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午时，她总会在马路对面那座四层楼高的红砖办公楼西面抽烟。那是一个背风的角落，实际是一个车流稀少的内部停车场的入口。她大概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常常只是一边抽烟一边对着地面或者墙面发呆。在这个城市中，单独属于夏季、不被云层遮掩的阳光，照射在她没有梳理整齐的几缕头发上。

在那之前，她会独自去吃午饭。有时是在她办公室正下方的小吃店，有时她向北走到或许是百寿街上的某处餐馆，有时她会拿着自己准备的饭盒，走到东面的居民区里去。还有的时候，她走出带着门禁的、狭小办公楼出入口，左顾右盼后小跑着穿过她与我之间这条大概有八米宽、双向行车的马路，凑近看一会儿贴在店铺橱窗上的菜单，仿佛从菜单上获得了某种自信，胸有成竹地推开我面前这扇在开门处带有铃铛的玻璃门。

二

隔壁的同事持续发出像快要死掉了一样的咳嗽声已经一个多月了。

“真的很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也未必要用这样的方式吧？”邓悦心想，“这样一定对嗓子不好。”

她的脑海中出现了隔板后面，同事通过剧烈的咳嗽，将身体的某一部分器官吐到了桌子上的场面。

“是她的话，一定会大声惊叫着站起来吧？’我要死了！！啊啊啊啊！’就像哈姆雷特在莎士比亚的笔下，临死前反复重复了许多次的’我要死了’一样。那种带有充分表演效果的自我死亡宣告。夸张到站在剧院最后排的观众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的程度。”

莎士比亚的环形剧院舞台下方，站满了粗俗的男男女女。天空中下着小雨，站在泥泞里的观众毫不在意。他们只仰头盯着台上的演员，一点也不吝啬地大声叫好。而那演员，正是装扮成被毒剑刺破衣服的隔壁同事。她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大声疾呼“我要死了！”她一遍一遍地重复，以便自己的呼叫不被嘈杂的环境压过去，确保每一位观众都听到了这重要的宣言。

邓悦在咳嗽声中饶有兴味地幻想，甚至忍不住站了起来，查看同事的桌子上有没有血迹。

同在一间办公室里工作已经很久，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十分令人感动的联系。那就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相互无视——只要一方发起工作之外的任何话题，另一方就会完全无视对方。邓悦常在心里为二人有这样的默契感到惊奇与欣喜。

“当生命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死亡也被创造了出来。死亡是孤独的根源。所以必将走向死亡的生命必将是孤独的。”

“如果今天也有下大雨就好了，”邓悦望向窗外阴郁而沉闷的天空，“天气会凉快一点。空气也会好。”如果二氧化碳可以被人眼观测为水一样的形态，大概现在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被一整天沉淀下来的二氧化碳淹没了吧？

邓悦的工位正对着“蜜桃乌龙”所在建筑物的楼顶。“喔，是那个会做桃子拉花的妹妹。”邓悦低下头看着那片屋顶。

身着“蜜桃乌龙”工作服的女孩从通向屋面的楼梯间走出来，她粉白相间的裙子和深灰、浅灰、灰成一片的屋顶很不相称。她的步伐也与这样脏乱的环境很不相称。太过于轻快了。邓悦只是看着就仿佛可以听见她每一步都在发出由三角铁所模拟的泉水声。屋顶上盘根错节地落着一条条宽大的通风管道，每一根粗暴、狰狞的管道中都持续不断地发出“我只是工具…我只是工具…”的低声哀嚎。泉水叮叮咚咚地绕过那些哀嚎，干脆地停在设备机房前。

女孩将墙上收起检修爬梯的机关掰开，一节梯子落了下来。她警惕地站在随意堆在屋顶一角的几块砖头上四处张望了一番。邓悦有些条件反射地收回了自己窥视的目光。等她再低头去看时，女孩已经爬到了最高的屋顶。

“这个人要做什么？”邓悦索性站起来，将胳膊撑到落地窗前的防护栏杆上，仔细观察，“她这样会不会有些太危险了？”

只见那个女孩从兜中掏出了一只纸飞机，小心地展平，重新整理一番折痕。先轻轻对纸飞机头部哈气，再与屋顶的边缘站开一点距离，几乎跳起来那样用力将纸飞机向远方掷去。纸飞机在空中回旋了一圈，飞回了女孩手中，她顺势将纸飞机撕成了碎片，向空中抛去。

“啊！”邓悦俯身捡起被自己不小心碰到地上的塑料水杯。再起身时，屋顶上的女孩已经不见踪影，只有纸飞机的碎片还在空中，忽明忽暗地轻轻反着光，缓缓飘落。

“是…?魔术师？”一定是这样了，邓悦在心中肯定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