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开的大门斜射进了室外的阳光,照亮了旧体育馆内密集飘荡的尘埃。忽略掉片刻间海未和佐藤的对峙(说是这么说其实气势上是海未的压倒性胜利),在这样死寂的气氛中,绘里的情绪渐渐抚平了下来,理性的大脑重新运转。
她思考的第一个问题是:刚才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是不是都被海未听到?
那通电话是在佐藤自称要“采访自己”的时候打进来的……那不就几乎是全部了嘛?!我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没有吧?不,不对,倒是佐藤那家伙好像说了一些不该说的……啊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居然被人知道了那样的丑态……
努力低头尝试着用衣袖擦眼角的泪水未果后,绘里重新望向立于光明中的海未,听到她开口道:“请你立刻放了绚濑小姐,佐藤飞翔君。”
佐藤克制住从海未破门而入起就不断颤抖的腿,收敛起惊恐的神色,转而露出桀骜的笑容,强逞道:
“如果我不——噗啊!!”
但话没说完,他就被一把时速100km/h的智能手机直线砸中了脸,如他的名字般飞摔进了破旧的体育器材。
投球手,啊不,海未收回丢出手机的手,轻描淡写地拍掉了手上不存在的灰尘,像一个家长看着一个屡教不改的孩子一样,说:“真是不知错也不知悔改。”
超乎想象的不留情啊……绘里默默地感叹了一下。
收回怒视着佐藤的视线,海未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去,平复了一下心情,便跃过边上的体育器材,向着绘里走去,并用着沉稳的语气询问道:
“真是十分抱歉,绚濑小姐,我来晚……”
“你听到了吧?”
绘里愠怒又充满怨念的眼神略微恫住了准备过来解围的海未,迟钝如她也通过绘里脸上未干的泪痕恍悟过来。
“不,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海未形迹可疑地移开视线。
“骗人。”
“唔!……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绚濑小姐!”在被绘里光速戳穿后,海未只能信誓旦旦地自证清白,“只要你想我可以马上忘掉!”
“……算了,海未知道了也没什么。”绘里沉默地凝视了海未许久,然后释然地嘟囔着,“反正(你)也没什么可以泄密的人。”
“你能理解这个残忍的事实真是太好了。”海未无奈地松了一口气,绕到绘里身后,蹲下身帮绘里解绑,“——但是,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丢脸的事。”
“安慰的话还是不要说了。”绘里心情低落地低下头。
“不是安慰哦,在我看来,会感到害怕是正常的事。”海未的手有些发抖—— 一边要解开这个复杂的绳结,一边还要注意自己蕴含高温的手不会烫到绘里,着实太为难人了,“只有对一切都无感的人才不会害怕吧。”
“我可是立派的24岁成年女性,被这种事……”
“一般的成年女性面对这种侵犯隐私权的恐吓行为至少该大叫出来。”
——海未似乎是理解错我害怕的理由了,不过也好,毕竟真正的理由更难以启齿。
“只是一个不知分寸的调皮学生而已,有什么好怕的。”绘里不屑地轻哼一声。
“——是呢,绚濑小姐真坚强啊。”海未险些憋不住笑,便顺着绘里的话感叹一下,继续埋头解绑,又尝试了一会儿,然后问道,“绚濑小姐你的手机能借我一下吗?这里太暗了,我有些看不清绳结。”
“抱歉,手机刚才被摔坏了。”
“那,还真不巧……没办法了,绚濑小姐,你的手千万别乱动,否则会被烫伤的。”
“烫伤……?!等下!你是想干什么?”
“别动。”海未警告的话语像是点穴一般死死定住了绘里,吓得她根本不敢动弹。接着,身后传来了刺鼻的焦味,紧紧捆住她手腕的束缚感一下子就消失了。绘里试探性地动了动,才敢畅快地耸了耸酸疼的肩膀,揉了揉发麻泛红的手腕。
绑人的绳子被海未抛到一旁,绘里稍微注意了一下,绳子断开的两个截面都是焦黑的纤维。而在光线较多的椅脚处,海未也很快解开了绑在绘里小腿上的绳子。
“好了,站得起来吗?”海未站起身,向绘里伸出了已经散失高温的手。
“嗯,麻烦你……了……”绘里抬起头,却突然脸色大变地看着海未的身后,“海未!小心身后!”
“!!!”海未反应迅速地回过头,一片无尽的黑暗几乎贴上了她的脊梁,而她们四周布满了堵路的杂物,完全是进退两难,无路可逃。
大意了——!!只是微微怔了一下,海未心一横,伸出双臂将绘里护在怀里,避免她直面那宛如血盆大口的黑暗。最后,她们的身影都被那片漆黑所吞没。再度睁开眼时,她们都已经置身于这一片黑幕之中。
“这里是……”海未低声喃喃,即便那么小声都能在这片黑暗中激起十分悠长的回音。
「视觉,不需要。」
“啊!怎……!怎怎么又变黑了!”海未怀里的绘里不禁尖叫出声,声线似乎又变成了海未在电话里听到的那般蔫蔫打颤,“不要!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么黑的地方!”
“冷静一点!绚濑小姐!我就在这里!”仿佛是为了让绘里更加确定自己的存在,海未把浑身剧烈颤抖的绘里抱得更紧,“容我尝试一下,很快就能让你出去的!”
「呵,愤怒,就凭你又能做得到了什么?如果是你自己一个人出去我可能拦不住你,但现在拖着一个胆小的女人还想从我的空间里出去,你未免太自大了一点。」
无垠的空间中,一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响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尽管声线和语气截然不同,但冥冥之中,海未感觉这是“懒惰”的声音。
“绚濑小姐才不是胆小之人!——火啊,驱逐黑暗!”海未瞬间否认掉了他讥讽的话语,一只手将绘里搂得更加用力,另一只手握住了唤而即现的太刀,蓄力间,银白的刀刃从刀柄处,开始向刀尖蔓延着烙上如同此刻她眼眸般的橙红色,并且在火焰的凝聚压缩下,橙色的火焰逐渐内敛变色,转变成了灼眼的白色炽焰,那似乎真的如海未吟唱的那样,有着能将周遭的黑暗撕裂的力量。
「听觉,不需要。」
像是被抛进了真空中一般,绘里的耳边突然寂静无声。
“然后……!”海未屏息,竭尽全力地对着前方的漆黑,就是一记横切,“一刀,两断——!”
随着一声大喝,一道白焰凝成的刀影连同半弧型的横斩一同挥出,飞向看似没有边界的黑暗,然后轰然爆炸,一道一线天状的光明裂口横亘其上。
「声带,不需要。」
正当绘里想把自己异状告诉给海未时,喉间本应该震动的声带毫无动静。唯一能反馈她的,只有海未身上炽热的温度。
——不要。绘里的手指扎进了自己的掌心里,只因只有这样做才能知道自己还活着。
“唔……!”散去了灵力耗尽的太刀后,海未强忍着几乎是遍体灼伤的疼痛,抱着绘里向着那痕光明奔去。
「切,告诫过你了,还执迷不悟——地面,不需要。」
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说过话的绘里脚底一空,直直地从海未怀里向下滑落。尽管她眼疾手快,及时抓住了绘里的手腕,但那一股大得连重力都自愧不如的引力,将海未重重地拽倒在地上。
“咕……”虽然一时被摔得头眼昏花,但海未依旧没松开绘里的手腕。她们如同一对身处悬崖边缘,一方即坠,另一方拼死相救的落难者:“绚濑小姐,没、没事吧?”
“……”绘里还是没有开口,头低垂着,像一个无力反抗的布偶洋娃娃。
「没用的,都说了你们现在在我的空间里,一切都是由我来掌控。我的力量可能是对你无效,但是对这个女人可是有效得很——毕竟没有几个人不曾想过怠惰的。」
“你——”但海未以为自己的引路人出事时,绘里的手死死地扣住了海未的手腕,一瞬间,犹如身在寒风中一般不止的颤栗,从绘里的身上,传向了海未。
「就在你刚才自以为你能逃出去的时候,这个女人的视觉、听觉以及声带,就已经被我一点点地剥夺掉了… …她现在能做的,大概就是在怨恨你的无能吧,可惜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哈哈哈。」
“……这不是‘自以为’。”不明地沉默了许久,海未咬紧了牙关,空出来的一只手并没有与另一只手一起尝试着将绘里拉起来,而是——拍在了地面上。
「哼,少嘴硬了。你能做得了什么?你根本不理解我们(怠惰之人)的感受,还妄想从我手里把她拯救吗?明白的话,快给我乖乖地被懒惰的深渊隔绝开来!」
“不,恰恰这正是我能做的。”
愤怒的火焰自海未的手掌间注入到海未身下的“地面”,刹那间,“地面”上迸裂出纵横交错的深沟,其间涌动的橙色灵力,犹如地壳底下的岩浆。一时间,本应该将一切动静夷为虚无的黑暗空间地动山摇。
“——火啊,撕裂大地。”
想将海未隔绝于深渊之外的“地面”随着话语掷下,被愤怒的力量彻底分割、碎裂成块,泯为灰烬。而后,海未与绘里一同坠向了懒惰的深渊。尽管绘里下坠的速度远比自己更快,但借着一直都没有放开过的绘里的手腕,海未将她重新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对不起,绚濑小姐,但是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好了。”在预料之中的意识涣散间,海未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抱了抱绘里。
“……”在一个人的黑暗中看不见也听不见,临近崩溃的绘里,感受到了环在她身上坚实可靠的力度,只能用仅剩的触觉回抱了过去。
坠至底部,一滩深潭似的粘稠的黑暗在那里等候着,但落进里面的,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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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体育馆·现体育器材室内
一坨黑色的不明物体静静地伏在刚才它将绘里和海未一同吞噬的原地。虽然先前有一道骇人的刀光差点将它“开膛剖腹”,但最后还是好似无事发生地“愈合”了起来。
“哈哈……抓到了。”一个破竹筐被一脚踢开,佐藤飞翔阴笑着从体育器材堆里爬出来。他一挥手,那片不明的黑暗散去,只剩绘里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有些凌乱的金色发丝盖住了她的面庞。
“这种方法对于记者来说可谓是下策中的下策,本来是不打算对老师您这么做的。”佐藤抬手揩了揩几乎要流进嘴里的鼻血,却一不小心碰到被手机砸伤的鼻梁,疼得龇牙咧嘴,“嘶……但也没办法了,谁让刚才有奇怪的人碍事。”
“那么,醒来吧,老师,然后老实回答我接下来提出的问题吧。”
绘里的手指动了动,她张了张嘴,呼出一口气,然后有点笨拙地撑起身子,从地上爬起,站起来的时候还险些摔倒,全靠一旁的木椅稳住身子。经过这样一折腾,久经磨难的发圈松脱落下,散开了一头金色的长发。
没有理会掉在地上的发圈,绘里低下头,愣愣地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掌,然后手指屈了几下,最后紧握成拳。
“绚,绚濑老师,您这是在干什么?”佐藤看着绘里一系列诡异行为,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原来如此,真是意想不到的情况下。”
绘里莫名地勾起嘴角笑了笑,直直地对上了佐藤疑惑的眼神,反问道:
“你是打算通过操控绚濑小姐来让她回答你的问题吗?”
“哈?等一下,老师您的人称是不是有点混乱啊……”
“请回答我。”绘里用强硬的眼神打断了佐藤的话。
“啧,对,我就是想这么干的。”佐藤咂了一下舌,“但看老师你还这么清醒的样子,看来我是失败了吧?”
“……”绘里只是笑而不语。
该不该坦白呢?——这种“其实我刚才为了解除懒惰对绚濑小姐的控制,强行闯入了绚濑小姐的灵魂内部,并且消除了懒惰的影响后,在她的灵魂在陷入沉睡之际,一不小心夺舍了绚濑小姐”的荒谬状况。
“绘里”内在中的海未暗自苦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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