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修学旅行的第一站,是基本成定番的清水寺。
寺内的人烟并不如它的名气一般旺,除了前来修学旅行的学生,并没有什么多少普通游客,但得益于橙红色为主的建筑和开得正盛的漫山红枫的映衬,氛围上并不至于冷清,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热烈”。
“绘里大姐,你知道这下面据说可以包爱情顺利的‘音羽之泷’吗?之前我认识的两三个清道者相继都喝过那眼泉水,后来他们基本上都找到了对象,超灵验的。你要是有兴趣我很建议你去试试。”
“我没兴趣。”
“哦………………维修中的清水舞台有那么好看吗?”
“……吾彦先生,虽然我没有要冷落你的打算,但是这里再怎么说也是人多的公共场合,可以的话请尽量不要向我搭话。”
清水舞台侧边的观光走道也算是偌大一片清水寺人流量较为密集的地方。只不过大多数人从这里一望见到被建筑爬架围得大煞风景的清水舞台,也只是拍了一张照片就败兴而归。像绘里这样留在这里,靠在围栏上一直眺望着看的,反倒没几个。
——本来她应该是和其他三位带队老师一起的,但她们都被自己教的学生拉去一起逛清水寺,结果只剩她一个来自其他年段的老师独自一人行动。
“可是这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好不容易来一次京都,怎么能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个常年动辄大修的老跳台上。”吾彦操着一口和希全然不同,相当地道的关西腔,正经道,“这是作为本地人的我的建议。”
“跳台……用那种过分的说法,文部省和海未都会生气哦。”
不过……跳台啊,好像也没什么不对,毕竟有耳熟能详的那句“清水の舞台から飛び降りる(从清水的舞台上跳下去)”。
沿着支撑着清水舞台的圆木柱,绘里的视线步步向下,深入至被密密红叶掩盖,深不见底的悬崖底部。正巧一片枫叶悠悠落下,便被深处的黑暗所吞没,毫无挣扎的余地——果然,比起照片上的,还是亲眼所见的更加令人生畏。
过去从清水舞台上跳下去的人们大都是走投无路,来向此处供奉的菩萨寻求一个答案:是生,亦或是死?前者是“即便知道了也不会给予未来更多实际意义”,后者是“知道时也便再无需任何意义”。
如此想来,现实中的清水舞台自己是绝不会跳下去了。那其他的“清水舞台”呢?比如现在——
绘里一阵浮想联翩,然后轻声地嗤笑了一下。
嘛……真要说的话,自己这种更像是“明明是下定了从清水舞台上跳下去的决心来到清水舞台(京都)的,结果等到真的站在了上面,却畏惧于悬崖的高险(触手可及的真相)而止步不前”。
真讽刺。自己这样的胆小鬼和清水舞台是注定无缘了。
“走吧,吾彦先生。”绘里的身子远离了围栏,顺着人潮继续前行——与其一直待在这里蹉跎时间,还不如去附近的三年坂二年坂挑一挑回去带给水音和自己学生们的特产。
“啊?这就不看了啊。”
吾彦一边对绘里如春季的天气般变化无常的想法暗感“女人心海底针”,一边又为终于能离开这个没意思的地方而一身轻松地加快了脚步,像极了陪女人逛街时的零耐心男子。
真是难以想象他和海未有所往来的情景……
“……吾彦先生,和海未是怎么认识的呢?”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绘里自己先打破一分钟前才提出的“要求”。
“啊?你说海未啊。”到了背地里,吾彦便对海未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那家伙是我清道者新人时期的师……不,该说是‘教官’更合适吧,除此之外就别无关系,也不想和她再扯上其他关系了。”
“教官……清道者里还存在这种身份啊……”
“这个嘛,清道者的基本素养又不是天生的,所有的清道者在最开始的时候都会先来到京都这片地区,接受这边的清道者前辈们的指导。”吾彦一边讲述自己的过去,一边屏神扩大着灵力感知的范围,“我‘重生’的那一年,正好京都的老前辈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这些新人仗着没人管束,把京都大闹了一番。直到本来想让我们自生自灭的虚日受不了投诉信的轰炸,直接把当时还在英国的海未调回来………………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绘里大姐你也能猜到吧。”
哈哈,十有八九……不,一定是被海未狠狠地修理了一顿……
看吾彦那苦不堪言的发青脸色,绘里笃定着,心头某处情绪的梗塞,在得知不曾知道过的、即使是在过去也和现在无异的海未后,会心一笑般地释然了。
过于放松的心情令绘里浑然不知自己离三年坂的方向越来越远。等到敲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在四下沉静的环境中清晰可辨,她才从和吾彦的对话中猛然抽离出来,并警觉地注意到: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引到了清水寺中偏僻无人的位置,而不是寺的出口。
——这种仿佛是被盯上的感觉,早就不是第一次。
“——!吾彦先生,你……!”
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带进虎口之中,绘里沉下脸怒视着一脸无谓的吾彦,手已经摸向了口袋里的布囊。
“嗨呀,别这么敏感,我要是敢动你,海未肯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然后把我沉进三途川里。”吾彦摊了摊手,“我只是想把从刚才就一直眼馋着绘里大姐你的那只野兽,引诱出来而已。”
“什么?”
话音刚落,风起树摇,在枫树与寺庙交错的影子,忽然活了过来,渐渐地汇成一团,从地面上暴起。绘里回过头,影子幻形而成的巨大罪兽如黑色的骇浪般向绘里扑去。
“吃枪头去吧混账野兽!”一柄银色的长枪撕裂了“黑色的巨浪”,并将它死死地定在地上。绘里也得以及时退到了罪兽胡乱挥舞巨爪的范围之外,站到了投出长枪的吾彦身旁。
“嗷嗷嗷——!!”尽管身体被直直贯穿,罪兽挣扎的力度却丝毫不减,同样是在白天,与绘里曾经在音乃木坂见到过的,被希的一纸招雷轻松解决掉的罪兽无法一并而语。
【“京都和日本的其他地区不同,自古以来就是罪兽滋生泛滥成灾的恶厄之地。即便镇恶建筑遍地,罪兽的数量依旧远超寻常,甚至到了白天都会正常出现的地步,因此常年驻守在京都的清道者一直占了日本所有清道者的三成……所以,绘里,无论我有没有在你的身边,都千万要小心。”】
——想起了来京都之前,海未叮嘱过的话。此刻眼前所见的,无不验证着京都“此彼岸相交之地”的传说。
停止了无用的挣扎,罪兽转而用双爪夹住枪柄,一边口中翻滚着宛若风雨欲来般极具压迫感的低呜,一边将插在体内的长枪拔出来。随着一声怒不可遏的咆哮,重振起来的罪兽一掌拍飞险些重创了自己的长枪。身上的贯穿伤以一种绘里从未在其他罪兽身上见到的恢复速度,彻底愈合了。
就算是在京都,这未免强得太过分了……!
明明是她这一个月来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新一套常识,在见到京都的罪兽后,又一次濒临了破碎。
“啧,偏了。”吾彦用力一扯自他袖中伸出来的铁链,与之相连的枪尾受其牵引,连带着整只长枪“唰”地飞回到他的手上,而且还疑似有炫技成分地旋了一圈,才稳稳地持在手里,指向了罪兽的头颅,“不过没关系,如果这样就歇菜了,那可不够玩啊……!”
不不,还是别玩了,能解决就赶紧解决掉吧。
绘里在心里腹诽了一句,除此以外,她只能自觉地退得更远一点,免得被什么鬼兽之戏耍给波及了进去。
但在后退的过程中,她反而借此看到了藏身在灰黑的屋脊后,另一位清道者。本就在这番远距离下完全看不清的面庞被一副有着黑色花纹的“清道者权限”遮住,更是让人对他身处此地的目的感到模糊……但引起了绘里注意的原因并不是“他为什么在那里?”,而是——
那个花纹……
绘里不禁愣在了原地。此时,那名神秘的清道者缓缓地抬起了手,对着被他用双眼锁定了的罪兽,紧握成拳。
——分明是迥然不同的情况,可不知为何,那个清道者的身影,莫名地和一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立于对面高楼楼顶、持弓射杀罪兽的海未,重合在了一起。
那一刹那,大地开始些微震荡了起来,尖锐又粗壮的四根石柱破土而出,将罪兽像案板上的牲畜一样刺穿了四肢,先是封住了它这一瞬间任何逃脱的可能性,然后,在罪兽来不及挣脱、吾彦来不及反应时,第五根石锥刺出,被着中下颌的罪兽在贯穿与挤压中失去了它完整的头颅。
面戴“清道者权限”的清道者收回手,一个瞬身,转眼便来到这只再也没了气息的无头罪兽身躯旁,将手放在了上面,拍了拍,无声地向面色铁青的吾彦宣誓着猎物的归属。
“混账东西!这是我先看上的猎物!”散去了长枪,吾彦怒火中烧地一拳呼过去,然后被对方轻巧地避开,顺势拍开了手。
“我观察了你足足五分钟,在这期间里,但凡你能把被你当小狗溜着走的罪兽赶快杀掉,我都不会出手。”来自面具下的话语直接又辛辣地戳着吾彦,“或许对你来说只是玩乐,但是对你身边这位被罪兽当作食物的一般民众可不是,给我搞清楚。”
罪兽黑色的遗骸渐渐瓦解,化为灵力的光点,进入了面具清道者的衣袖中。两个清道者对峙了半晌,最终以吾彦不打算继续追究下去,只是朝对方啐了一口并不存在的痰作为结束。而面具清道者闭了闭眼,一挥手,地上长出来的石柱和石锥缓缓地收了回去,连同迸裂出去的些许土屑石砾一起,将坑坑洼洼的大地填补完整,宛如初始。修复完一切后,面具清道者正如他无声的到来一般,默默地离去。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多管闲事。”
等到那个清道者彻底走远,吾彦才一脸不屑地说。
“他到底是……?”绘里看了眼吾彦挂在后颈处的纯白“清道者权限”,试探着问道。
——无论是眼前的吾彦,还是来清水寺的路上见到的其他清道者,他们的“清道者权限”都只是白色的。
而带有黑色花纹的“清道者权限”,除了刚才那个中途突然插手的清道者……自己只有在曾经的海未身上见到过。尽管后来因为自己的缘故碎掉了,但确实是有过。
“肃正巡啦肃正巡,一个独立于虚日管制之外的清道者特种部队,里面的人都像刚才那个混蛋去一样戴着黑纹面具……哼,说白了,就是一群反对虚日行为作风,又自视甚高的精英——而且这一次,跟海未抢猎物的也是他们。”吾彦尖酸刻薄的描述里塞满了所有能唾弃这支特殊集体的形容词,“呵,一想到这样的一群人还要在京都赖上几天,连桐村老板娘特制的酒都喝不痛快。真希望海未能抢先一步干掉那只罪兽,灭灭他们的气焰。”
“——”
肃正巡。
所以,海未其实也是…………吗?
先前那股微妙的情绪再度回归,只是这次已经沉重得,连呼吸也跟着不畅了起来。
——海未也会有,将那样的清道者权限,戴在脸上的时候吗?
“不过刚才那个混蛋,区区地之力用得这么神乎其技,大概也不是普通货色,起码是肃正巡里中等偏上的水准。”
“……”
“但也就那样了,我如果认真起来,打倒他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要知道,没加入肃正巡只是我不想,不然随随便便都加入给你们看。”
“……”
“哎,绘里大姐,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没什么。”嘴上说没有,绘里的语气却明显比刚刚冷淡了不少,“还有,刚说过了,没事的话请尽量少向我搭话。拜托你了,吾彦先生。”
“哦……是的……得令。”吾彦弱弱地答应道。
收到了吾彦的回答,绘里没有再多说什么,便朝着三年坂的方向而去。至于吾彦,则是在原地杵了一会儿,才恍过神来,跟了上去。
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聊得好好的吗?
不过,纵然再怎么好奇,吾彦只能把疑问吞回心里。
————————
千代田,神田神社正门的樱树空间内
虚日一如往常地坐在堆积如山的文书之中,埋头处理着每一件事务,然而处理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文件出现的速度,以至于文书越累越高、越累越高……
这倒算不上什么,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只要能熬过这个文件频出的高峰期,迟早能全部处理掉的……然而,偏偏眼下,他宝贵的时间还要被用在千代田夜晚的罪兽镇压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早知道这么忙,我就不会批准海未那家伙去京都了——!!!”
遥望着这个可能在海未回来之前都无法结束的文件阿鼻地狱,虚日自暴自弃地将眼前所有的文书扬飞到了半空中。
【“你说,你想去京都猎杀这只,”虚日手里晃着那张海未递过来的悬赏单,印在上面的“DANGER”字眼红得触目惊心,“危险等级SSS,几个月来前去猎杀它的清道者无一生还的恶兽?”
“是的。”海未认真的眼神表明着她并非在开玩笑。
“理由呢?”
“我需要灵力。”
“到了晚上不就满地都是了吗?”
“即便如此……还远远不够。”
“哈。”虚日冷哼一声,将悬赏单随手丢掉,“啊啊原来是这样,你是把猎杀罪兽得来的灵力全给了绘里小姐?难而事实却是无论你传给她多少灵力,顶多只能延缓她身体状况的恶化,是这样吧?”
“……”海未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能开口——事实就是像虚日说的那样,无可反驳。
“再让我猜一猜……你不会,这一个月,连一次禊净都没做过吧?”
“……是的。”
“唉。”虚日一副“如他所料”地展开了扇子,像在驱赶蚊虫般朝海未扇了扇,“行了行了,我现在清楚你现在手头的灵力是有多拮据了。去去去,把那只霸在京都那么久的臭罪兽解决掉再回来。”
“万分感谢你的理解。”
“别,客套话就此打住。”虚日“啪”地收起折扇,叫住了正要鞠躬道谢的海未,“先说好,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可是要替你暂时镇住这块地方的罪兽的,所以……我的规矩,你懂吧?”
果然会变成这样。海未无奈地默叹一声,微微思考了片刻,抬手比起了一个数字:“三成?”
“太少了。”虚日想也不想地否决掉。
“那么,四成?”海未加了一根手指。
“你糊弄鬼啊!”
“四点五成。”海未皱了皱眉,寸步不让的坚定语气,仿佛在暗示虚日这已经是最后的底线了。
“好,四点五就四点五。”虚日也很读空气地不再相逼,咬了咬牙,恶狠狠地说,“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早知道……那个时候就应该直接讨价还价到六成才对。”
悔不当初的虚日随便拾起了地上的一张文件,好巧不巧上面正印着有关于“京都近日清道者出现罪孽暴走的人数大幅增加”的报告——署名是彼岸的朔月两姐妹——这更是加大了虚日心烦意乱的程度。
“烦死了,这种事谁知道是为什么!”
作出了以上不负责任的发言,虚日打了一个响指,文件上的所有字迹扭曲成了难以辨清的“鬼画符”,随后他朝着身后的卷宗柜勾了勾手,一本清道者名单飞到了他的面前,并自动翻到了他此刻想要的那一页人员信息:
“代号:91215002548
生前名:真浩
现任(第329任)肃正巡组长”
虚日瞥了眼代号,提起笔,在文件的背面草草写上了“清道者91215102548 收”,便把它往旁边一抛。本该落在地上的文件僵在半空中,开始对折、翻折,折成了千纸鹤的形状,直直飞出了专属于虚日的樱树空间,朝着写在身上的地址飞行。
不管了,这件事交给肃正巡那些家伙看着办吧。
虚日瞬间将那份报告的内容忘在了脑后,转而继续攻略起眼前已经有序排列整齐的文件大山。