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话虽这么说,我也确实是心大,家里躺了个完全不认识的女孩子也能一觉睡到快天黑。等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大概是洗漱收拾完毕,窝在我的沙发上拿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在看。……戴上眼镜仔细看了看那不是我的kindle吗。不要随便乱动别人的东西啊喂。
“醒了吗?”她转头看向我这边。我胡乱嗯了两声作为回答。
“那就去洗漱吧,要吃什么吗?”
“随便煮点面什么的呗……我刚想起来晚上我还得去看电影呢。”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顺其自然,直到我在浴室里顶着满头泡沫听到灶台开火的声音才意识到我还是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告诉她我斥重金购买的就是用来在这个时候顶顿饭的某品牌料丰汤美豪华半熟速食面放在哪。
但是当我洗好澡出来时,闻着味儿我就知道她已经把厨房区域的柜子都翻过了,还正巧煮了我想吃的高级版速食面而不是另外的一些专门拿来半夜简单快速制作宵夜的速食面。所以一会一定要问问她为什么这么自来熟。
我本身就是个不喜欢讲话的人,而她似乎也是这样。相对无言地一人干了一碗面,雪天的傍晚还是比平时要明亮几分。收拾了碗筷打开了灯,她还是乖乖地坐在那里,准备迎接我接下来的审问。
“你不是要去看电影吗?”虽然所谓的审问是从她毫无被“审问”的自觉的一句话开始的。
“夜场电影,我可以八点再走。所以你叫什么?”
“嗯……就叫莉卡吧。”虽然我猜这多半是个随口乱编的假名。
“你从哪里来?你要去哪里?”
她不说话。
“那你要在我家呆多久?这个总可以说吧?”
“呆到我想走了,或者你不让我呆了为止。”
我努力没让自己把“那我要是现在就不让你呆了呢”这种抬扛的话说出口。无论莉卡是真名还是假名,也不管她到底要在我这呆多久,我对她总是莫名其妙地板不起脸,尽管这个我昨天晚上捡回来的女孩子似乎已经直接拿我这儿当了自己家。
“那我一会要出去看电影,总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吧,我又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不可能放心。”
“那我和你一起去看。我还有点钱,不用你帮我买电影票。”……她都不问问是什么电影的吗。
也是个办法。
我起身看了看窗外,雪还在下,不过已经都是干冷的细小雪点,风也小了很多。
在这里提及一部具体的电影无可避免地会让读者去思考这部电影与我和莉卡的故事到底有什么关联,所以我只说这个电影确实很好看,好看得我都忘了莉卡也坐在同个影厅的某个位置和我看了同一部电影,但是我不会告诉你它到底是什么片子的。
只有当莉卡朝在影厅门口点了根烟正准备回味一会儿再走回家的我伸手示意她也要抽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哦,好像我昨天晚上捡了个女孩子回家,她今天还来和我一起看了电影。
“你也抽?”虽然有些怀疑我还是把烟和火机都递给了她。
“你不是也抽吗?”她熟练地抽出一根点上火,把烟和火机直接揣回了我的外套口袋。
原谅我常年独自观影从来没有看完片之后和同行人讨论交流的习惯——不如说根本没有过同行人,莉卡倒是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我旁边放空地看着路灯映照出的雪粒飞舞的痕迹。
回家的路上又是一路无言,雪夜的城市比平时还要寂静几分。只有在经过某个路口等红灯时,莉卡又拉住了我,指了指我的口袋。
我掏出烟和火机递给她。仔细看了看,莉卡似乎和我差不多高,但是我穿了高跟靴子和大衣,而她穿的还是那件巨大的白色外套,整个人裹在大号衣服里,就显得娇小了许多,像一只紧挨着我的让人忍不住会去拥抱的大型白色玩偶。
反正我忍住了。
我接过莉卡递回来的烟和火机,给自己也点了一根。而当我准备把它们放回外套口袋时,手探进本应空无一物的口袋后却摸到了一些形状像人的手温度却有点冰的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在我的口袋里拉住了我的手,红灯变绿了又变红。
我甚至忘记了这个路口的红绿灯是按压式红绿灯,错过了一次绿灯之后还需要再按一次不然就永远是红灯。不过红灯再长一点也没关系,正好可以感觉到和我十指交缠的那个东西在我的掌心里一点点地变暖。
雪越来越小,大概白天会是个雪后放晴的好天气吧。
三
总觉得今天的世界似乎比平常更亮。仔细想了想也是,毕竟满世界的积雪,对日光的反射率也高一些。我还在一脸茫然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莉卡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醒了,继续拿着我的kindle,不知道看上了里面囤着的哪本书。
难得的雪霁初晴的好天气总让人忍不住想出去走一走,在未曾被人踏足的处女地上留下自己的脚印。我找出了最厚实暖和的外套,莉卡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条红围巾,还有一副厚厚的并指手套。
“你想去哪里?”我问她。
“我也不知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里,那就随便散散步,走到哪里是哪里吧。
确实是周末呢,总感觉走在哪里都能看到出来玩雪的小孩子。随手在贩卖机卖了罐热的什么东西,从取货口拿出来饮料后却看见莉卡伸出手对着我,活像一只受过了良好训练的小狗。
什么嘛,你也要喝那我买两罐就好了。这么想着,把热饮塞在她手里,却被她推了回来。
“你不喝?”
她摇摇头,伸出的手却没有收回。
我想了想,把烟和火机放在她手上,却还是被推了回来。
又到了猜女孩子的心思的环节。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可以放在她手上的东西……把自己的手放上去算了。
大概是猜对了,因为莉卡握住了我的手,而不是推回来。
向阳的一面身体被太阳照得很暖和,背阴的一面身体似乎还能感觉到阵阵寒风。隔了两层手套的话,她还能不能感觉到我的手的温度?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一直这样走下去,牵着她的手,看阳光从午后的白变为傍晚的金粉,看初升的弯月挂上碧蓝的天空,看冬天夜晚分外明亮的星星连出想象中的线。
四
都说霜前冷,雪后寒,最冷不过下完雪转天还要去上班。把莉卡带回家大概也是第三天了。早上出门前我差点就忘记把备份的门钥匙给她,但是下班后我却还是发现自己并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所以也不知道晚饭她想要怎么解决。
当我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默认了她是会和我一起吃饭。劝导了自己一番不要过度自信不要太看重自己或许她已经搞定了自己的饮食日常,最后我还是买了两份盒饭回家。
“啊?你买饭了?”莉卡有些惊讶地接过我手中的袋子,而我仔细一看,厨房台面上放着一些收拾妥当的生菜与生肉,只等下锅了。
“我买了点肉和菜,还买了现成的米饭,在微波炉里面保温,东西都备好了,就准备等……”
“噗,谢谢。”早知道家里有人等我回来再做饭的话就不买盒饭了嘛。
“我毕竟住你家里嘛,做个饭也是应该的……哎不用你帮忙啦坐那等着就好了。”
恭敬不如从命,我在餐桌旁坐了下来,看着莉卡的背影。上一次坐在桌边等着他人将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可能还是前一阵回家的时候,至少一个人在外面租房住的时候是从没有过这种体验的。这么看来,作为室友的莉卡还蛮不错的。
尽管一般的室友不会有些撒娇地要我牵着她的手然后一起出门散步。
我并没有什么想向她确认她对我们之间的关系的态度的念头,毕竟我除了她叫莉卡之外,对她一无所知。
五
毕竟只是寒潮与水汽相遇带来的一波初冬冷雪,冷空气走了,每天的最高温度也慢慢回升到了这个时节该有的十度左右。被白色覆盖的一切很美,可融雪之时的城市却不知为何显得如此苍白而破烂。
该冷的还是很冷,该烦的还是很烦。任何工作与人际关系还有未来出路与人生走向的问题只有正面应对才能化解,但是在那之前请让我先靠酒精稍微逃避一下吧,至少一个人去喝酒的成年人不管喝多少都要保有最底限的把自己送回家的能力的觉悟我还是有的。
而莉卡也不可能闻不到我这一身的烟酒气,毕竟每次我喝多了回家之后倒头就睡残留在房间里的味道都会让我自己烦恼好几天。
打扰到她看书了吗?爱打扰就打扰吧,这是我租的房子,我还要看别人脸色么。
瘫痪在床上,我总感觉脑子里有千万根思绪的线在飞舞。只要能抓住其中一根就能解决一个苦恼已久的问题,可是我转来转去,能看到每根线上都写了什么,就是找不到其中的任何一头。
不知何时起,莉卡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看着我。“我怎么了?”
“你喝多了。”
我当然知道我喝多了。
莉卡又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比我还要温暖一些。
“你的手好冷。”
我不想理她,依旧瘫痪在那里,像什么嗨过了头的瘾君子一样让我的脑子继续随意流淌。
直到我实在是不想再让明天的自己对着一房间烟味发愁准备强行把自己驱赶起来起来洗个澡,我才发现,我一直在看天花板,而莉卡一直在看我。我只能心虚地躲开她的目光奔向浴室。
而当我好不容易把自己在热水里冲得清醒了一些洗完澡出来时,莉卡已经趴在那里睡着了。
是我的消极情绪影响到她了吗?还是她也有什么心事,只是她没有像我这样借酒消愁而已?仍然过量的酒精不允许我多想,我的身体在叫喊着“我要睡觉”。还是先把莉卡抱回到她床上再睡吧。
只不过这次她没有再迷迷糊糊地反抱住我,而是在我有所行动之前就醒了过来,看着我,无比清醒地对我说:
“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六
我自诩喝酒从来不断片,可是昨晚发生了什么我却没办法完整地回忆起来,只记得我和莉卡躺在一起,说了很多话,比我们之前几天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都要多。
她说她的体温确实比常人要偏低一点,但是拉着我的手的时候就很暖和。
她问我能不能抱着她,因为今天晚上确实很冷。
她说那天晚上其实我是她唯一碰到的陌生人,但是她其实也并不是没有住旅馆的钱,只是想试一试会不会有人把她带回家。
她说我很可爱,像她一样可爱。
她说那天晚上看的电影其实她也很早就准备去看那一场了,毕竟也不是什么最新最热的片子,只有我家门口那个电影院才有可能放映。
她说如果她是雪人的话我就是堆雪人的人。
她说其实她把手放在我的大衣口袋里只是因为她忘记戴手套而她的外套口袋又太小,但是拉住我的手的那一刻就好像突然有一朵烟花炸开在了雪夜的夜空。
她说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话比她还要少的人。
她说其实那天下午她与其出门踩雪玩她更想在房间里烤着暖气昏昏欲睡,可是和出门之后就觉得还是在外面好玩,尤其是和我一起出门。
她说她怀疑我是不是一点都不在乎她,可是一点都不在乎的话为什么我会把一个陌生人带回家,甚至还给了陌生人自己房间的备份钥匙呢?
她说她怕我每天都像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天加班到很晚,因为一个人在房间里会很冷。
她说她刚刚看了我很久,甚至希望我不要起来,睡着了就好,这样她就可以一直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看着我了。
她说雪快要化了,可是冬天才刚刚开始。
她说……
她最后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大概那时我已经睡着了。
七
当我彻底清醒之后,拉开窗帘向窗外望去时,我已经看不到任何一周前的那场雪的所留下的痕迹;而当我环视我所暂时居住的这一小片空间时,我也找不到任何莉卡所留下的痕迹。
她在一个雪夜来到我的身边,又在融雪之后悄无声息地消失。我也想过去寻找她,可我我除了她叫莉卡之外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不知道她的出身地址,如果我就这么去警局和当值的警察说“有个叫莉卡的女孩子和我同居了七天然后消失了你们帮我找找她吧”,我一定会被当成疯子赶出来的。
甚至我连她的样貌都描述不清楚,只记得她身高和我差不多高身形却显得很娇小,体温比平常人要低,还有她很可爱。
明明知道不可能看见,我却还在站在窗前努力寻找,就好象只要找得够久我能看见她的踪迹。窗外窄檐上还有一摊雪融化后留下的小小的积水,也许这就是那场雪留下的最后的痕迹了。
我打开手机,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换了个壁纸。
大概是一张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拍下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女孩的背影。在被夕阳染成金粉色的雪地里,她的红色围巾也在随风飘动。
我突然想起儿时看过的一个绘本,雪人的故事。
八
开春前的最后一场雪倒是来得干脆,鹅毛般的雪片从下午就开始满天乱飞。羽绒服像保暖裤一样穿上了就很难脱下来,再想想去年年底初雪时穿着单薄的大衣在冷夜里发抖的自己就觉得有些好笑。
高跟鞋的鞋跟敲在雪地上并不能发出什么清脆的声音,只有雪片被挤压的簌簌声不绝于耳。路过贩卖机时我习惯性地停下来,打算买一罐热饮,温暖一下剩余的这几分钟路程。
而就在我挑选到底买点什么好的时候——
“喂。”
有点熟悉的声音从贩卖机的侧面传来。我随声看去,一个穿着巨大的白色外套,戴着兜帽,围着红色的围巾,把自己裹得像个雪人一样的年轻女孩站在那里。
她笑着对我说:“这次也带我回家吧?”
哐的一声,我的饮料掉到了贩卖机的取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