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不带银钱？不都到哪儿都揣着几枚金瓜子？”
女先生对此表现出十分的怀疑，耗子藏米不就喜欢东藏一点儿西埋一些，她不信这有事没事往兜里划拉的小人儿，会对荷包不看重。
蒋玥为给自个儿证清白，索性将所有兜的里子翻出来，亮给先生看：“不信您就看嘛，真真儿比脸还干净，我又不是金蛤蟆，睡觉得把铜板叼嘴里不成？”
自家柜前的金蟾可不就是那样，嘴里叼个铜钱儿身旁撒几枚，模样虽丑了些 ，但挡不住招财强啊，打从有了这“宝贝”，仨铺子的进账拢一块可谓日进斗金，哪怕见天儿不干别的，只拿铜板去湖边打水漂儿，也顶够玩个十来年的。
底子再丰厚可兜里没钱全白搭，无奈“蒋老财”浑身上下就件大氅最值钱，飘洋来的舶来货，当出个百来块没问题，这茬想着玩玩就罢了，总不能真给当喽。
女先生支了一招：“去铺子取吧，赶明儿给补上不都一样。”
其实呐，心里存着小九九，不是不交账本嘛，多大点儿事，哎，我自个儿瞧去，有理有据任你也说不出个“不”字。
的确让她猜着了，蒋玥手往脑门上轻轻一拍，说道：“哎呦，我怎就没想到！”
转而笑嘻嘻地问：“您想去首饰铺，还是饭馆、茶馆？”
那副谄媚的模样，仿佛先生是自个儿的主心骨，得讨好、伺候好，才能长久依附。
女先生微扬起下巴，掌心朝下伸出去，小人儿赶紧将胳膊送到先生手下。
这般有眼力价儿，女先生甚是满意，做张做势地道：“伴陪首饰铺。”
小样儿，还拿不住你？
女先生沉浸在小心思得逞后的喜悦，结果胡同里兜了一大圈，站定在银号门前时，那颗热腾的心瞬间凉个透，家里几处铺面她最清楚，地契翻烂了都找不出家银号，这指定不是自家的。
恨得她字字从牙缝里蹦出：“不是首饰铺嘛，来这干嘛？”
蒋玥一脸诧异道：“取钱啊，不然您拿什么买首饰？”
片晌像是想起什么，讪讪地笑着：“我的错，忘跟您言语银号有户头的事儿，您不会怪罪的对吧？”
那无辜的小眼神，越看越像只白兔子，两下一比较自个儿倒成了恶人。
呵，又被这小没良心的涮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无奸不商，果然是个奸商！奸猾劲儿全招呼自个儿头上了！
“哎呦，这天儿怎就能这样冷，都要冻僵我了。”蒋玥先一步迈上台阶，回头冲先生眨眨眼：“您不觉冷嘛？还是您有祖传的火龙单想在外头纳凉？”
蔫儿坏蔫儿坏的，令人又气又爱，打两下吧还叫人舍不得，真就拿她没办法。
女先生走上前，照小人儿腰间轻拧一把，娇嗔地骂一句：“坏死你算了！”
“坏到您心坎儿里了？”
蒋玥嘿嘿笑着，那贱兮兮地模样，用“不要脸不要皮”来形容最恰当不过，而后撩开帘布，作伙计模样微微躬身道：“铜板、银元随便取，夫人您里边儿请~“
主户的姓名与储账都会在本上记下，按姓氏摆放锁进柜子里，只需报个名号，再由力笨找寻之后掌柜过一遍目，等不了多一会儿钱便会送到主户手中。
不用钱票就可取钱，是因如今做洋人生意的越来越多，外币得去租界的银行兑换，钱自然也会存去那，随着银行越来越多，银号渐渐转为衰败，成为少数人存取与换银元的地点，而蒋玥这种大户头更是少之又少，此境与庚子年脱不开干系，洋人士兵在四九城内烧杀抢掠，连“四大恒”都落得一个销声匿迹的下场，何况是其它银号。
女先生瞧了本上的数额，写着贰佰万两整，其实就是两百万银元，不禁“啧啧”两声，与掌柜道：“掌柜的，取一百，您给多换点银角子、铜板。”
这当然不算完，区区一百打发镇桥候那？不见则罢，但见都见了，可别怪她不留情，摆出吃大户不手软的架势，又笑吟吟地交代：“呐，还得劳驾您另写一本，户头名吴佳瑛，姓吴佳，将这户里的钱全转过去就成。”
掌柜往蒋玥那边儿看了一眼，眼神是何其复杂，疑惑、问询之中似乎还有一丝丝的同情？
蒋玥接收到信号，点点头算是默许，心却在止不住的滴血，两百万那，这可是两百万，就这么着出去了？也该自个儿嘴欠，非言语什么随便取，这下倒好一股脑儿全出去了，还不如取那，好歹能末了儿瞅一眼，而不是被笔一划半个子儿都看不到。
女先生接过掌柜递出的钱袋与墨迹未干的票，吹吹票据又掂了掂沉甸甸的袋子，忽然领会到小人儿平时收钱的乐趣，再对待“蒋大户”可就不像先前那般好脸，睖一眼继而冷哼一声，遂自顾自的朝外走。
“您等等我！等等我！”蒋玥呼唤着，紧着几步追赶：“您知道您这叫什么嘛！卸磨杀驴！不能得了好处就把我当驴宰吧！”
声音大的，估计被掌柜和力笨听了个全，女先生都能想象两个人憋笑憋到肚子疼的模样，臊得她加快步伐近乎于小跑起来。
即恨自个儿不会飞，又恨小人儿口无遮拦，出去了一定要抓住打一顿，不然难消心头忿懑。
待在门口站定，她猛一转身冲身后的人喝道：“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你的肉可一点儿不好吃！”
吓得一脚刚跨出门槛儿的小人儿打个趔趄，稍不留神便踩到冻冰，导致身子向前滑，后脚却被槛木绊住，来不及去扶什么，整个人就扑倒在地。
“哎呦，哎呦呦！”蒋玥匍匐在地上，一只手扶住腰哀嚎：“先生您快来拉我把！闪腰了！”
“半大孩子哪有什么腰，保定是磕哪儿了！甭嗷嗷了，带你去瞧郎中。”
女先生虽有千万个不情愿，但还是走过去将人给扶起，抓过对方胳膊往自个儿肩膀一挎，步步紧盯脚下揽着人向前走。
胡同口拦住辆洋车儿，先缓缓把小人儿搀上去，而后她才上去，手从对方腰后伸过护住侧边，随口报了家中医铺。
处处是化雪后结的冻冰，有的一冻一大片还特厚，屋檐下的冰溜子冻老长，又粗又尖人都不敢在下面走，怕哪个忽然断了被当头插一根，死都血呼啦嗒的，不好看。
这样恶劣的天气，车夫压根儿跑不动，不仅得留神脚下，还要避防来往的车与人，因此也局限了行动，慢悠悠跟驴背箩筐似的，越坐越躁急。
腰疼加上时不时地颠一下、打三摆，蒋玥的处境真算不上好过，她恹恹靠在先生肩膀，凄惘道：“先生，我要长榻上了您不会嫌弃我吧？唉，我都打好谱儿了，到时候给北房窗户一封，饭食茶水都免了，等我闭了眼您去找个好人家，甭留念想儿。”
女先生随之黑了脸，狠狠瞪她一眼叱骂：“乌鸦嘴！快呸几声，只是磕一下又不是从哪儿掉下来，净说些不找三不着两的，什么毛病！”
那犹如病了几日灰沓沓的人，此刻便觉阴霾被光束拨开，令她心里暖烘烘的。
蒋玥去攥先生的手，十指相扣动作轻柔，好似使一分力就会给碰碎了，之后又调侃：“我这不是怕万一成废人，您嫌我拖累嘛。”
女先生在她手背轻轻挠了下：“除了嫌你长张嘴，还嫌过你啥？”
“嫌我磨叽，嫌我没正行儿、臭德性，嫌吃东西没数，败家、贼耗子……”
蒋玥一边说一边叩指头细算，女先生则笑吟吟地望着她，恍惚间竟产生一种错觉，眼前的人好似又回到十二、三的模样。
那时的她特别爱讲闲碎话，说到兴头上还会跳起来比划一番，后来长到十四岁开始出门料理生意，渐渐地话不再那样密，在外总爱拿着端着，怕稍一露怯就会被低看一眼，大概是和老油子接触过久，连偶尔耍贫也成与情爱沾边的荤话，曾经喜欢上蹿下跳的小小人儿，是再也回不来了。
“忽然后悔盼你长大了。”女先生这样想，伸手去捏小人儿的脸颊。
这也是她的习惯，每每想起与小人儿相关的往昔时，总会不自禁去捏一捏对方的脸或者鼻子，似乎这样一来心底的落寞会减少些。
蒋玥早已见惯不怪，便由着先生蹂躏，还主动往那边儿凑了凑，近乎是躺倒在先生腿上。
女先生揉揉她的头发，低声唤：“小人儿。”
蒋玥立即回应：“我在。”
“我这心里头一阵阵不安，咱打个火车票就一波三折，先是忘带银钱，然后你又磕成这样，你说，会不会有什么大事儿要发生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