她,但是因为心绪万千而迟疑了半步。
“呸!”刚尝一口杯中的液体,罗莎琳德脸色一变,不顾形象地狠狠地将刚喝进嘴里的东西吐在了地上。
“你们雅兰的酒真烈啊!”一边抱怨着,罗莎琳德一边用丝帕拼命地抹着脸。一股又辣又呛的刺击感觉从口腔蔓延到她的鼻腔,令她的整个面部都仿佛要冒火一般。
“没事吧!”比吉特在惊吓之中快步来到了罗莎琳德的身旁,朝她递上了一杯加了冰块的清水。
“抱…..抱歉……我该提醒你这杯子里装的是沃德加酒的…….”
“呼,没关系,谢谢关心,”连连喝了几口冰水,罗莎琳德的表情缓和了一些,“没能痛饮雅兰人的烈酒,是我还太脆弱的表现。”
“就算想挑战雅兰人的酒,也应该从布卢姆酒开始,”阿尔托温柔地笑着,“布卢姆酒的原料是甘蔗,酒性要比用雅兰产的马铃薯和黑麦酿造的沃德加酒温和许多,也甘甜许多。”
“唔,学姐,还是别教唆人干坏事啦,”比吉特轻轻拉了拉阿尔托的手,“饮酒可是校规不允许的……”
“我们出现在‘海洋英雄’,其实早就相当于把校规抛诸脑后啦!”佩妮莱拍了拍比吉特的肩膀,豪爽地说道,“在酒馆,除了喝酒,也没什么别的事可以干了吧,老板娘,先来三牛角杯沃德加,老规矩,要烈的!”
吧台对面,矗立着一位身材格外高大——粗估在六呎以上——的粗壮中年女性,她的身材丰腴而壮硕,披散着一头粗犷的金棕色卷发,皮肤白而粗糙,眼睛如海洋般湛蓝,标致但却绝不死板的五官中,满溢着一种野性的俊美。
这位女性便是这家“海洋英雄”酒馆的主人,索兰杜尔·贡纳斯多蒂。伊薇特、佩妮莱与阿尔托都十分喜欢她,这不仅仅因为她是来自雅兰地区的火焰岛的同胞,也不仅仅因为“海洋英雄”酒馆是三人在帝都最爱逛的一家雅兰式酒馆,更不仅仅是因为她本人也是“树屋俱乐部”的成员,丈夫更是在几年前死在了帝国的监狱里,而是因为——虽然索兰杜尔并不介意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们的视线在她那对傲人的双胸上多停留片刻,可要是这些男人们胆敢对酒馆里面的其它女士们有任何不敬,她一定会挥舞起她那肌肉曲线清晰可见的胳膊,给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一个难忘的教训。
“啪!”话音刚落片刻,索兰杜尔便把三个牛角状的大酒杯推到了伊薇特、佩妮莱与阿尔托的面前。这种酒杯是雅兰的特色,由橡木与金属制成,状如牛角,容量极大,每一杯都能承装一磅半的沃德加酒或布卢姆酒——足足相当于一满瓶。
“伊薇特,你,真的要把这一满杯都喝下去吗……..”艾莉西娅望着酒杯中那澄澈却散发着烈酒独有的浓香的液体,眼神中充满着惊恐。
“一杯怎么够,”旁边的佩妮莱早就迫不及待地抓起酒杯,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至少要喝上三杯才够味吧!”
“嗯,是的,”伊薇特也端起酒杯,大口地喝了起来,“放心吧艾莉西娅,我是不会输给它的。”
“这位帝国的小姑娘,你可别害怕哦,”索兰杜尔温柔地俯下身,看着艾莉西娅,“你大概就是伊薇特常说的那位……恋人吧,放心,她的酒量,比我见过的绝大部分男人都强呢!”
“为了雅兰,干杯!”未等艾莉西娅再多说什么,三只牛角杯已经碰在了一起。
“我觉得罗莎琳德说得很对,”狠狠地咽下一大口酒,阿尔托说道,“今天的争论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觉得,有些话,我们早晚需要开诚布公地讨论清楚。我们到底希望我们的家乡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是要求古维格遵守四百年前的联合王国协议,还是干脆独立?是要一个统一的雅兰国,还是由五个国家组成的联盟?是从古王族的后裔里重新选择我们的国王,还是要一个选举产生的共和国政府?这些问题,一个世纪以来,从来没有一个统一的结论。”
“所以今天奎姆先生的决定,虽然造成了不小的纷争,但大概是我们道路上的必然吧……嗯,今天的沃德加酒,味道好像比往常还浓烈一些呢!”
“那么,伊薇特,”佩妮莱一边品味着牛角杯中的沃德加酒,一边歪着头询问着,“你到底对奎姆先生的决定怎么看呢?嗯,我是指,他将海因里希先生请来的这件事。”
“这件事其实非常令我意外,”罗莎琳德迫不及待地插入了话题,“在大部分的贵族和富裕者眼里,海因里希先生大概是一位暴力活动的煽动家吧?他可是主张彻底掀翻一切贵族身份,让平民劳工成为国家的主人,我真的很意外,他会被邀请出现在这里。”
“但他是你的偶像,对吧?”阿尔托格外温柔地对罗莎琳德投来了一个微笑,“如果不是他受到邀请,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呢……”
“是这样,”罗莎琳德忽然严肃地坐直了身,依旧显得憔悴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了坚毅的神采,“确切地说,他不止是我的偶像,更是我的导师。”
“其实,我现在,也开始认为他有资格当我的导师了,咕嘟…….”伊薇特豪爽地一口气将牛角杯中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随即一伸手,抓起了索兰杜尔老板娘递来的另外一个牛角杯,“如果一个雅兰人的人心还是肉长的,那他就应该看到上次喋血街头的海员们,看到这么多年来不断反抗的那些矿工、钢铁工人们,好好看看是谁还在坚持反抗着古维格的拳头。”
“说得太对了!”佩妮莱一手拍着伊薇特的背,一手握着自己的牛角杯,重重地撞了撞伊薇特手中的牛角杯,发出一声清脆的脆响,“我一直觉得,如果我们雅兰人真拥有了自己的国家,那一定是一个,没有贵族和平民的区别,没有富人和穷人的区别,没有国王,国家的领袖由全体国民推选的国家,否则的话,我们到底在期望什么呢?如果我们仅仅是要古维格王国信守它曾经的承诺,那五十年前所流的血,还不足以教育我们古维格王室是一群怎样背信弃义的恶徒吗?如果我们期望的是用雅兰的王替代古维格的王,让雅兰的贵族替代古维格的贵族,那我们,与那些我们所憎恶的人,又有什么区别?我们还有什么资格自称在为同胞奋斗,还有什么资格去唱那首《自由之歌》?”
“那首先,”伊薇特高高举起了自己手中的酒杯,笑着看着佩妮莱与阿尔托,“为我们达成的共识,干杯!”
“干杯!”
三个牛角杯撞在一起,杯中的烈酒再度被一饮而空,这样豪爽、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喝法,莫说艾莉西娅,就连罗莎琳德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唯独比吉特倒显得相对平静,她默默地举起手中的玻璃杯,与三位前辈一道,饮尽了其中的沃德加酒。一道红晕悄然浮现在了她那白皙的脸蛋上,但她的意识,反倒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了。
“那个,姐姐……有个问题,我能不能向您询问一下呢?”
在酒馆吧台的另一旁,尤尔·安德森正被几个年轻的女孩围在中间。女孩们有说有笑,七嘴八舌地向她询问着各种问题。
“你…..啊,你叫卡特琳·穆奥特卡,火焰岛人,对吧?”尤尔轻轻抚摸了一下卡特琳那一头柔顺俏丽的黑发,温柔地回应道,“请讲吧,有问必答哦。”
“其实,最近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卡特琳不安地搓着手,眼神不住地回避,看上去十分地犹豫,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出来,“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古维格国王说我们都是古维格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呢?因为历史上,我们雅兰……我们雅兰不是在我们国王与古维格女王的联姻之下,才与古维格合并的吗?”
“真不错,看来你在历史课上下了很多功夫呢,”尤尔用暖心的微笑给了卡特琳一个温柔的鼓励,“你说得很对,大约四百年前,也就是新元503年,当时的雅兰国王埃里克四世迎娶了古维格女王凯瑟琳,结束了两国持续了多年的纷争,共同建立了古维格-雅兰联合王国,这也是如今古维格王国法律上的正式国名。”
“唔,其实,最开始,这是一场自愿的合并?”
“既是,也不是,这也是我今天想强调的问题,”尤尔如同讲故事一般,环视了一圈那几双注视着自己的年轻眼睛,继续说道,“说是,是因为当时整个雅兰王国的贵族与国王都认可了这样的决定,并在两国的边界附近营造了一座新城市——伊金斯城,意为团结之城,作为联合王国的都城。这座城市就是如今古维格王国的首都,圣阿列克堡。”
“那为什么说,不是呢?”
“因为这场合并,单纯是当时的雅兰贵族与王室同古维格达成的交易,完全没有经过广大平民的授权与认可,”尤尔的脸上依旧挂着微笑,语气中却逐渐升腾着火焰,“他们背着我们的人民,卖掉了我们的国家。所以我为什么要强调不可以相信贵族和国王呢?因为他们完全可以被利益所诱惑,所收买,这是历史给我们的教训。而永远不会背叛国家和民族的,只有我们的同胞,只有我们的每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同胞所组成的集体,因为民众才是民族本身,民众才是国家本身!”
“嗯,是……”
“而且,历史在不断的变化,人心也在不断的变化,即使是在当时,在四百年前,我们的国家选择了与古维格的合并,那么如今,我们就不能选择与它分离吗?这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土地,我们世代居住于此,我们有权力决定我们自己的命运,决定我们的土地上飘扬怎样的旗帜。”
“似乎,是应该这样……”
“况且,古维格,它就遵守了它的承诺吗?在成立联合王国的时候,所立的约定可是承诺,雅兰议会与古维格杜马各自掌管各自的内部事务,互不侵犯,双方共同宣誓效忠共同的国王,效忠埃里克四世与凯瑟琳女王的合法继承者,除此之外,双方的文化、社会与土地互相不干涉。结果呢?古维格人只把他们的信用延续了两百年,两百年以后,到了新元721年,古维格国王阿列克一世以镇压叛乱的名义,践踏了整个雅兰的土地,让条约变成了一纸空文,团结之城变成了圣阿列克堡,雅兰议会也成为了傀儡和木偶人的聚集地。如果古维格人首先背叛了他们的承诺,那么,我们雅兰人,有什么理由,再去遵守那个已经过时了数百年的约定?”
“嗯嗯,我明白了,谢谢姐姐!”
“我,我,我,我也想问问题!”
“啊,是艾娜,哈哈哈,你和伊薇特说的一模一样呢,真是个活泼的姑娘!”
“嘻嘻,谢谢姐姐夸奖!那我开问啦,请问姐姐,为什么有时候我们说雅兰,有时候又说雅兰五国呢,为什么我们彼此之间的母语也并不一样呢?我爸爸说,我们并不算同一个民族,但却算同一类民族,他这么说,是正确的吗?”
“是啊,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众所周知,我们雅兰地区,其实是由五个区域组成的,雅兰、斯维迪那、诺维德、拉普卡玛、火焰岛,这五个区域都是雅兰人的后裔,都曾经属于一个统一的雅兰王国,但是,在雅兰王国统一之前,这五个区域也都曾经有过自己的独立王国,而且,无论是语言还是文化,都有些微妙的差异哦,所以,强行把我们彼此算作同一个民族,也应该是一种概念上的错误呢。”
“唔…….这大概就是,有人觉得,我们即使独立后,也该以五个国家的联盟的形式存在,对吧?”
“没错,我也赞同这样的看法,我们曾经因为错误的统一而遭受了太多的苦难,那么,如果我们拥有自由以后,我们也并不应该,再无视差异地强迫我们必须同在一起。即使是恋人,也不应该是强行撮合的嘛,对不对?”
“嗯嗯,对,姐姐说得太对啦!”
“但是,我们既不一样,又一样,对不对,姐姐?无论如何,雅兰岛是我们祖先共同的家园,我们也都崇拜穆斯贝尔山,赫瓦格佳天池是我们共同的圣地,高山百合,也同样是我们共同的精神象征,所以我,我虽然是拉普卡玛人,但我也乐意被称作雅兰人!”
“对,我是雅兰人!”
“我也是!”
女孩们欢呼着,呐喊着,微笑着,美酒的醇香与少女微笑的甘甜交织在一起,令酒馆被笼罩在一层热烈激昂却美丽温婉的曼妙氛围之中。
“团结使我们强大,而分离却也能让我们学会尊重彼此,这种滋味就正好像是恋爱一般,若即若离的距离才是最美的,”尤尔细细品了品杯中的布卢姆酒,用更加优雅而成熟的目光引领着这些年轻的女孩,“所以,我们大家,既学会做雅兰人,又学会做我们自己,好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