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得不合时宜。
警用马车轻快地驶过平坦宽敞的乡间道路,和煦的晨光透过窗户照进车厢。车厢内部,简·迪布瓦探长耷拉着眼睛,眉头难受地微微皱起,好似这阳光正把她晒成一捧飞灰。
从表象上来看,简·迪布瓦与托里莫瓦警察厅刑事科绝无仅有的女性探长这一头衔所暗示的形象差之千里。她身高仅有五尺四寸,加了垫肩的毛呢外套难掩她单薄的躯体,在剪得像小孩子一样短的黑发上,总是压着一顶灰色的费多拉帽,令人难以捕捉那双翠绿色眼睛里的细微神光。也许是不擅长眼神交流的缘故,简·迪布瓦在刑事科内朋友不多,也一直没有固定的搭档。大部分时间她独来独往,就像今天一样。
正是这样一位娇小孤僻的探长,在如此微妙的时刻被赋予了关键的使命。托里莫瓦警察厅刑事科指挥官路西恩·里纳德也许只是位资深官僚,但在指派下属上很有眼光。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眼光究竟落在何处,简·迪布瓦还并不十分明白。
“长官。”托里莫瓦郊区分局的一位巡警在简易设置的警戒线外迎接她,同时递上自己的笔记本:“这里是一些初步了解到的情况,我想您也许希望在进去之前先看一看。”
简翻开笔记本,潦草地看了一遍,将它还给巡警,然后问:“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大约六点半。”巡警答道:“我们四位最早赶到局里的白班警察一起过来的,分别控制住了主要的出入口,并保护了现场。”
“在那之前呢?我听说旅馆在五点二十分就向分局报了警?”
“接警的是两位夜班巡警,我们到来后,他们就回家去休息了。”停顿了一下,巡警还是觉得自己的应对不大妥当,于是又补充道:“局里一直人手不够,夜班都是轮流执勤。那两位巡警已经连着上了一轮白班和一轮夜班,太累了,继续留在这里也效率不高。”
“你一直都这么啰嗦吗?”简眯起眼睛,抬起手腕,看了看腕表上显示的时间。已经七点一刻了。
“好吧,继续努力。”她拍了拍巡警的肩膀——消息会渐渐传开,各怀心思的人们都会想来试试能不能混进旅馆偷消息,外围守卫的工作不会特别轻松。简不确定这位巡警是否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他的口才倒是足够胜任了。
开业于七十二年前的蒙特尔旅馆,在十二年前就已经注册列入托里莫瓦范围内的知名古建。眼下旅馆的所有者是布雷顿家族,为了更好地经营旅馆生意,他们聘请了一位职业酒店经理,原先任职于托里莫瓦中心酒店的莱昂纳尔·卡班先生。
“早上好,警官。”身为一位优秀的经理,莱昂纳尔·卡班早在警用马车抵达时便出现在旅馆门口等待迎接远途而来的主管警官。一整个兵荒马乱的清晨后,卡班先生仍然维持着惊人的体面,只有黑色燕尾服里暗藏的威士忌气味儿出卖他内心的狼狈。
简点点头,摘下灰色的鼠皮手套,和卡班先生握了握手:“简·迪布瓦探长。”
“莱昂纳尔·卡班,我是这家旅馆的经理。感谢您赶来为维克多·杜兰德将军主持正义。”卡班先生说:“旅途还愉快吗?”
“抱歉,现在没有时间闲聊。”简收回手,戴上手套,坚决地说:“目前你是怎么安置嫌疑人的?”
很明显,“嫌疑人”这个字眼令卡班先生感到不大舒适。简口中的嫌疑人都是旅馆的客人,卡班先生的服务对象,仅仅因为一起谋杀案就让他改变对客人的态度,实在强人所难。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在鬓角上按了按,谨慎地回答道:“我请客人们都留在旅馆内,尽量不要离开自己的房间。根据接电话的警官的建议,我没有详细告知惨剧的细节,但这似乎造成了一些不安……当然,您的到来足以安抚他们,不过我必须说,有几位尊贵的客人非常强硬地希望能够尽快离开。他们都有重要的事务在身,您瞧。”
“没关系,我会处理他们。”对卡班先生最后委婉的提示,简并没有特别在意。既然卡班先生都能将他们拖这么久,没理由他们不能再等一段时间。
“我想先去现场看看。现场在哪个房间?”
“在西翼二楼的十号房。我这就带您过去。”
蒙特尔旅馆一楼的大厅内空空荡荡,只有一位身穿制服的巡警站在尺形柜台后边,在守护现场之余兼任前台的职责。大约是这两份职责都不怎么有趣的缘故,简第一眼看到这位巡警的时候,他正靠在柜台上,单手撑着脑袋,懒散地打着哈欠。
卡班先生轻轻地清了下喉咙。巡警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卡班先生没想到他没有领悟自己的暗示,只好尴尬地回以微笑。
简没有理睬他们的交流。她的目光落在前台后的备用钥匙柜上。柜子上了锁,但能透过玻璃看到一部分钥匙的留存情况。西翼十号房正好位列其中,黄铜挂钩上悬挂着一把光泽黯淡的钥匙。
“有留宿客人的名单吗?”简问道,“以及旅馆内的楼层布局。”
“呃,有啊,不过,您是哪位?”一扫先前的惫懒,巡警警惕地反问道。
简正要回答,但卡班先生非常急切地抢了先。
“这位是来自刑事科的简·迪布瓦探长,目前她正主导调查这一案件。”
巡警吃了一惊,立马立正敬礼:“对不起,头儿,我……”
出乎巡警的意料,简既没有原谅他,也没有借题发挥。她完完全全地视这段插曲为无物,自然地再次回到之前的话题:“准备好一张楼层布局图,将留宿客人的名字标记上去,不要遗漏任何人。”安排停当后,她转头看向卡班先生,道:“不好意思,耽搁了一点时间。我们这就上楼去吧?”
“西翼是旅馆里最早修建起来的一部分,我们尽力保存了它的原貌,以此作为旅馆的特色,效果非常不错。很多上年纪的客人都会主动要求居住在西翼的房间,这令他们置身于少年时光。”
拾木质阶梯而上,卡班先生简单地向简做着介绍。简一边听着介绍,一边观察路途中是否存在可疑的细节。她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事情,倒是注意到了好几位悄悄透过门缝向外观察的房客。
“所以,住在西翼是死者自己要求的?”
“不,将军阁下此前曾经多次造访本旅馆,所以我知道他偏好住在西翼的房间,因此提前为他预留了一间。”
“都有谁知道这件事?”
“我将预留情况写在了登记簿上,就存放在前台。任何刻意去找的人都有可能知道。如果我预先知道预留房间会导致……”
“我没说谋杀和预留房间有关。”简打断了卡班先生哀恸的检讨,“我只是想要了解所有情况而已。话说回来,为什么十号房的房门是开着的?”
在铺有藏蓝色地毯的走廊中部,挂有一座金字塔绘画的墙边,用金字标记着西翼十号的的原木房门的确敞开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卡班先生看了一眼,了然答道:“噢,报警过后,我也通知了庄园,新娘们坚持要来现场看看。”
简一时间说不清自己是更生气还是更疑惑,但她很快想起了新娘们的另一重身份,情绪顿时转化成了简单直接的愤怒。她大踏步走向十号房,不大客气地推开房门,正要怒斥这番逾越行为,却被屋里意料之外的第三人岔得慢了一拍。
“简·迪布瓦探长,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屋里那个一头苍金色头发的女人抓住这个机会,用一种冷淡的语调抢先向她打招呼,“这位是阿格尼丝·巴克警督,以及阿拉娜·坦普尔医生。”
“操,”简忍不住骂了句共和国语里最简单直接的脏话,“埃莉丝·德拉库尔警探,是谁给你的权利在我的现场里乱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