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有一些忠实的读者还记得,在前年《莱茵切斯特评论家》杂志对我做的专访中,我曾经提到过,泊瑟芬·兰道尔伯爵小姐是我文学道路上重要的资助人,作为交换,我将为她创作一部作品。自然,“创作”一词用在如我这样的纪实性小说作者身上是否恰当,仍是众多学者与评论家争论不休的话题,但幸运的是,目前我们仍然身处我的作品的疆域之中。这部作品是献给泊瑟芬的,而我知道她会赞同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本书将以一场婚礼开始。
共和国首都托里莫瓦的四月,正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之际。这一天,湛蓝的天空纯净得没有一丝云彩,春日的暖阳慷慨地向人世间洒下自己的光芒。青绿的叶芽自垂柳枝尖轻盈吐出,映入澄澈湖水反照出的如洗天光,点缀上拱券下镶嵌着彩绘玻璃的玫瑰花窗。洁白的丝绸条带缠绕上道路两旁新近修剪过的灌木,一道精心捆扎的鲜花拱门喜气洋洋地伫立在海瑟薇大教堂著名的“真实之门”前。一只被教堂执事养得膘肥体壮的灰鸽扑扇着翅膀,降落在拱门顶端的一枝常青藤上,好奇地打量着纷至沓来的陌生面孔。
我也身处此刻烦扰海瑟薇大教堂的人群中,身穿一条淡紫色的礼服长裙,头戴一顶缀有鲜花的小帽——这的确是那种令你不得不穿上最好的服装的场合,哪怕代价是连你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外表显得很是虚伪。为了准时赶上这场盛事,我辗转两天穿山越海,终于完成这段跨国旅途,跋涉的疲劳令我仍然感到有些头晕脑胀,但婚礼上提供的香槟帮了大忙。
正当我要饮下婚礼上的第三杯香槟时,我看见一位朋友向我走来。
“想在婚礼前把自己灌醉?也许有人会误会你对新娘余情未了呢。”
“泊瑟芬!”我向她举杯,“我倒没有想到您会出现在这儿。”
在这时节,我和兰道尔小姐已然并不如最开始那样亲近。在我为兰道尔家族撰写的家史出版后,我获得了一笔不小的进账,也有了几本稳定向我约稿的杂志,收入来源较为稳定。出于对自我独立性的考虑,我新找了一间公寓,搬出了兰道尔小姐的宅邸,自此之后,我见到她的机会便比从前少了许多。
上一次我见到她,还是在法庭上——《莱茵切斯特晚报》雇佣我为内阁秘书爱德华·匹克受贿案撰写系列报道,于是我申请了旁观席,而兰道尔小姐是控方证人。相比于那时候,今天的她看起来快活了许多,罕见地身穿一条与她眼睛颜色相近的浅灰色裙子,头上戴着一顶小孩子们在教堂门口分发的花环。我必须承认,这套装扮非常适合她。
泊瑟芬·兰道尔小姐伸手过来,拿走我手里的香槟,品尝了一口后,笑着说:“为什么不呢?我一向认为自己是她们的朋友,我和德拉库尔家族也很熟悉。说实话,最不应该,也不希望出现在这场婚礼上的,恐怕还是那对新人吧。”
“这我倒真无法反驳。”我说:“她们是怎么上的这条贼船?”
“家族压力……没错,非常讽刺。都不知道应该说她们是幸运还是不幸。”泊瑟芬摇了摇头,转而问道:“说起来,我还没有问你呢:你是来这里当亲友,还是来这里工作?”
“您真认为我有机会报道这场婚礼?”
“他们需要受控的媒体宣传,这一点毫无疑问。没有人能在海瑟薇大教堂举行一场婚礼,却不登上报纸前三版的。更别提你现在在行业内也有一些名声了,不是吗?”
大概这就是出身贵族之家的天赋优势,泊瑟芬总是一眼就能看到这类社交事件的全局。我的确肩负报道这场婚礼的使命:《闲情逸报》的总编辑朱尔斯·弗雷泽女士慷慨地将王国内仅有两份的报道机会交给了我,希望能靠着我和婚礼主角那一点浅薄的关系写出最深入的文章。
尽管我内心并不认为这场婚礼有什么值得深入报道的必要,也不认为我真能在这一主题上写出什么深刻的文字,但我更不能容忍《闲情逸报》最终刊登的婚礼报道,只是一篇充斥着投机和臆测的荒唐文章。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向泊瑟芬道:“您这话说得很对,但先前的问题问得不怎么聪明。我显然并不能位居亲友之列。”
“噢!”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泊瑟芬表露出如此惊讶的情绪,“这么说来,你没有收到查尔斯·班扬警长写给你的信了。”
我困惑地摇了摇头。查尔斯·班扬警长又是怎么给牵扯进来的?
“好吧,总会有一个人为这事儿负责的。我所知的事实是,查尔斯·班扬警长给你写了一封信,邀请你作为警方身份的随行亲友来参加婚礼,并且可以对此婚礼做报道,作为一直以来你向他们提供帮助的答谢。”
我十分吃惊,下意识地以为泊瑟芬在骗我,但我实在想不出她在此时欺骗我的乐趣所在,于是渐渐接受这并非谎言的事实。
“真是意想不到!”
“的确如此。还好你仍旧来了,这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我无法想象你不能亲历这场婚礼。”
“您该不会当真我以为我对新娘抱有情意吧?”我揶揄道。
“当然不,那只是个玩笑而已。我只是想要提醒你,好好记住这一天。”泊瑟芬的眼里闪烁着某种光芒,这是我曾经见过多次的,她在盘算谋划什么事时的神光,“将来有一日你会写一本和我有关的书,而这一天就会是一切的开始。”
冰块从凝结那一天便开始消融,火焰从燃烧那一刻便临近熄灭,一切的开始都是沉默且不惊人的。那场婚礼最终顺利而平静,有限的几家媒体所刊载的报道也都只是说着吉祥话的流水账。但在那第二天所发生的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而现在,我拥有概览一整段历史的特权,也只有在此刻我才意识到,那件事是多么遥远地与之后所发生的另一件大事互相呼应。
没过多久,清脆的铃声从教堂中传出,召唤宾客们回到礼堂,宣告婚礼即将开始。在这时候,我听见身旁的泊瑟芬低声宣告:“游戏开始了。(The game is afo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