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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文字工作者,姑且能作算个写过几本畅销书名气不大不小的作家,最擅长描写风花雪月、痴男怨女、人间情缘、爱恨离别。尽管常常被那些文艺评论家批评为格局偏小、文笔怪诞、轻薄浅浮、脂粉俗气,可奈何读者认账销量一次更比一次高。
于是乎,受此鼓舞,我愈发沉迷于写作,直至突然有天读到封来信,信对我父母的爱情颇好奇,甚至隐隐有我笔下故事乃受父母爱情影响之推测,遂令我生出几分写作父母爱情的心思。
我想这是天下最愚蠢的主意——把父母作为自己新作的主角,简直鬼迷心窍!然而我就想写,想到手痒难耐的地步。但真正令我下定决心写她们俩的还是昨天妈妈过生日吐槽自己这辈子栽在母亲手里却被母亲反驳当年也不知是谁主动找她要联系方式。
仔细想想,她们俩的爱情故事可比我写的那些小说要戏剧得多,所以我当机立断启动电脑打开码字,十分张扬地写起我父母的爱情,前提是我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文风描写——母亲说她并不想成为那些言情小说主角——她总认为我的小说太过言情。唉,既然这样,我也只好照办了。
我出生时,父母已经离婚,按美由希姑姑的说法,我出生时机之精妙幸运达到罕见地步,因为再晚一小时她俩就正式离婚,而我也会从婚生子跌落成私生子,即便她们日后复合。我从小跟着妈妈生活,直至五岁才见到母亲,还是在双方避无可避的情况下才相见的,当然彼时的我并不知道那个经常在新闻里看到的学者州长是我母亲。
妈妈在人前将我隐藏得极好,好到相见之前母亲压根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母亲常常说妈妈找错了工作,这种隐藏水平应该去中央情报局或经济侦查局当调查员才对。这里不得不感慨一句如果那天母亲没有到剧院后台,或者妈妈没有带我去工作,没准现在我就不会动笔写这篇文章了。
说到这,似乎不得不简单介绍一下我的双亲。我母亲高町奈叶现任财政部部长芝加哥商学院名誉教授,我妈妈菲特·泰斯特罗莎著名歌剧演员。按理来讲,这对几乎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携手步入婚姻殿堂,可世事恰恰出人意料,就像我的诞生一样,但这先按下不表。
说起我的妈妈,人们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词多半是戏剧花腔女高音或者小卡拉斯(当然近几年这个称呼逐渐没人提起,评论家称发现妈妈已经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再唤作小卡拉斯是对双方的不尊重)。
若细究我妈妈的家世想来多半也是音乐世家之类的猜测,但事实上她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我的姥姥普蕾茜亚·泰斯特罗莎是耶鲁大学生物学教授,担任《Science》、《Nature》等多家期刊审稿人,师从诺奖得主,本人貌似也多次荣登诺奖赔率榜——真伪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是生命科学界举足轻重的大佬级人物。我的姨妈艾丽希亚则在担任某知名医院主任医师的同时担任哈佛大学临床医学教授,主攻神经外科,在脑神经领域堪称权威。
奇妙的事情就在这,从姥姥与姨妈的职位来看,完全看不出任何与歌剧能搭上边的地方,可妈妈偏偏成为了一名歌剧演员。事情还要从妈妈十三岁那年说起,姥姥带着两位女儿共赴哥伦比亚大学交流访问,某天夜晚被相熟的教授邀请观看某场歌剧,不承想,那一晚就此改变妈妈的人生方向。经过一天的思考,她郑重向妈妈也就是我的姥姥提出学习声乐的想法,而姥姥惊讶之余更多感到担忧,毕竟声乐吃天赋,但她还是着手联系自己在罗切斯特大学的朋友替妈妈找好老师。再之后的事,我想就是百科上能查到的,经过两年学习,十五岁那年妈妈初次登台成功打响名气,此后专心求学并在四年后饰演《图兰朵》柳儿一角后声名鹊起,再后来便走上条光辉大道、前途光明,二十二岁更是因为成功演绎托斯卡赢得小卡拉斯的美誉。
至于我妈妈的其他亲友们大多也是其他领域的佼佼者,碍于某些原因,在此暂且略过。然而写到这,我不免有些汗颜,谁叫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作家,既没有能够震惊世界文坛的作品傍身,又没有可以挤进传统文学界的奖项站台,和他们——我家那些前途闪耀的权威专家们比起来,我那点成就实在是少得可怜且黯淡无光。
可差距再怎么大,也比不过当年初相识的母亲与妈妈。
彼时母亲奈叶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刚博士毕业留校任教的普通大学讲师,尽管发表过几篇核心权威文章又收到多封金融投资公司offer,但依旧显得平凡。而妈妈菲特正值当打之年——虽然现在回望可能是妈妈黄金时代的启始之年——俨然幅歌剧界明日王者的模样。是以,疾风阿姨常常拿这事和妈妈开玩笑,调侃妈妈抓住了只潜力股,凭借这种选股眼光,应该投身股市才对。
可惜两人相遇绝非是什么才子佳人罗曼蒂克式的爱情故事,正相反,我倒觉得像个某人暴殄天物的古希腊滑稽剧。
初次见面两人之间就出了岔子闹得尴尬异常,问题自然出在我那位技能天赋全点学术政治以致于半点艺术细胞也无的母亲奈叶身上。那天妈妈菲特受邀请出演《蝴蝶夫人》的巧巧桑,消息刚放出来票便被一抢而空,诸多没买到票的人在推特上痛哭流涕,当然母亲奈叶自然不包括其中,因为她根本没关注这消息,甚至连了解的兴趣也没有。之所以到剧院观看,全部仰赖于同门师兄委托,被迫陪爱好歌剧的师兄妈妈共同观看。仅此而已,我清晰地记得奈叶母亲说的话,[如果不是师兄一把鼻涕一把泪絮絮叨叨吵到我根本写不下去论文,打死我也不会答应去陪阿姨听歌剧。天晓得,那有多无聊]。
极自然,我那没有丝毫艺术细胞的母亲在开场半小时就哈欠连天昏昏欲睡,唯一阻止她入眠的因素仅仅是歌剧演员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吵得她无法睡着而已。
我的母亲奈叶习惯在寂静且昏暗的环境下入睡,如果房间狭小封闭,那就更好了,她能睡得更香。歌剧院绝对是最令人失眠的地方,敲下这句话时,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奈叶母亲说话时的愤愤表情,平日那股温和微笑侃侃而谈的精英范被抛到九霄云外,像极了一个要求未得到满足的孩子和家长发脾气闹别扭。但菲特妈妈似乎对此司空见惯,按她的说法,母亲哪天能在私生活上表现得和在学界政坛一样,那么她就该考虑申请离婚了。当我问她理由时,妈妈沉默半晌才说,没人想和一个沉稳到冷血的家伙生活。
说歌剧院失眠,并非在于光线太亮,而是太吵。有黑暗的硬件却没安静的软件,还有比这更令人抓狂的吗?我并不知道答案,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对那晚的奈叶母亲来讲,答案必然是有。
当奈叶母亲在后台和尚未卸妆的菲特妈妈大眼瞪小眼时,她整个人都处于宕机状态。她至今都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走进得后台,最后她将之归结于歌剧吵得她头疼导致无暇思考只能跟着师兄妈妈行动。就这还跟丢了师兄妈妈,四处环顾想找人正好碰到妈妈。
虽说脑子晕晕糊糊地,但奈叶母亲还是非常有礼貌地和菲特妈妈打招呼,即便她连妈妈是谁都不知道,可菲特妈妈却惊讶了,从她出道伊始,这还是头一遭。她原本以为是粉丝通过经纪人的关系进入后台来找她,甚至都做好签字与合影的准备,谁承想,奈叶母亲问好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她是否看见另一位进后台的女士。通过关系到后台的人少说也有五六个,菲特妈妈怎么可能知道。本来想叫经纪人带奈叶母亲出去,谁知竟鬼使神差地主动请缨要带母亲去找人。
都怪你当时笑得太好看!
小时候我不懂妈妈对母亲说这话时的语气,认为是妈妈在训斥母亲,挺身挡在母亲面前告诫让妈妈不要斥责母亲,引得母亲抱着我哈哈大笑,还反问妈妈听到我的话没有,惹得菲特妈妈玉面含粉转身上楼。现在想起来,当时的自己未免太不懂事。菲特妈妈那哪里是愤怒语气,那股神态腔调怎么看都像是在娇嗔,而奈叶母亲则在趁机调情,偏偏我就跳出去大煞风景。也无毋乎,我至今单身。
其实这话倒真没说错,别说那时候,就连现在奈叶母亲的笑仍旧迷人,她竞选州长时,选民投票给她的主要理由之一就是她的笑容好看、令人心生暖意想要信服接近。纽约《太阳报》有篇报道还讨论母亲如何用笑来争取选票,即便事后被母亲撰写文章指为毫无根据,但仍然阻止不了人们相信。
可笑得再好看,也无法改变菲特妈妈对奈叶母亲呆的第一印象,虽然以后她为此付出惨痛代价,但当时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哪有人会在歌剧院跟丢人?又不是在走什么迷宫。何况居然还对一个陌生人有问必答,万一自己是个坏人,这人岂不是羊入虎口。
怀揣这种想法,菲特妈妈玩心大起,拉着奈叶母亲逛完整个剧院后台,说到底,终归是奈叶母亲虽然看着呆但却给人种纯粹的少年感实在令人难以心生恶感,极自然地激发了菲特妈妈的母性。我曾经真的单纯地认为奈叶母亲是初出象牙塔社会阅历浅薄,如今跳出那层滤镜,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我突然发觉哪怕初出茅庐奈叶母亲身上就已经具备一个成功政客应该具备的品质——伪装成猎物让真正的猎物自动靠近。
这么想奈叶母亲似乎不太好,不过一个成年人脑子再迷糊有可能会达到有问必答知无不言的地方吗?十岁小孩身上都不会发生的事,就在她身上发生了,并且时隔多年,从妈妈的复述来看,有关奈叶母亲的关键信息几乎没有一个透露,否则也不至于发生后来的离婚事件,可见奈叶母亲巧妙地动用语言令菲特妈妈相信自己单纯无辜,同时又让妈妈把她看作能够交往的对象,呆而可爱,大抵就是这么种感觉。我想这份本事,我这辈子也学不会,谁叫我只遗传到母亲的直率与纯粹,却把那份灵活变通给丢掉呢。
话说回来,真正令两人距离缩小的还是奈叶母亲师兄的妈妈。
师兄妈妈和奈叶母亲她们是在后台入口处重逢的,然而师兄妈妈最先注意到的却是菲特妈妈,没办法谁叫她是菲特妈妈老师的同门师姐,师伯关心师侄天经地义,加之这位热心肠的华裔老太太极其热衷拉纤保媒,原想撮合自家儿子和菲特妈妈,奈何母亲师兄用计逃脱兼之借口有女朋友而自己师妹单身需要通过恋爱来增加社会阅历成功说服老太太动心。
本就有心当月老红娘,又瞧见两个孩子碰到一块,看样子还相谈甚欢,老太太顿时乐开花,满脸革命胜利的欢欣喜悦与宽慰,按师兄伯伯的说法,老太太有那么一瞬间连孩子名字都想好。即便奈叶母亲与菲特妈妈并非自己亲生孩子,但一个是自己儿子至交一个是自己师侄,按她的算法都叫自家人,现在彼此有意那就叫亲上加亲。
在老太太的引导下,两个年轻人相互交换了联系方式,又许下再见之约。尽管奈叶母亲给得不情不愿,按她的说法,自己实在无力欣赏歌剧,勉强见面又能聊什么呢?何况见面时间还是她最讨厌的下午两点,这里必须插入解释一下——有关奈叶母亲奇怪的作息方式,她习惯下午四点起床,通常会工作到凌晨一点,再休息两个小时凌晨三点继续工作,上午九点结束工作前去洗漱并正式睡觉到下午四点,总之她完美地避开一天中太阳最盛的所有时刻——那个时间点太阳正大,哪怕在室内都容易令她脾气暴躁。事实也充分地证明这点,初次约会,我的母亲奈叶就差点把菲特妈妈气得当众离场,险些葬送大好姻缘,以及她家最可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