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腿肉感匀称,不硌人又不会软踏踏陷进去,蒋玥躺上面觉得眼皮子打架,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咱没带银钱是因您急扯白脸拽我出来,荷包躺榻上睡觉呐,嗐哟,可甭提我这腰了,要不是您吓我那一跳,我不至于踩空,您那,就是没事儿干瞎寻思,爱整那有的没的添堵。”
“可我就是心慌地很,总觉得不踏实。”女先生的手指不住绕动衣角,那种不安的情绪令她苦闷又无助。
蒋玥却不以为意,反正在她看来,只要不是生死攸关都不算大事,随口搪塞道:“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着,我比您高点儿,砸也先砸我,您怕个甚,再说了,这天它塌不塌还得看运道,您又何必怕的。”
话本用来宽慰的,许是方式用错了,不仅没让女先生心情舒缓,反而心里跟沉了块石头似的,压得人越发喘不上气,想言语几句顺顺吧,但喉咙里像卡了根鱼刺,真真儿怎么着都难受。
只能这等劝解自个儿:“该来的万般阻拒仍会来,福祸也躲不过呐,说不准是一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幸事,交由老天爷定夺吧。”
地上全是横七竖八的印记,脚印、轱辘印黑乎乎泥泞不堪,有那穿长衫马褂的人走过,都得小心提起衣裳下摆,以防被脏水溅上。
大冷天的,人怕冻乌鸦倒是不怕冻,还特爱站屋檐上瞧行人,也不知是撞什么“大运”,一到医铺就头顶飞来两只,不偏不倚停她俩眼前的屋檐上,四双大眼对上四只漆黑的小眼睛,一看来人就“呀呀呀呀”叫个不停,听着烦懑躲走就是了,可主要是晦气。
蒋玥实在忍不了,这会儿腰也不觉疼了,大概疼劲儿过去该缓过来了,便利落地拾块石子冲那俩正中打去,女先生见状赶忙上前拦,结果还是慢一步,手中石子飞出,惊得两只小东西张开翅子慌慌逃向远处。
女先生气急,推搡小人儿叱喝:“你没听蒋把讲过也应听过,这是满族的神鸟!当我面你还拿石子儿打!你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蒋玥被打便挨着,可她有她的理儿:“我没听过,哪儿会知道,对于我这就是晦气,老鸹落房头开口是祸啊,好比是催谁去死!”
“所以你就去打?!当瞧不见不成!”
“不然留它过三十嘛?大年下的屋顶落一只我得惶恐一年。”
先生瞪起眼的样真有些怕人,蒋玥往后退了一步细细与她解释:“先生,这事儿上您没错,我也没错,原因就出在咱俩不一族,有些忌讳它还不一样,哪天您跟我唠一唠您犯忌讳的,我也好留意不惹您生气,这不就解决了。”
女先生对这回答算是满意,觉得小人儿可算办件实事,语气随之放缓:“就今儿晚,我和姑姑一块跟你唠唠,省得下回你再作蠢。”
蒋玥趁此托扶起先生手臂,微微躬身道:“哎,我爱听姑姑和您教诲,保定给吃透嚼烂,先生,您看我这腰也不疼腿也利落了,是不是该去打车票了?”
“该去了。”女先生颌首,继而问她的意见:“想坐洋车儿还是?”
蒋玥“嘿嘿”笑了两声,露出些微的羞涩:“您要问我,那咱就坐洋车儿吧,图个快。”
大街的人可谓一个多,洋车儿压根儿挤不进去,也不敢往处挤,唯恐一个擦碰把哪家力笨给得罪了,吃“力气饭”的可挨不起,无奈之下,两个人只得从箭楼下车步行至东站。
不是年根下,还没到省亲的日头,门前无人、站内更甚冷清,售票人翘着二郎腿坐那看报,手边摆把小茶壶,一会儿对壶嘴啜一口,片晌再“吸溜”下,好一门“肥差”,此景与对街的熙攘形成鲜明对比。
蒋玥拉着先生前去,站定桌前轻轻咳嗽一声,算是给予提醒,而后道:“两张奉天的,后儿个清晨走。”
那人眼珠子朝上瞟她一眼,极不情愿地将报纸对折扔一边,磨磨唧唧从抽屉里拿出张纸,指尖向下划拉,拿捏着架子慢吞吞的说:“奉天呐……奉天……难找哟,还清晨的票,六点一刻成不成?不成您就得换别家喽。”
蒋玥听来岂止是愠怒,她都想去铁路参这售票的一本,城内拢共就仨火车站,天坛那个辛丑年给拆了,即便不拆它也是庚子年联军运军火攻城用的,现存这俩得算一体,往奉天的火车只从东站发,换别家,她倒是能换那!
可没拿到票之前,对方就是爷,拿塘也得顺应着,她低头咽口气,再抬起来时已然一副笑模样:”哎,您说这天儿熬不熬人,黑的早吧,亮还没个准点儿,不到卯时尾儿甭想着亮,黑灯瞎火但凡有段道儿结冰,都得耽误事儿。“
不仅蒋玥会念秧儿,那人也打起马虎眼:“嘿哟,可不是嘛,就今早儿,我打胭脂巷来,一道儿的冰,没留神差点摔个大马趴,哎,说到胭脂巷,您听过怡湘院嘛?”
蒋玥随即迎合:“听说过,那地儿怎么着了?”
“就那家前头牌儿,传闻被军爷赎了身,结果没些日子便跟一戏子跑了,赎身银子打水漂儿喽,足足八万那,我这想流连个烟柳地,十元都凑不齐哟。“
要钱都摆明面来了,只差没怼到蒋玥脸上言语,哑巴亏不吃都不成了,她将手背到身后,食指、拇指来回搓弄着,做出捻钱的手势,示意先生递银元来。
女先生立即领会,掏钱袋子的同时还拿出块帕子,帕子角掖给小人儿,随后数起银元,一块一块兜进帕子里,因着没法转头去看,蒋玥只得侧耳听那银币相碰地脆响。
“叮、叮……”九声过后,她将帕子拎到桌上,笑呵呵地跟售票人道:“您受累,再给瞧瞧有那晚些时候的嘛。“
那人的脸色由阴沉转为喜气,转变之快就和那川剧变脸似的,人也热情起来:“ 哎,本该我的职责,您还这样客气,八点的成嘛?不成咱再找,我时间宽裕着那。”
“成,就这个了。”蒋玥可不敢让给找了,一回十块,多来个几回带的钱还不够找时刻的。
那人笑吟吟地将两张票递过去:“四块车票钱,票您拿好。”
女先生掏钱给付了,牵起小人儿转身要走,结果拽了半天没拽动,压根儿不跟着走,她正想叱几句,扭头便见那小人儿还在和售票的扯皮:“跟您打个商量,我凑巧缺块帕子使,您该也用不上,不如……就叫我拿走吧。“
“嗐,以为多大点儿事呐。”那人将银元收走,潇洒地把帕子向她一丢:“拿去吧。”
蒋玥赶忙双手接住塞进兜里,之后不再与他费口舌,反拉起先生,头也不回地走出车站。
女先生不懂她做这一出的理由,但也忍到了外面才问:“一块帕子而已,送出去又能怎么着?何必再扯三扯四,给自个儿吃一苍蝇。”
“这是您的帕子。”
蒋玥见一副先生不解的神情,明白她是没理解自个儿所表达的意思,便又言语:“不仅是帕子,兹要是您的物件,我都不愿被无干系的人拿去。”
女先生觉得小人儿这酸涩劲儿蛮有趣的,故意逗弄她:“哎呦,那我送出去的物件可海了去了,帕子更是数不胜数,难不成你要一件件去寻回?”
小人儿却当了真,继而横眉怒目道:“对!您都给过哪些个,我挨家串门儿去,不给我就赖着不走,横竖都得要回来!”
此刻的她像只被踩尾巴的猫,亮出锋利的小爪子耀武扬威,那架势,好似非得将谁挠成花脸一般。
“小样儿吧。”女先生笑盈盈地将人抱怀里,抚摩着后背:“逗你玩儿呢,怎还就当真了,帕子只给过你一人,除了你我还能送谁去。”
而后缓缓松开小人儿,望过去的目光温柔而爱怜:“我的小人儿长大了,模样是越发地俊俏,常言道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俏模样得引来多少人踏破门槛儿呐。”
蒋玥粲然一笑:“今儿后您来我便把屋门一锁,让您入不得卧房,干在屋檐底下吹凉风,谁叫您对我没情意呐。”
如此光棍不要脸,与她十二、三那会儿同出一辙。
“我这满心底都是你,怎会没情意。”
女先生抬手摸向小人儿脸颊,是那样的留恋:“我明明在盼着你长大,想你早些与我完婚许我名分,可……可如今你长大了,我却想念起从前的你,那个只会拌嘴气我、见天儿没个正行儿的你,那个闲碎话讲到兴头还会蹦起来比划的你……”
好端端地就又倒窖开了?
蒋玥霎时收回笑颜,特别郑重地道:“先生,我不可能总是那副天老大我老二的德性,也容不得我那样,但有一点您得知晓、得明白,甭管我怎样变,兹要我对您的情意不变,您犯不着去纠结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