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面前的书架上有一支插在水中的尤加利。前几天与我共同租房的室友为自己买了一束用来庆祝中秋节的花束。其中有一支与其它的很不一样。它太粗壮了,从一段粗壮的茎里分开四枝叉,展开来像芭蕉扇的扇骨。室友无法把它与其它鲜花插在一个瓶中,于是准备扔掉。
我所见到的尤加利都是作为鲜花花束的配叶的尤加利。细细长长的一支茎,上面隔一段距离就会生长一对圆圆的叶片。叶片是灰绿色的,总好像很冷静,确实与那些娇柔而热烈的鲜花相配。叶片表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粉。它就像薄荷的叶子,或者薰衣草的花朵一样,用手去蹭就可以在手上闻到浓郁的植物香气。尤加利的香味和七年前学姐送给我的香薰蜡烛有些相似。“Japanese Botanic Garden”,装盛蜡烛的磨砂玻璃杯下面印着这样的一排小字。
我把茯苓饼丢到一边,“别说的我好像色情狂一样嘛!”一个意识夺回了嘴的主张。“你就是色情狂。”另一个意识不服气地在脑中悄悄回响。
“喏,一人一杯。”我把之前给自己泡好的蜜桃乌龙茶递给学姐。温度应该刚刚好。随后又重新拿了一只杯子,给自己倒上。热水“扑通扑通”跳进热水里,我把声音掩藏其中,重重地深呼吸。
“要看电影嘛?”我拿着泡好的茶在她身旁坐下。
“色情电影嘛?”学姐学着我的语气说。
“你今天怎么回事…?”我假装埋怨她,“不过也可以。你想看哪个?”
“我想再看一遍《源氏物语》。”
“喔喔,’渣男物语’嘛。哪里色情了…?”
“如果是天海佑希的话,就请放心大胆地去渣好了。”学姐盯着我认真地说。“况且,你不觉得,光源氏越渣,就越说明她对早逝的母亲难以忘怀吗?”
“喔喔,好的嘛,’恋母物语’。”我向她做出一个OK的手势。
“给我看!”学姐今夜第三次撒娇。
“好啦。”我已在吐槽的间隙找到了《源氏物语》的影片,点击播放键。
“这不会就是所谓的,’嘴上说着不要…’”
“学姐如果不想看电影的话,陪我看一整晚《多啦A梦》也可以喔。”
她笑起来有种石原里美的妖精气息,委屈巴巴时也是一样。
发型与表情同样僵直的人,表情与话语同样僵直的人。“女人”、“女人”、“做皇帝喜欢的女人”,“女人”这个词不管从剧中任何人的口中说出来都是一样的虚假。同等虚假的还有庭院里明艳的鲜花。那些像极了生命本身,甚至比生命本身更为出色的繁复华美,其所能承载的却只有死。不是瞬间的死,是死了很久的死,一直处于死的状态,持续着的死,永远不灭的死。
“光源氏,正如她的名字一样,源氏如光一样美丽。”天海佑希从柱子后面款款地走出来。她确实美到了能使特效樱花变成真实樱花的地步。
学姐在奇怪的“坐榻”上站起来,她光洁的双腿像谢幕时的演员,静候着被被子做成的幕布遮掩。她把被子从里侧捏出包袱的形状,问我:“像不像?”她学着电影里日本贵族的样子摆弄着“袖子”,问完后坐下来,变成一座棉与棉花的“棉堆”。
“像。”我轻轻靠在小小的“棉坡”下,“那我呢?是被乱箭射死的宣孝吗?全片衣着最凉爽的男人?”我把双臂放到身体两侧开始装死。
“あなた!あなた!”学姐夸张地模仿着吉永小百合面对丈夫尸体的叫喊声,“快到我的衣服里来!披上我的衣服你就可以复活!”
“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啊?”我被她从装死中逗到诈尸,赶紧用手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学姐利用了这个时间差,挥起被子罩住我。“你这是灰天披风吧?”我试图逃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嬉闹了一阵,笑声停下时我才发觉事态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发展到了多么不妙的境地。
学姐的手放到了我的背后,脸颊贴到了我的上臂,我们的腿若即若离地挨在一起。被我亲手放在这里的薄被,完全脱离了我的所有预想,将我们紧紧裹在一起。
“太近了…!”近到我想立刻变成一个巨人,那样或许她就可以在贴近我的同时,不至于能轻易感受到我——比影片中日本人夸张的对白还要吵嚷的——心跳。我那远离脂肪与肌肉独居的坚硬手肘骨骼,此时正挨到她柔软而年轻的胸部。只是薄薄的被子所围拢的空间,也温暖得像在内部开着暖黄色灯光的烤箱。学姐的身体是灯下即将成熟的杯子蛋糕,随着热度蒸腾出湿润的甜味水汽,膨胀又坍缩,轻轻起伏。我想把撑着身体的手从自身的重量中解脱出来,又担心最轻微的动作也会使她从我身旁离开。想要在这一刻逃走与想要在这一刻永居的两个愿望在我的心中同等强烈。“专心看电影。”我鼓励自己。
“我听说人对香味的记忆会比对画面的记忆更加长久。”过了不知多久,学姐转向我说。
“啊?喔…是嘛?”我回过神来,看到天海佑希捧着熏香的容器在大雨中哭泣。自我鼓励中的“专心看电影”,早被执行为了“用两只眼睛认真盯住屏幕”。
“孟孟,你的洗发水是什么牌子?”学姐的问题突如其来。
“喔… 是上次去超市你见到我拿的那个呀。”
“很好闻喔。”
“是嘛?”失去了活动双手之能力的我低头闻了闻自己的头发,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会不会是衣服的味道?”
“让我闻闻。”学姐像一只温柔的小猫,小猫的鼻子也是温柔的。温柔里藏着天真的好奇,发梢,再往上,她短暂地在一处停留,又带着还要继续探寻的意思顺着我的脖子飘飘摇摇上升。
我的脖子是山脉,细而柔软的汗毛是透明的山林。她靠近我,就像一个星球靠近另一个星球,仅仅是那么慢、那么短的靠近都庞大到势不可挡。山林里栖息的小动物们比我更敏捷地感受到了风和热,警觉地四散逃开。它们轻而有力的手脚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一阵慌乱的印记。
学姐在碰触我之前停下,我紧张地侧过脸,看到她在笑,又赶紧把目光投向别处。她把手从我的后背扶上了我的肩头,身体又向我挨紧了一些。倏忽间覆在我耳朵上的,是一双如月光般凉的嘴唇。
“你…”我看向学姐的嘴唇,她的嘴唇或许沾染了我的耳朵上的热,鲜艳欲滴。在夏季里,我无法制止自己的手指抚上向我倾探的月季花瓣,正如此刻我无法制止自己的手指抚上她的嘴唇。二者令人惊惶的细腻质感如出一辙,我只能沉浸在惊慌中,不愿再去看她的眼睛。学姐的手像绕着树枝生长的紫丁香茎叶一般滑过我的手腕、手背,将我的手夹在她的脸颊与手心之间。
我是孩童在黄昏时遗留海岸上残缺的沙堡,悲伤是随夜色奔涌而来的海潮。除了吻她,我别无他法。海的重拳把我打碎,又慈祥地将我的碎片收容。她的舌头推开我的嘴唇,再没有什么能停住我收藏许久的一颗泪滴。茶杯中倒映出的光是一只小小的玻璃碗,我们是被打在碗中的两颗鸡蛋。水中的小碗随着所有震颤不断飘荡,于是蛋清交融,圆圆的两个蛋黄同着迟缓的飘荡一起,几欲挤入彼此的内部,仅仅片刻,再富有弹性地渐渐分开。
“倒霉的草莓中了我的圈套。”学姐甜蜜的呼吸轻轻碰到我的鼻息,她的声音像一只湿漉漉的小狗。似有若无地哼唱出一句我没有听过的歌后,像是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脸一般急促地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脖子与肩膀的弧线间。我闭上眼睛,现实就像梦一样怠惰、芳香四溢。我是一滴从叶子上滑落的露水,缓缓滑落是露水的全部,抱着她是我的全部。学姐在我的肩头发出啜泣的声音。
“我知道了,我一直都知道。”她渐渐松开抱紧我的手,我把她揽在手臂里这样说。她低着头,眼泪更加不可抑制地掉落下来。我用脸颊贴近她,她的泪痕贴在我温热的眼皮上凉凉的,我的睫毛也被她的泪水打湿。
“吻我。”她说。
“嗯。”我再次亲吻她的嘴唇。她几乎把整个身体压在了我的身上,她的双手与我的双手交叉在一起。我的重心靠到抱枕上,又继续往下滑。我想抱住她,她却把我的双手按到了我松散开的头发上。我们的吻越来越激烈,双手也越握越紧。“不要,不要这样。”我的心中渐渐升起这样的想法,我得到她,就像我要永远地失去她了一样。“不要离开我。”我逃开她的吻。“嗯。”她这样应答,声音娇柔得只能被视为是被情欲俘获的囚徒,心里有的只是要再继续吻下去的欲望。
我打断她的亲吻,挣开她的手,搂住她的腰和脖子,把她放倒在柔软的被子上。我们已经不再有路可退。我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上,她的脖子上。她的皮肤那样柔软,所有的甜味都融化在我的嘴里。“哈啊…”学姐再也无法阻止自己的喘息声。她的手像是在求生挣扎一般胡乱抚摸着我的背。我拨开她的睡衣肩带,丝绸的布料无助地堆叠在她的小腹上。月亮反射着太阳的余晖,她的锁骨就像是月亮的月亮。我亲吻她,又并非出于己愿地在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上留下粉红色的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