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悲恸从心中宣泄尽,女先生揉了揉眼起身去到盆架前,双手拢起一捧水将脸上的泪痕洗去,而后折回到榻边拿茶水清过口,又将衣物穿好,这才缓缓地走往外间。
蒋玥在先生清口时就悄悄去向八仙桌,将碟子放稳佯作无事地坐下,就手儿拿过茶盏,提壶倒满一杯端起啜了口,说实在的,这茶凉的人牙疼,想侧头给吐了吧,可心里头存猫儿腻,干什么都怕露馅儿,只得耐着凉在口里捂热了再下咽。
便令女先生一出来,就瞧见小人儿这喝口茶、嘴角撇三撇的模样,好似喝进去的不是茶是那药人的鸩酒,每一口都像在赴死一般,不仅做的人难受,看的人也难受。
她向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径直过去将茶盏给夺了,开口叱道:“明知难受还喝个什么劲儿!隔了宿的还敢喝!当自个儿的胃是铁铸的?!”
蒋玥“啊啊,唔唔”吭哧半天,才敢说出:“嗓子里干得慌,想着喝几口润一下,真就是喝了几口,没敢多……”
“那也不成!”女先生将小人儿打断,再一次不厌其烦地叨叨开:“昨儿个怎样难受的全不记得了?怎就不疼死你个臭嘎嘣儿!就得多折磨个几回,省得转头又给忘了,你说,气死我你能落个什么好?“
蒋玥被先生用手指着鼻尖,畏葸地缩了缩脖子:“落、落不着好……娘、娘光骂就得骂死我……”
“你还知道啊,我当你不知道那。”有长辈的撑腰,女先生言语间是难掩的得意。
蒋玥越发怕了几分,嘴上跟着蜜起来:“您是娘的心头肉、小棉袄,我是山里头捡来,掀翻瓦片顶的猢狲,若不是运道好得了您的济,我都过不上这舒坦日子,您就是我命里注定的贵人。”
女先生心里别提有多美了,她笑盈盈地挑了一下小人儿的下巴,故意逗弄:“那你该怎样宝贵我这贵人那?”
“您看这样如何?”蒋玥把点心碟子端起,双手递上:“自愿伺候您吃喝,侍候您穿衣,把您当姑奶奶供奉。”
这声“姑奶奶”女先生听着可别扭,比作什么不好非得比成姑奶奶,怪叫人膈应的。
她拿起一块点心直接给小人儿塞嘴里,而后手掌大张盖在对方嘴上道:“谁要作那姑奶奶,不沾亲不带故的,难不成你要作戏子?或是窑院里的“茶壶?”你愿作我可不愿作窑姐儿。”
“唔……唔搁恁……”
蒋玥从嗓子眼里往外发音,显然还想争辩什么,可惜先生并不想给这机会,将盖的动作转为了抓,手指扣住她脸颊嫌弃地说:“糕点都堵不住你那嘴了?甭言语了,嚷的都听不清,听清也准没好话。”
我其实是想说,您要乐意我也可以给您暖被窝……
奈何她说不出口,倒让先生逮着数落她的机会:“大清早跟我这逗咳嗽,心眼没处使了是呗?麻利儿嚼你的,吃完赶紧走,要既着你,打票都得排到大石蜡儿去!你是贼丫磨叽,以前怎就没发现你这么磨叽。”
“三年前跟现在我是一丁点儿都没变过,我看是您那狐狸尾巴藏不住,搁我这吆五喝六来了,耍横也不怕闪着腰,论孙子真没人比您更孙子。”
蒋玥在心里将先生骂了个死臭,可也只敢在心里骂,面上别说显露了,想瞪眼都得寻思寻思掂量一下,谁让落人家手里去了那。
可她大概忘记一点,两个人相处久了,有时不需要语言交流便能清楚对方所想,这些轮不上她言语,先生确全抖出来了:“睁俩大眼珠子寻思啥那?我猜猜啊,是骂我那吧?”
继而反手将她衣领一揪,提溜起来就往院子走,边走边说着:“嚼完没?嚼不完给我咽下去,横竖噎不死你。”
虽是噎不死,但噎得蒋玥脸红脖子粗,哪还倒出空来说话,反正任她言语也不敢说出个所以然,全程闭紧嘴夹起尾巴,出去总能找家茶馆将嗓子眼里的吃食顺下去。
被拖拽衣领朝前走,她只得紧着几步在后赶,这会儿她跟狗就差了一根牵引绳,作人做到此地步,勉强算是一种境界了,又有什么办法呢,自个儿寻觅来的可人儿,甭管是打着骂着,她都得照单全收,大概这就是那些个文人骚客所崇尚的“爱情”。
“敢情自个儿也爱情了一把。”
心里美滋滋的,哪还有什么怨言,巴不得和先生绑在一块继续吃这“爱情”的果,没出息的样,老祖宗显灵都会被气急跳脚,祖坟冒青烟冒到百里去,也不够她一人霍霍的,可不得边记一笔边暗叹,真真儿是家门不幸那!
“走快点!笑那么洋溢又憋坏那?我告诉你,少跟我玩哩咯儿楞,你张口我就知道你吐什么牙、伸手就知道你想够什么,阿玛盲选出你这么个主儿,吴佳氏祖坟冒的怕是黑烟儿吧,怎就长了张二皮脸儿。”
女先生小嘴一张一合吐连珠炮似的,与先前的她一比不禁让人质疑,是招什么了还是仙家上身那?落个鲛珠怎还把性情给变喽?
蒋玥心里没谱儿,欲探知的念头颠来倒去一番,遂试探性地发问:“先生,那……那边儿没供奉什么是吧?要有您得跟我言语,这趟一块儿给接回来,流外边儿总惦记的……”
“供你了!你留那边儿甭回来了!怎的?数落两句都不成,生生厌烦了?果然一直在诓骗我,什么疼啊不舍得全是骗鬼!”
女先生忽然之间变成那支棱起冠子的斗鸡,不斗对方个百八回合誓不罢休。
不知道自个儿是怎的了,瞧谁都碍眼、看也看不顺,莫名的邪火没处撒,仿佛在与哪个置气,即使小人儿不说不做,也注定会成为炮火下的“冤死鬼”,而对方确也什么都没做。
“冤死鬼”蒋玥吸取到前头的教训,明白眼下来不得硬的,这顿瓜落儿须得吃下,便软着性子,什么脏水都敢往自个儿头上泼:“您言语我倍儿爱听,如数记在了心头,我这样的配您真就蛤蟆吃到了天鹅肉,打这儿起要不千倍万倍对您好,都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说完觉得分量不够,还恬不知耻地凑近,快速在先生脸颊啄了一下,而后笑嘻嘻地说:“我那,就是二皮脸儿,不然怎能赖到您?”
女先生照小人儿胸口轻锤一下,羞赧道:“没良心的,人多小心被瞧了去。”
“得答应我不再气,否则我不止亲脸……”蒋玥贴近先生耳旁,语调轻佻地说:“还要咬那团红润。”
“你!你!你!”女先生愠怒还要再打。
小人儿见状立即将先生搂入怀中,拂捋起青丝,动作是何等怜惜:“先生,积气伤身,我知晓您千丝万缕的苦,扣结也从这儿而来,你不愿提我便不问,但是先生,您得朝前看,过去那个坎儿咱的日子光明着那,前路艰阻有我劈波斩浪为您扫荆棘。”
说到伤心处,神色不由得黯然下去,只一霎,便露出笑容道:“度不过去也无妨,我任您使性子,放心尖尖上疼,日子总会过宽心的,对嘛?”
“会宽心的。”女先生也将手臂抬起,回应小人儿的怀抱:“小人儿,我……对不住你……”
“没事儿,您转头该撒气仍会撒,撒完又要自责,都常态了。”
见先生抬手,蒋玥忙附加一句:“您撒气是被我气急,自责是舍不得,我门儿清!”
女先生却只是将手轻轻落下,拍在小人儿后背,背人的地方一颗泪珠随之滴落:“往后我不乱使性子了,咱好好过日子,有疼我的娘,关心我的姑姑与把我当心肝儿的你,已然知足。”
说罢,迅速用手背在脸上抹了把,牵住小人儿手笑意浓浓地说:“走!咱打车票去!”
女先生兴致勃勃欲要往前走,可小人儿稳如磐石怎么着都拽不动,好奇回过头去,却见她满面愁容的望向自个儿。
“这个提议是好,我特赞成,但先生,您带银钱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