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绿豆糕

作者:仟面小生
更新时间:2022-04-18 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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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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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生有多久没来了?挽娘瞧了瞧桌上的刻痕,哦,约莫有三十多道了吧?她倚着床柱,呆呆地看着那些用发簪刻下的浅浅印记,不知在想些什么。今日不是个好天气,这背阳的房间里阴沉得有些可怕——木头桌,木头椅,木头床,木头似的挽娘,挺像城外那间破庙,没有一点生气。

笃笃笃,庙门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挽娘啊,快点吧!不然一会妈妈又该生气了!”

门唱了一声长长的“呀——”,于是门口的老妪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戏子悠悠出场。

“你这妆真是越画越素了!若非你现在只是个弹琴的,妈妈定要罚你这月没有赏钱了!快走吧!客人都在等着呢!”

那双粗糙的手拉得挽娘的手腕生疼,她抬头看着眼前那个攒着银丝的发团一颠一颠。

-

“阿嬷!今天能不能偷偷放我出去一会?”

搓洗着衣裳的老妪停下了手中的活。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的汗,盯着站定在她面前,穿着不合身的杂役衣裳的挽娘作势要打:“小妮子怎么能去外头胡跑!有那些个大茶壶帮你跑腿买东西不好吗?”

挽娘轻易就躲开了那双手,她笑着说:“阿嬷,有笋子哥带着我,不会有事的,就一会会儿,买个东西就回!”

“就是笋子那狗崽子把你带坏了,天天给你说些胡七八糟的东西,心思都被带野了!回头我就好好收拾他去!”

“那我走了阿嬷!一盏茶时间就回,给你带杏村的桂花糕吃!”挽娘一溜烟跑到了后门,朝着老妪挥手作别。

“我什么都没看见!一帮兔崽子!”

挽娘第一次见识到莺舞楼外热闹的集市,和她被卖来的那个夜——四下里空旷无人,深锁的商铺,空荡得只有框架的街边小铺,偌大的街道静得只有她和她唤做“伍叔”的人的脚步声——一点也不一样。

“挽娘,你想看什么都行,帮莺舞楼的姐姐们采买东西还得走几条街呢!一点儿也不着急的!”穿着粗布衣裳的小矮个走在挽娘前面,他回过头朝着挽娘甜甜地笑。

要是他脸上没那么脏,再比我高上一点点,是不是也是挺好看的?挽娘心里默默想着。她忽然想起上次,她问笋子是不是以后长大了,也比自个矮,若真是如此,她便要唤他作弟弟。笋子涨红了脸,争辩什么“阿嬷说了,男孩子发育晚!我肯定会比你高”。

挽娘哧哧笑了。

笋子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是看她笑了,也嘿嘿笑了。

杏村的糕点香极了,挽娘裹在怀里生怕被人抢了,那香味便幽幽一直往挽娘的鼻子里钻,街上的哄臭味似乎都闻不见了。每月拿赏钱买些杏村糕点吃,是挽娘觉得最幸福的时刻。如今自己亲自捧着,她觉得自己就像天上的仙女,如果能穿着自己最漂亮的那身月华裙,那就更像了!

“小心!”

挽娘的耳边传来呼喊,她的身子忽然被拉扯,怀里的糕点就这么翻了出去,被冲来的马蹄踏了个稀烂。她推开不知从哪闪出来护着自己的手,伸手想去捡那沾着泥和糕点碎屑的包装纸,眼泪直直在眶里打转。

“没事吧?”

那手的主人穿着绸缎衣服,像是个呆子,不识时务,硬是扯着挽娘要她站起身,挽娘厌极了,氤氲在胸口的难过一下子爆了出来:“你走开!”眼泪也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蹲下了身,死死盯着那残破的包装纸和一地的残骸,不住地哭着。身旁的笋子围着她急得团团转,硬是找不出块干净布来帮她擦眼泪。而那绸缎衣服,踱步捡起了那张包装纸。于是挽娘的视线便跟着从他那双即使被擦洗过也能看出泥痕的上好棉布靴子挪到了他的手,跟着便看到了那张清秀而尚未脱稚气的脸。他拍了拍包装纸,抖落了那上面混合着糕点的泥,整齐叠好塞进了他身后那辆马车上捆的箱子底,又从上面拎出了一包和挽娘先前揣着的一模一样的糕点,递了过来。他微微笑着,嗓音比笋子还嫩些,说:“别哭了,这个赔你。”而后又递来一块帕子,“这个也给你,擦擦脸。”等挽娘愣愣地接过糕点和帕子,那绸缎衣服已经坐上了车,她看见他腰后系了一块银镶玉的佩子,晃啊晃,似乎有个“竹”字。

-

莺舞楼一如既往地热闹,莺歌燕笑,推杯换盏。

“哟——柳公子,今儿怎么特地点壶女儿红点壶竹叶青的,什么大喜的日子要您这么破费啊?”

“这不是好久没见我们如意了吗?可不得,捧捧场?”他拿扇柄挑着怀里人的下巴,眯眼笑着。

“李哥儿,您这胳膊比上回又粗了。这趟镖,走得辛苦啊?”秀娘芊芊玉指拂过自己挽着的那根粗实的臂膀,媚眼如丝,眼里都是心疼。

“那你今晚是不是得好好帮我放松放松?哈哈哈——!”

台边坐着的高公子摇着扇子,瞧着走过他身边的挽娘,忽然贴近她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咱们挽娘是越生越漂亮了啊!像个小仙女儿似的!”

挽娘在他鼻子前挥了挥帕子,对着他笑了笑。

这种事,她已经习惯了。

她独坐台上,一一看过台下那些坐在他人怀中的莺莺燕燕,看了好一会,才垂了眼伸手抚摸眼前日日与她作伴的筝。她不懂那些文人墨客天天操弄的诗词歌赋,此刻倒是想起了一个文雅的词儿——高山流水。她褪下了义甲,弹起了那首《出水莲》。

-

挽娘小小一个,穿红戴绿坐在台上,眼睛滴溜溜地转——她在看台下桌上那些精致的糕点小菜,今天偷偷溜出去,回来得晚了,差点赶不及被妈妈发现,都没顾得上吃点东西。

“挽娘!弹那首《出水莲》!你弹得比别家都好听!”台下的客人冲她喊。

挽娘这才收回了恋恋不舍的眼神,朝着客人笑了笑,起手弹起了曲子。于是本热闹不堪的大厅安静了不少,那些抱着温柔乡的男客侧耳认真倾听,仿佛此刻自己并不是在寻欢作乐的浪荡子,而是正襟危坐欣赏高雅艺术的儒生。挽娘也爱听自己弹的曲子,银弦里生出朵朵莲花,随着音符流到这屋子的四面八方,她似乎都能闻到隐隐的花香。当她再抬眼时,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那个送她糕点的牙黄绸缎衣服呆子。

她愣了一下,险些断了那漂着莲花缓缓流淌的小河。那呆子似乎是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末了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似的,对着她笑了。挽娘生在这日日有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俊俏的、潇洒的公子哥自然见过不少,可挽娘真没见过像他一样秀气的年轻少爷:他的皮肤并不多白皙,那两道眉像极了院子里那棵柳树春天抽出的新叶——小指般粗细,直直的,浓浓的;眼睛像是自己常吃的杏仁一般,伴着那底下的两道卧蚕,挽娘觉得好看极了;鼻子挺挺的,底下那两片唇透着樱红。挽娘想不出什么好的形容,只觉得他比起别人都要文雅,比那些在姐姐们面前舞文弄墨的公子更有风度,那副面容就是比起别的人都要俊俏。

挽娘时不时就会想着,那些被客人揽在怀里的姐姐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而如今这个绸缎呆子来了,让挽娘更好奇:被他抱在怀里的姐姐,会想些什么?她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去问问被他瞧上的姐姐。可惜绸缎呆子并没有给她机会,他只是偶尔会和被喊到身边的姐姐以及和他同道而行的那些汉子说上几句,喝几杯酒,那双手紧紧地揣在怀里没有松开过;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听着曲子在笑。对着她笑吗?挽娘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

一曲作罢,底下的人原在做什么,现在还在做什么。

“挽娘!今儿个声音也太小了吧!怎么?越长大越害羞了吗?是不是……要哥哥疼一疼你啊?”抱着秀娘的李哥大声喊着,引得众人发笑。

“诶诶诶——我在这可听得清清楚楚呢,”台边的高公子扬声反驳,“挽娘这首曲子,是专门为我弹的懂吗!”

她垂下了眼,默默又戴上了义甲,弹起了别的曲子。

-

接连着大半个月,她日日能见到绸缎呆子一行人。他有时穿着鸦青色的上领袍,有时穿着赭红色的对襟衫,不过挽娘最喜欢的还是他二月前初来乍到时穿的那身牙黄色、嵌着金线的圆领单衫。他一如那时一样,喝酒、聊天,更多的时候是在听曲。

听嬷嬷说,他们是来同妈妈做生意的,胭脂水粉生意,据说快谈成了。挽娘不懂做生意,只问嬷嬷:“什么叫快谈成了?意思是他们以后就不来了吗?”

“也许吧。我怎么知道呢?”

挽娘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那一行人果然来的次数渐渐少了,人也渐渐变少了,只是绸缎呆子一直会在。他会固定每月初九、廿十来,固定坐在距自己这戏台约莫九尺的那张桌,听曲喝酒。挽娘心里渐渐觉得,每月吃杏村的糕点已经不是自己最幸福的时刻了,也不爱和笋子一道溜出去玩了。她花在打扮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了,那盒据说是他们卖的胭脂膏,她次次都会涂。

这日曲终人散,挽娘刚要走,便被酒气醺醺的客人拦住。往常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多半由笋子打发走了。今日笋子生病,别的茶壶儿还没看见,挽娘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她赔笑:“公子……挽娘……挽娘......”她急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酒气喷薄在挽娘脸上,醉醺醺的客人拉着挽娘说:“再多……多陪我一会吧……我嗝——有、有钱!”

“哟!这不是张大哥吗?”挽娘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就像她的筝上由奏者始第12根弦一样,带着点脆,像是笋子还没变声前的声音,“多日求见不得,倒是在这碰上了。”

“你!你——你是那个……”

“竹生。您看你这,贵人多忘事!”

“哦——岳、岳家的是吧?”

“对,岳家的!前些日子跟您说的那个事儿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在这儿谈甚么生意!既、既然来了,来陪我喝一杯!”

“承蒙您赏脸了!”

挽娘呆站在原地,看着绸缎呆子把醉醺醺的张姓客人带到了另一边的酒桌。

后院里偶能听见姐姐们屋子里发出的声音,挽娘坐在树下,抬头看着星星,在这她不必担心有神智不清的客人骚扰自己。

“挽娘。”

她的心突然跳了起来,起身行礼,“岳公子。”

“那胭脂膏好用吗?”那绸缎呆子,哦不,岳公子,岳竹生,笑着问她。

不知怎的,挽娘觉得自己的面颊发烫,她低着头轻声回答:“好用。”

“那就好。这有盒新的,你拿去用吧。还有这个,一并给你。”他递来一盒胭脂膏,和一小包杏村的糕点,“曲子很好听,我改日还会再来。”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挽娘拎着糕点,凝望着岳竹生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是今晚的月光和星星相衬吗,还是根本那做糕点的厨子手抖多放了糖?挽娘早已吃惯的绿豆糕这次格外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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