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感觉怎么样?”
蒋华一如既往地,拿着记录单站在宁风的床边。
“没什么感觉。”
她躺在床上,甚至不把目光从闪烁的电视上挪开一秒。
“你最近检查的报告反映你的情况很不理想,所以有什么不舒服要跟我讲,知道吧。”
宁风只是摆摆手。
沉默了一会儿,一丝苦笑。
“再过两天,我就交不起住院费了,你们在我身上捞不到什么钱的。所以啊,蒋医生,不必管我。”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终于把视线转移到稍有愠色的眉眼间,宁风盯着她看。
轻轻叹了口气。
“不是我把你当什么人,是他们要我把你当什么人。”
“……什么意思?”
又是沉默。
耳边隐有隔壁床位家属抽噎的声音。
看向窗外。
阳光虽好,在宁风眼里却是那么刺眼,如果有一片树叶能在此刻凋落在窗上,只是挡住一分也好。
“你才二十五六,不懂就不要懂了。”
猜到了蒋华会浮现的阴郁神色,宁风不再回头确认。
其实她本不愿把话说的这样沉重。
但一想到这个涉世未深的医生将来会面对的一切,她不能不感到担忧。
听着蒋华缓缓离开的脚步,直到房门发出咔哒一声,她才又看向房间内。
似乎是刚漆过的墙,白的不真实,除了把人衬得更无人色再没有别的用处。尽管他们说是为了让患者更加平静,但宁风看着这瘆人的白,一阵又一阵的恐慌,如同深海的寂静,同时也带来不安。为了不让患者情绪激动,墙上的电视音量开的很小。但看着里面的人哭哭笑笑手舞足蹈,她的脑子里只出现毫不相干的两个字。
荒谬。
隔壁床躺着的是个老头子,昨天宁风下床走动的时候,他已经面色苍白,跟那毫无生机的墙面没什么两样了。
似乎快要死了。
他家的老太婆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他家的大儿子刚刚走出房门,也许又在边抽烟边抹眼泪;他家的小孙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拿着课本在桌边写写画画,时不时哼上两句在学校里刚学会的儿歌。
尽管耳边传来的悲伤纠缠不清,但宁风只是看着手机,波澜不惊。
这样的场景,她见多了。
当初父母跟他一样的时候,自己也曾这样痛苦过。
父亲是心血管病,母亲生下她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她辍学挣来的钱只有一成留给自己。家里没一个亲戚愿意借钱来,尽管每天只吃白面,她还是只能看着父亲的身体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
“他家小孩,来你过来。”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冲宁风招招手。
“我父亲怎么了吗?”
宁风的手攥着衣角,她知道自己再拿不出钱来了。
“你爸情况很不乐观,但是如果能拿出钱来手术的话,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她明明早有准备,但身子还是一下子瘫软下来。
“……我,弄不到钱了……”
那人摆出无奈的样子,耸耸肩。
“那没办法了,整理整理就尽早出院吧,带你爸四处转转,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忍着泪,她走回父亲床前。
“怎么了?”
看着父亲孱弱的样子和微乎其微的说话声,宁风只觉得身体一阵阵地收紧。
“没什么。”
压抑着哭腔,她走到窗前。
那天的阳光,和今天一样。
亮得刺眼。
她不愿再想起,但父亲临死前的样子分毫不差地刻在了记忆里。
他轻轻抚摸着宁风被泪水淹没的脸,静静地微笑着。看着父亲的笑脸,她却是越发的痛苦。
如同刺眼的阳光扎进身体一般。
宁风握着父亲的手,直到它从温热,变得永远冰冷。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命就在自己的手里流逝。
但她却无能为力。
“不要……孤独地生活……”
这是父亲对她说过的最后七个字。
此刻躺在病床上的她,深深地叹息。因为她甚至没能完成父亲那小小的遗愿。
她还是沉痛。
但哭不出来。
之前哭是为了父亲,现在,她不知道应该为谁而哭了。
后来,听说原本睡着父亲的床位在他离开后的当天就睡上了一个当地的商人,尽管他的病没什么要紧,还是在医院里住了好长一段时间。
手机的消息提示音。
是宁风追的小说又更新了。
迫不及待打开手机,似乎晚一秒就再也看不到。
那个作者总在这个时间发文,分秒不差。文风还是那样令人心安,也许是错觉吧,那些文字总给她一种温暖而熟悉的感觉。时不时的,她会觉得这个作者就在自己身边。
今天的新一章,两个主角互通心意,在一起了。
庆幸之余,宁风的眉梢又低了下来。
孤独的,又只有她了。
但,本该习惯的。
也许,这是天赋。
已经,怎样都好了。
“宁风,今天的药吃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蒋华又走到自己床边。
“好像没有。”
“药怎么能忘记吃呢。”
她的话里没有责备,那听起来,也许是嗔怪。
把药片从床头柜里拿出来,蒋华又去倒了温水,把剥出来的两颗药和水杯一齐递到宁风手上。
“赶紧吃了。”
看着手中的药,一瞬间,宁风有些恍惚。
“我快死了。”
“说这个干什么?”
“你把好意留给下一个人吧,那比送给我值得多。”
宁风把药丢进嘴里,生咽了下去,过了两三秒才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形同虚设地喝了两口水。
蒋华看着她把药吃下,一言不发。
直到宁风的表反射的太阳光晃到了她的眼睛,才回过神来。
“对了,你一直在看的小说,最近写到哪了?”
“今天完结了。”
明明是圆满的事情,她的眼睛里却藏不住地落寞。
“是吗,真好。”
“的确,挺好的。”
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去看那部小说了。
就算她之前再怎么狂热,都再也不会了。
晚上,她睡不着,也许是因为隔壁的老头子一直咳个不停。
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有的人失眠时会回忆过去,有的人会想念亲人,也有的会思考人生。
宁风却没有什么可以想。
她只是睡不着。
她了解自己的身体,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对于自己将至的死亡,她却感觉不到一点悲伤。
她告诉自己,那是生病所致。
但她也明白,那只不过是为了掩盖麻木,对自己撒的谎。
……是麻木吗?
也可能只是累了吧。
总觉得身上再没有一点力气,大概是因为把饭偷偷倒掉了,饿的吧。
好疼。
好疼。
好疼。
……好疼。
快死了吧。
宁风艰难地摸出床头柜里还剩下的两片安眠药。
那是自己在住院前裹在衣服里带进来的,即使是每天都来看情况的蒋华也不知道。
死之前,好好睡一觉。
这就是她唯一的愿望了。
已经骨瘦如柴的宁风吞下药片,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不知多久,但好像很久。
直到窒息感把她从未知的地域拉扯回来。
天亮了。
又是刺眼的阳光。
但那已经不能让宁风再为之感伤了。
呼吸困难。
全身如同被肢解般的疼痛。
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那种感受呢,她没上过几天学,不知道。
蒋华的眼睛里噙着泪,脚边散落一地的检查报告。
“我……要死了吧……”
短短五个字,宁风却用去半分钟。
“……好像,是这样的……”
也许是因为这是自己的第一个病人,蒋华的悲伤甚至更甚于宁风。
“……故事的结局,还喜欢吗?”
“什么……”
片刻的犹豫。
很快,无数回忆涌进宁风的脑海,她意识到了。
张大嘴,却吐不出半个字。
她从未告诉过蒋华自己在追一部小说。
蒋华开给她的药一直就放在床头柜里。
隔壁床位的老头子,他儿子经常去收费处交钱,但她身上加起来也只有几百块。
小说的两个主角,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病患。
“蒋……医生……”
她想抬手触碰蒋华的脸。
但她做不到。
蒋华的泪一滴滴落在蓝白条纹的被子上,融进去,再也看不见。
“宁风……对不起……”
剧烈的疼痛中,似乎有另一种痛若隐若现。
那是从没遇到过的感觉,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只是在此刻,宁风多想,多想替她拭去眼角的泪。
但她连摇头否认蒋华愧意的力气都没有。
呼吸,越来越孱弱。
疼痛,越来越剧烈。
丁零当啷,一帮人推着抢救的仪器匆匆忙忙冲进病房。
“让……他们走……”
蒋华胡乱地抹掉泪。
“你们出去吧。”
“但是,蒋医生……”
“遵从病人的意愿。”
进来的医生护士们面面相觑,还是慢慢离开病房。
在生命的最后,宁风无力地碰了一下蒋华。
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张着。
“……华……能不能……握住我的手……”
微微颤抖着,蒋华两只手把宁风的左手紧紧握住。
就像她握着父亲的手。
就像老头子的老伴握着他的手。
宁风笑了。
“谢谢……华……”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左手反握住蒋华的手。
她把一生中最后的温暖,留给了她。
刺眼的阳光被蒋华的身体挡住,只剩明亮。
监护仪的曲线趋于平缓。
正如她跌宕起伏的人生变得圆满。
“我的病,治不好,没法对你负责。”
“我只是想陪你直到最后一秒,仅此而已。”
那部小说的最后一章中曾如是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